崇祯十六年,春。

    天蒙蒙亮,西安城中笼罩在一片冰雪中,道路两旁,竟然不见一丝绿色,枝头的叶子,早就不知被何人撸去,填了肚子。

    道路两旁,行人面黄肌瘦,空荡荡的屋舍门窗洞开,进了风,显得越发的呼啸,恐怖。

    瘦小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着,耳旁传来风声,吓得脚步更快了。

    而排成长龙,最热闹的,无外乎粮铺罢了。

    街面左拐,一处宅院。

    “咚咚咚——”少年敲了敲门。

    “进来吧,十三,我都看到你了!”

    “宗主!”少年嘿嘿一笑,小步而入。

    满是绿苔的围墙,破洞的大门,深邃的水井,以及水井旁的一位青年。

    “哗啦——”青年掬了一股水,不顾严寒,直接洗了洗脸,露出一张枯黄色的脸庞。

    鼻梁高挺,眉目清秀,唯独脸颊陷入,双目无神,已然是营养不良多年了。

    “汪——”倚靠门柱的黄狗,无精打采地叫唤了声,算是打了招呼。

    “吃吧!”朱谊汐浑身一激灵,跨入房中,寻摸了许久,才找到两张菜饼,大冬天,也不必担心馊了。

    与了他一张菜饼,少年带有些许惊喜满足,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而朱谊汐,慢条斯理地吃着,又撕下些许,喂了喂脚下的黄狗。

    “宗主,您自己都吃不饱了,怎么还养狗啊!”十三嘟囔地说道,滴溜溜的眼珠子,看着黄狗两眼放光。

    “这?这是我父母留下的唯一家当了,也是家里最值钱的!”

    朱谊汐无奈道,摸了摸狗头。

    可不是吗?如今斗米两百文,肉就更贵了,黄狗二三十斤,得值多少钱?

    环顾四周,朱谊汐苦笑不已:“就这个破院子,也是别人不要占来的,小黄可不得是最值钱的?”

    “嘿嘿!”十三点点头,目光明亮道:“您说的没错,等咱们断粮了,小黄就是最后指望了。”

    “汪!!”黄狗腾起,恶狠狠地看着十三。

    得亏朱谊汐安抚,不然就得咬几口了。

    “十三,你知道这是哪的宅子吗?”

    “哪的?”十三疑惑道:“反正比我时间长。”

    “这是锦衣卫千户所宅子。”

    朱谊汐四处望了望,瞧着阴森森的布置,不由得笑道:“多亏了当今圣上,才有了我的容身之处啊!”

    “宗主,你说,咱们以后咋办啊?”

    十三畏畏缩缩地走过来,锦衣卫的大名,谁人不怕?即使管不到他们这些的宗室。

    “西安看来是待不住了,孙督师去年打了败仗,手底下都是新兵,守不住的,只能去汉中躲躲。”

    朱谊汐双手靠背,满脸悲哀道:“大明,危在旦夕啊!”

    以穿越而来的记忆来看,崇祯十七年,也就是明年,李自成就会打入北京,崇祯自缢身亡,大明亡国。

    而,可以肯定,在这之前,西安肯定是破了,毕竟是“大顺”的国都。

    “宗主,咱们没钱没粮,怎么去汉中啊!”十三苦恼道:“总不可能乞讨着去吧,您可是郃阳王奉祀呢,得有体面。”

    “如今,也就只有你当我是宗主了。”

    朱谊汐摇摇头,苦笑不已。

    谁能想到,堂堂的秦藩——

    的郃阳郡王的奉祀后裔、奉国中尉,竟然沦落到这等地步,真是悲哀啊!

    朱谊汐刚附身时,都怀疑前身都自我催命撒谎,连自己都骗了。

    然而,事实如此,堂堂的大明宗室,一贫如洗。

    期待中的朝廷供养,免费吃喝,谁知道竟然是镜花水月。

    自崇祯元年,他么的朝廷就不发宗禄了。

    而且,这还是在起义繁多的陕西,崇祯十六年,十六年,得亏前身能撑到现在,这还真是要命。

    关键,日后也没指望了,不到一年,大明就得完犊子了,身为宗室,福没享受多少,还被连累身死命亡。

    而十三,同样隶属于宗室,只是家徒四壁,因为没钱贿赂秦王府长史,拿不到爵位,连大名都没有。

    自己以奉国中尉,奉祀郃阳郡王这一支,说白了,就是继承其地位,让历代郡王不断了香火,但实际上却依旧是最低等的奉国中尉。

    而作为最卑微的奉国中尉,被朝廷欠饷那是常有的事,拢共两百石,嘉靖时期施行六钞四粮。

    宝钞等同废纸。

    每年宗禄,缩水到八十石。

    这大明,亡与不亡,对他这样的底层宗室来说,毫无差别,只是,大厦将倾之前,欠的债得要回来啊!

    十六年的宗禄,怎么也得要回来。

    “宗主,您就穿这身?”

    十三瞅着朱谊汐这般模样,不由得说道,随即,不待其吩咐,就小跑一阵,直入其房间,拿出一套旧的皮袄。

    说着,其就伺候朱谊汐穿戴起来,干瘦的小手,轻轻抚平褶皱,恭敬异常。

    翻看皮袄细看,里面尽皆破洞,外面的毛皮也脱落泰半,朱谊汐苦笑道:“这衣裳,还不如不穿。”

    “麻衣暖和,里面才杂着鸭毛呢!”

    “宗主,这是您的体面!”十三倔犟地说道,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

    “今天可是有大事,可不能耽误咯!”

    皮袄不保暖,朱谊汐又忍不住,往里搭了一件麻衣,这时,他不由得想起后世的八旗子弟,哪怕穷困潦倒,也得讲究个面儿。

    如今,也轮到自己了。

    不一会儿,只见稀稀拉拉的一群人,约莫有十几个,高矮瘦,唯独无一个胖字,都极尽所能穿上好衣裳,但却依旧强差人意。

    “见过宗主!”

    哗啦啦的拜下,一个个毕恭毕敬,无论老头少年,都不例外。

    这些人,都是郃阳郡王这一支的后裔。

    朱谊汐望之,眉头一皱:“前几日,商量着不是还有二十来号人吗?怎么又去了五六个?”

    “宗主,朱老三前两天饿得慌,实在经不住,就去府衙前议论了几句朝政,去牢里吃食了。”

    十三忍不住说道,满脸羡慕,

    “宗主,其他几个,都出了西安城,去了汉中,带着几张饼,去那里讨吃食了。”

    其他人也不由得说道,满脸的凄苦之色。

    “走,今日定然讨要回来咱们的钱粮!”

    朱谊汐摇摇头,看着这一群貌如乞丐的宗室子弟,不由得面目凝重。

    显然,大家都不相信可以要回来欠粮。

    堂堂朱家子孙,竟然沦落到这般地步,可悲可叹,谁让他们生在陕西这个火山口呢?

    他们这一支,或者说,西安所有的宗室,都是第一代秦愍王朱樉创建的。

    就是那个死后遭受朱元璋痛骂:“尔虽身死,余辜显然”、

    “观尔所为,古所未有,论以公法,罪不容诛”等等的秦王。

    当然最有名,就是这位秦王正妃,乃是王保保的妹妹,传说中的“赵敏”。

    陕西自崇祯元年以来,就根本没发下过宗禄,秦王殿下衣食无忧,他们这些底层,就悲催了。

    “走,咱们要账去——”朱谊汐抬起头,鼓起气势,说出了这句话。

    “要账去——”中尉们打起了精神,参次不齐地喊着。

    朝廷欠了他十六年的宗俸,朱谊汐觉得,再不要回来,就得便宜李自成了,死,也得是个饱死鬼吧!

    大明亡了不要紧,钱粮可得要回来。

    十几个奉国中尉,在朱谊汐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西安城中有两条十字交叉的交通要道,形成了东、西、南、北四条大街,通向东、西、南、北四座城门。

    北大街以东,则是辉煌的秦王府,规模宏大,几占西安八分之一的地方。

    以西,则是府衙,省衙,以及总督衙门等所在。

    昔日热闹的北大街,此时寥寥几人,面容枯槁,街面店铺几乎都是半掩开着,最为人多的,反而是粮铺。

    咕噜噜——

    “走——”耳旁响起一片响声,朱谊汐忙不迭让众人快跑。

    “到长安县衙了——”十三叫道。

    “穷衙门!”朱谊汐摇摇头,往日里,县衙还是捞点钱来。

    “西安府衙了!”

    “呸,一年多没知府了,有屁用。”

    “布政使衙了!”

    “也是穷光蛋——”

    “那咱们去哪?”

    “总督衙们!”

    朱谊汐坚定地说道。

    “宗、宗主,那可是孙总督啊,手底下好几千丘八呢!”

    十三哆嗦着说道。

    “正是因为孙传庭,我才来敢要债!”

    朱谊汐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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