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湖畔,有一凉亭。
周遭开阔,亦多花草,文人雅士喜欢在此集会。
今日有辩会。
大同皇帝赵瀚的含珠之辩,前因后果,已被人添油加醋传诸天下。加之官府不以言获罪,现在不但结社成风,而且三天两头就有人搞辩论会。
张尔歧来自山东济阳,厌恶科举,谢绝出仕。接连经历十多年的旱灾、蝗灾、兵灾和瘟疫,让张尔歧开始反思如何治世,他的做法是从古礼当中去寻找。
年仅三十多岁,张尔歧已然精通三礼,即《仪礼》、《周礼》、《礼记》。
他在家乡教授私塾,时常有士子慕名拜访。从去年秋天开始,山东各地就在建小学,张尔歧不愿做小学老师,私塾也招不到什么学生,干脆窝在家里闭门读书。
济阳知县慕其才名,亲自拜访讨教。
一番学术交流之下,知县说道:“先生之才,当闻于天下。而今山东凋敝,文风衰微甚矣,何不前往南京传播学问?”
于是,张尔歧就来到南京,寻了个书坊编校的差事。
他还给南京的各个文社投稿,接连发表数篇探讨“礼”的文章。短短半年,名声大噪,同时也被反对者围攻。
此时此刻,张尔歧正在阐述自己的观点:“夫礼,抑人之盛气,抗人之懦情,以就于中。天下之人质之所不便,皆不能安。不安,恐遂为道裂,指礼之物而赞以坦易之辞,以究其说于至深至大至尽之地,所以坚守礼者之心统之一途也……”
大概意思是:礼能抑制人的乖戾之气,能够抵抗人的怯懦之心。天底下的人,搞不清楚礼的本质,因此都不能真正的守礼。不能安分守礼,就有可能道德滑坡,就有可能礼乐崩坏。人们指着礼物(牌坊、纲常、陋俗等)说,礼就是这些东西,很容易做到的。然后去研究纲常礼教,研究贞洁牌坊,用天地至理去包装解释它。如此,大家的守礼之心,就变成循规蹈矩的遵守礼教。
众士子不由点头,就连张尔歧的反对者,都认为这段话说得有水平。
可接下来张尔歧又说:“礼是道的汇集与体现,就算有至仁至善的大道,如果不以礼为教化途径,也不无法传播给天下万民。圣人支持的,就是礼支持的;圣人非议的,就是礼反对的……”
“可笑,”当即就有士子打断,“你索性说圣人便是礼算了!”
张尔歧说道:“圣人之所以为圣,皆因其知礼、守礼。因此,圣人非礼,知其礼而守之则为圣。如果诸位也能知礼守礼,则诸位亦能做圣人。这个礼,是真正的礼,而非道德纲常之表象。道德纲常是礼的表现,但不是礼的本身。”
这话无解,因为他自己定义了圣人,堵死反对者的所有反驳途径。
另一个士子说道:“情礼,情礼,礼者无非情也。”
张尔歧摇头说:“情有善恶之分,礼无善恶之别。若有恶情,当以礼抑之。便如我爱慕一女子,然而她已有婚配。此情虽非恶情,然而于礼不合,我便不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事事求情,则道德败坏、天下大乱也。旧朝之时,文官贪污横行,武将暴虐残民,这些都要用礼去约束教化。”
有士子讥笑道:“强词夺理!你刚才举的那些例子,都是欲,而非情。朱子言,存天理,灭人欲。夫妻婚姻、吃饭饱腹,天理也;妻妾成群、大鱼大肉,人欲也。”
张尔歧说:“守礼便是恪守天理,这正是我所说的。”
又有士子问道:“那你说说,寡妇该不该改嫁?我觉得该改嫁,朱子却劝寡妇不要改嫁。朱子是不是圣人?如果是圣人,以你刚才所言,圣人支持的,便是礼支持的,是不是寡妇改嫁也属非礼之举?”
张尔歧说道:“寡妇按礼不应改嫁,但万事皆有权变。而今北方历经战乱,夫丧其妻,妻丧其夫。鳏夫寡妇若能重组家庭,既能互相帮扶,又能兴旺人丁,此人伦大道也。人伦亦是礼。”
“哈哈,人伦是情,哪里是什么礼?”那个士子笑道,“鳏夫寡妇结婚,背礼而合情。这说明什么?说明权变之机,当以情为先。无情之礼,便是邪礼,也是歪理!”
张尔歧说:“非也,非也。鳏夫寡妇结婚,此王朝鼎革之权变。若是今后人丁兴旺,寡妇还是不该再嫁。寡妇不嫁,从一而终,便如忠臣良将,对天子从一而终。此三纲五常,万万不可更改。”
“放屁,女人也是人。鳏夫可以再娶,寡妇为何不能再嫁?”
有士子狂呼:“寡妇再嫁,天经地义。陛下鼓励寡妇改嫁,此当世明君也。难不成,你还想非议陛下?我看你才是乱臣贼子,定是鞑子派来祸乱舆论的奸细!”
张尔歧也生气了:“休得污蔑于我!陛下鼓励寡妇改嫁,皆因乱世权变,尽快复兴北方!”
双方根本扯不清楚,因为大家对情和礼的定义都不同。
不要觉得吃饱了撑的,这真的属于国家大事,他们想以自己的想法,来构建大同新朝的社会价值观。
另一个时空的张尔歧,由于满清入主中原,观点还变得更加保守。
明末社会,思想风气是割裂的。
一些人极度保守,一些人极度开放,并且开放的人越来越多。
思想开放者,崇尚自我价值,追求男女平等,主张礼让于情。而且学术主流,在追溯先秦诸子,即便恪守程朱理学的人,也都喜欢研究诸子百家的价值,诸子学说的王霸并用也被认同。
历史上,满清入关之后,思想风气急转直下。
人们不追求自我了,也不讲什么男女平等,还认为应该以礼抑情。诸子百家,被排斥诋毁,只认程朱理学,王霸并用改为只尊王道。
而今赵瀚建立新朝,并没有阉割社会思想,反而激起更为复杂多样的学术潮流。
甚至有异类提出:男子可以纳妾,女子为何不能多夫?朝廷应该支持婚姻自由,只要女子有能力,也可以多嫁几个丈夫。
这是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也是一个群魔乱舞的时代。
满清细作曹逢吉,此刻就跟钱谦益站在旁边,一起听着这些士子辩论情礼。
曹逢吉叹息道:“南京文风繁盛,真真远超北地啊!”
钱谦益说道:“当今陛下,虽然刚愎自用,但不插手学术之争,这一点也是极好的。只不过太混乱了,各地学说上百种,且颇多妖诡之论。如此不利于朝廷统治,陛下应该稍加约束才对。”
曹逢吉问道:“牧翁认为大同朝廷能长久吗?”
“自然长久,”钱谦益笑道,“难道西北的闯贼、辽东的鞑子还能得天下?”
曹逢吉点头说:“晚生亦做此想。”
钱谦益忽又抱怨:“新朝鼎盛,吾辈却只能旁观。如此境况,为之奈何?可惜,可惜啊。”
曹逢吉趁机说道:“牧翁门生故吏无数,何不也结一文社,宣教自己的学问?内阁那位李阁老(李邦华),听说族中子弟,在朝在军都颇有势力。如此权臣,一家独大,迟早为陛下所忌。此人若是倒台,似牧翁这般民间遗贤,肯定会被陛下重用的。”
这位细作,竟想在南京挑起党争。
钱谦益颇为意动的样子,复又叹息:“新朝不似旧朝,以我的名声,也不能一呼百应。以前的复社,多有富商、士子捐资,现在我哪有财力搞出大动静?”
曹逢吉说道:“晚生不才,手里有些银子,愿助牧翁一臂之力。”
钱谦益没有直接答应,反而质问道:“你是李自成派来的细作吧?”
曹逢吉一怔,随即笑道:“牧翁好眼力。”
钱谦益说道:“李自成不可能成事的,不过嘛,他若想给我送银子,我也可以帮他做点事。唉,这辈子不能身居高位,也只能弄点钱颐养天年了。”
曹逢吉毫不怀疑,因为这种操作很正常,崇祯手底下有一大堆类似之人。
曹逢吉此次南下的任务,不是引诱哪个投敌,因为那明显不现实。他的任务是收买官员和士子,套取各种情报信息,最好是能把南京朝廷搞乱,让赵瀚猜忌那些能办事的重臣。
二人不再多言,各自分别回家。
待到下午时分,左孝成来到曹逢吉家中:“曹掌柜,人已经联络到了,但这人胸无大志,也没有什么本事。”
“不急,慢慢来。”曹逢吉微笑道。
左孝成摊摊手:“曹掌柜,那个……在下的手头有些紧。”
曹逢吉面带和善笑容,让人取来五两银子,塞到左孝成手里说:“给我办事,银子有的是,今后还有重赏。”
左孝成接触的是前朝驸马之孙,也就是把朱慈烺、朱媺娖带来南京那位驸马。他的家人,在次年春天,也被接来南京定居了。
曹逢吉打算搞大明皇子复辟的把戏,不求成功,只求捣乱,把一些南京重臣牵扯进去最好。
至于左孝成,是他举办文会时认识的,也是第一个被他收买的。
底细都查清楚了,大明江西秀才。赵瀚的地盘只有一个镇的时候,左孝成就帮着官府镇压,前后投靠好几个总督、巡抚、知府、总兵。
而今,左孝成彻底落魄,在南京整日游荡,靠给人做文化帮闲谋生。
并且左孝成还好赌,南京的赌场早已被取缔,但总有私下聚赌的法外之徒。
落魄,好赌,还跟大同皇帝有仇,岂非轻轻松松就能收买?
左孝成拿着银子直奔秦淮河,兴致勃勃请人喝花酒。关上门之后,却对一起喝花酒的人说:“这细作异想天开,居然想怂恿前朝驸马,带着前朝的太子复辟,还想把朝中大臣的子女牵扯进去。出手倒是大方,次次办事都给银子。”
同桌之人吩咐道:“他让做什么,你就尽量做好。事败之后,能他一起逃回辽东就更好。”
左孝成顿时急了:“别啊,辽东苦寒,鞑子遍地,这不是让我去死吗?”
同桌之人说道:“上头有令,要在辽东发展细作。并非普通探子,而是能跟鞑子贵人说上话的。你那外室所生子女,我们会好好照顾,今后考试做官肯定加分。你要是能从辽东活着回来,全家每人三十亩上田作为奖赏。放心,鞑子对细作很好,你去了辽东也能吃香喝辣。若是被大同军俘虏,可以报出身份,把你接回来便是。”
左孝成无奈答应:“行吧,就去辽东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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