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郁孤台。

    费如鹤搬了把椅子坐在那里,没事儿就用千里镜观察城池,这新缴获的小东西他非常喜欢。

    城头的八镜台,可观察四处江面。山上的郁孤台,可观察整个赣州城。

    刘安丰带着几个官吏,上台拜见道:“见过赵兵院!”

    “哟,老刘来了,”费如鹤放下千里镜,热情迎接道,“总镇竟让你来做赣州知府?”

    刘安丰拱手说:“全赖总镇栽培。”

    刘安丰之前是庐陵知县,在赵瀚地盘里的位置,有些类似于京兆尹。这个职务的升迁,要么外放担任知府,要么直接升入总兵府。

    刘安丰勉强也算元老,贫寒秀才一个,永阳镇时期投效。

    到了知县这种职位,必须使用读书人。不是非得有功名的士子,而是要通晓文墨和算术,家奴、戏子若读过书也可以。

    有个叫萧贵的家奴,就已经升迁至龙泉知县。

    费如鹤问道:“这次要打哪些地盘?”

    “除了赣州城之外,南康、上犹、于都、兴国这四县必须拿下,”刘安丰传达总兵府的命令说,“南康为赣州府之南大门,上犹为赣州府之西大门,于都为赣州府之东大门,占据这三县才能扼守咽喉。至于兴国,拿下此县之后,可将南边数县连成一片。”

    费如鹤说道:“再加上赣州城的赣县,猛增五县之地,有那么多官吏吗?”

    “有,”刘安丰解释说,“各府各县各镇衙门,抽调部分佐官与吏员过来,空出来的职位自有官吏补足。”

    “那行,”费如鹤又问道,“邹维琏的家人,可有带来几个?”

    刘安丰说道:“其母年迈,不便远行,只将其长子邹良益带来。邹良益已投靠我方,这次前来赣州,可为赣县文吏。”

    费如鹤头疼道:“那就赶快让他去劝降,这赣州城是真不好打。”

    邹良益只有十七岁,在被掳走之前,正刻苦读书考秀才。他被扔去白鹭洲书院,读了大半年时间,心里已经认可大同理念,就是有些舍不得自家的田产。

    但再怎么舍不得,如今也只能舍,他全家都被反贼捉走了啊。

    而且离家的时候,祖母还把自家田产送人,邹良益现在已经沦为“无田阶级”。

    反正家里没田了,为啥不跟着赵先生干事?

    “我是邹巡抚之子,快放我上去!”邹良益站在城下大喊。

    守城官兵,立即吊他进城。

    其实,这些福建兵也想投降,只不过还没谈妥条件。为了顺利投降,他们甚至没有劫掠城内,只求给赵瀚那边留个好印象。

    此时此刻,邹维琏正在跟赣州知府刘寰下棋。

    他们都知道赣州必失,没有立即献城,纯粹是各道城门都在福建兵手中。

    邹维琏、刘寰负责跟敌人谈判,谈得拢就投降。若是谈不拢,那些福建兵在临死前,少不得要大肆祸害府城百姓。

    “父亲,孩儿来了!”邹良益拱手道。

    邹维琏眼睛盯着棋盘,良久放下一子,问道:“你从贼了?”

    “从了,”邹良益说道,“家中老小被赵先生派兵带走,离开的时候,祖母已将田产悉数赠与族亲、家奴和佃户。父亲,咱家已经没田了,分田也分不到咱们名下。”

    邹维琏终于抬头,瞪着儿子说:“背君从贼,这是分田的事吗?”

    邹良益说道:“父亲,孩儿已然领会赵先生的学问。天下社稷,还真就是分田的事。如今士绅豪强兼并土地,致使耕者无其田,朝廷也难征赋税。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而国库空虚。贫者不能得活,则揭竿而起搏命,国库空虚不能弹压,大明江山早晚倾覆矣。”

    赣州知府刘寰笑道:“德辉兄,虎父无犬子,难得令郎有这般见识。”

    邹维琏终于面露惊讶,问道:“你这套说法,都是在反贼那里学来的?”

    “父亲且观此书。”邹良益递上一本《大同集》。

    邹维琏听说过这本书,从北边来的商船,只要经过吉安府,就必被强迫买一本。但他自己没看过,也不准别人看,搜查到此书立即销毁。

    时至今日,邹维琏终于认真翻开《大同集》,看完之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邹良益说道:“请父亲献城投降。”

    “城防之事,为父做不得主,”邹维琏对儿子说,“你且出城问问,能否放这些福建兵回老家。他们都离家两年多,不想留在江西,只求回乡与家人团聚。若是同意,向北退出三十里,这些福建兵自会弃城离开。”

    邹良益说:“手上未染百姓之血者,自可离去。”

    “当兵的怎会不沾血?”邹维琏好笑道。

    邹良益解释说:“阵战厮杀,各为其主,自不能苛求。沾染百姓之血,是说未行劫掠之事。”

    邹维琏叹息道:“那你回去传话,就说守城的三千福建兵,只在闽西劫掠过百姓。进入江西之后,一直被我约束。前段时间,出城劫掠也与他们无关,这三千人全都被留下来守城。若是谈不拢,少不得举城尽毁。”

    这个事情,邹良益无法做主,费如鹤也无法做主,只能派船回去请示赵瀚。

    趁此时间,费如鹤分兵攻打南康县。

    那里已经属于南安府地界,但必须打下来,才能确保赣州府的军事安全。

    副将周德珍领三千兵出发,还没抵达南康县城,就听说南康县被本地田兵攻占。田兵首领带着数十部下,出城数里来迎接,跪地磕头道:“请将军为我等做主!”

    ……

    宁都县。

    数千佃户推举出佃长,编为田兵三千,用家话大喊:“庐陵赵将军(费如鹤),已在赣州大败官兵,如今正是我们起事的好时机。随我去打下县城!”

    ……

    会昌县。

    逃进大山的田兵残部,数百人打着“替天行道”大旗。

    从山中出来之后,一路有无数佃户加入,行至县城之时,已经发展到数千人。

    ……

    于都县。

    撤退到这里的福建总兵陈廷对,望着城外田兵面色惊恐,他连忙下令:“快快喊话,就说我是福建人,福建人不打福建人。他们要占县城,我可以让出来,留一条路让我离开!”

    是的,在南赣造反的佃户,大部分都祖籍福建。

    ……

    石城县。

    兴国县。

    瑞金县。

    纷纷爆发田兵起义。

    这些消息陆续传来,费如鹤整个人都傻了,他喃喃自语道:“难道我已闯下恁大威名,只在赣州城大胜一场,就引得七县同时造反?”

    当然不可能!

    真实的原因,是南赣佃户过得太惨,本来就喜欢造反。官兵大败的消息传出,他们立即就行动起来。

    惨到什么程度?

    南明小朝廷时期,汀州总兵周之蕃、瑞金知县刘翼利,暗中支持佃户造地主的反,这些当官的都看不下去了!

    而且,这里的造反情况极为复杂,牵涉到官府、地主、佃主、佃农的四方利益。

    宁都县主簿魏家驹,坐船直奔赣州城外,请求费如鹤派兵送他去吉安府。

    此人见到赵瀚之后,开门见山说道:“赵先生欲得南赣,当知此处实情,莫要以为佃户都是苦命人。”

    赵瀚笑问:“难道佃户之中还有富豪?”

    “确有豪佃,”魏家驹说道,“南赣匪患屡剿不觉,小民佃户难以为继,不为地主之责,这些豪佃更是可恶!”

    赵瀚奇怪道:“豪佃如何豪起来的?”

    魏家驹说道:“便拿宁都县距离,全县百姓,十之六七为福建人。”

    “江西境内州县,怎有六七成为福建人?”赵瀚更加感觉奇怪。

    魏家驹详细解释道:“大明开国之初,便有许多福建人在宁都做佃户。弘治、正德、嘉靖年间,宁都县一直匪寇不断,三朝剿匪之后,本地百姓或死或逃,十存一二也。福建人(多为家人)呼朋唤友,趁机过来佃耕土地。他们极为团结,地主又赖其耕种,如此便反为主,佃户反而能压住地主。”

    洪武年间,宁都县的人口超过十五万。

    万历年间,宁都县的人口不到两万。

    这并非真实数据,而是许多本地人口,被地主给隐匿起来。而占六七成的福建人,他们的户籍还在福建,根本就没有在本地落籍。

    前面几批福建佃户,由于抱团对付地主,迅速就靠种田致富。

    当时是啥情况?

    地主要给官府交重税,佃户只给地主正常交租。一亩田的产出,佃户的收入,竟然是地主的三四倍!

    耕种两三代之后,一些发家致富的佃户,开始不想自己劳作耕田了。

    于是,他们招来更多福建老乡,将土地给转租出去,自己变成坐收其利的豪佃、佃主。

    由此形成三级关系:地主—豪佃—佃户。

    甚至,许多豪佃赚钱之后,回到福建置屋买田,同时还在江西做佃主。

    南赣地区的底层佃户,遭到地主和豪佃的双重压迫!

    而豪佃为了维护自身利益,经常挑起佃户与地主之间的矛盾。他们让地主与佃户争斗,自己则坐收渔利,许多田兵起义也是豪佃策划的。

    魏家驹说道:“赵先生,鄙人读过《大同集》。若在南赣地区分田,不但要打击地主,还要镇压那些豪佃。而且,豪佃与佃户皆为福建人,以家人居多。当谨防豪佃煽动佃户,别说对抗官府,他们争水都动辄几千人械斗!”

    这番叙述,让赵瀚大开眼界,决定把陈茂生派去亲自主持工作。

    (今天没了,明天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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