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龙泉亥时三刻才回到晋府。星月稀寥,夜色仿佛宣纸上洇开的墨,浓浓淡淡遮掩着四周的景致看不真切,廊前院角悬挂着红映映的灯笼。



    一名护院捧着刀械蜷在角落里打盹,听着脚步声响惊醒过来,见是晋龙泉提着灯笼站在眼前,打了激灵站起来,嗫嚅解释道:“三爷,白天小公子去了不少地方,都没得休息……”这几天为了营造风声鹤唳的氛围,除了晋庄成作为礼部侍郎出行,身前身后都安排足够的持械武贲护卫外,大公子晋玉柱、二公子晋朗庭以及夫人、两个如夫人、两个少夫人出宅子办事,晋龙泉都会安排数名、十数名不等的家兵寸步不离的贴身跟随。



    晋家在建邺城里要算一等一的家族了,但到底跟公卿之家还存在一定的距离,何况这些年被迫迁出泌阳、南阳,举家都到建邺安置,折损不少。



    眼下宅子里从南迁的南阳、泌阳乡众里募了五六十名健锐家兵养着,已经感到有几分吃力了;人手有限,再叫晋龙泉如此密集的安排扈随、护院任务,自然是疲惫不堪。



    “小七呢?你换他出来值守,抓紧时间睡一下;要是大公子问及,就说是我安排的,”晋龙泉宽慰的拍了拍那护院的肩膀,说道,



    “接下来这段时间城里不会太平,值守的时候还是尽可能不要打瞌睡了,都给我睁大眼睛;实在熬不住,来找我说。”晋龙泉想了想,不想表现得太迫切,也有意表现得懈怠一些,就也没有急着找人问晋庄成、晋玉柱父子这时候有没有睡下,而是从偏院径直穿过去,从侧门回到仅隔一条巷子的住处。



    在京襄路正式设立之后,不计其数的南阳士绅举家南迁;为了取信晋庄成,晋龙泉也将家小都迁来建邺。



    晋龙泉虽说干练如故,但到底五十有五了,不仅二子一女早已嫁娶,也都生下子嗣。



    晋龙泉紧挨着晋府置办下一座两进的院子,在建邺城里绝对算不上寒碜,但包括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在内,一家十五口人,还有两名跟随多年的老仆、丫鬟,都需要在院子里额外搭建几间棚屋才能住得下。



    连年的战乱,叫建邺城里挤入太多的人口,除了住宅都极拥挤外,想要找个生计也困难之极;不过晋龙泉作为晋府的大管事,其子婿在晋家至少也能在某间铺子混个掌柜、管事,却不至于太窘迫。



    晋龙泉长子晋应槐打开院子,将父亲晋龙泉拉进院子里,还警惕的朝门外张望了两眼,才将院门关上,问道,



    “爹爹,你怎么才回来?”晋龙泉见长子身上披了件皮甲,关上院门仍然不忘神色紧张的握紧腰间的佩刀,问道:“怎么了?”



    “巷尾门口有铁狮子那家,这两天住进去几个陌生汉子,应榆黄昏时注意到这几人有意无意的盯着我家——应榆怀疑我家有可能是被哪路神仙给盯上了。”晋应槐说道。



    “应榆、曦彦他们人呢?”晋龙泉问道。



    “爹爹,我们在这里。”晋龙泉的次子晋应榆、女婿黄曦彦从耳房里走出来。



    除了自幼习武的次子晋应榆甲械皆全外,晋龙泉见就连自幼读书、此时在晋府当帐房先生的女婿黄曦彦也穿着件皮甲,微微颔首,吩咐后面跟着走出来的老仆道:“我与应槐、应榆、曦彦他们出去一趟,你将院门关紧,不要随意探头往外看。今晚没有什么事情,是应槐他们风声鹤唳了!”晋龙泉带着子婿三人走出院子,担心院子里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出来张望,捡起一根木棍将院门反扣上,之后再领着子婿往巷子尾走去。



    寻常人家夜里舍不得点灯烛,星月也极稀寥,巷子深处就像幽深的古井。



    晋应槐、晋应榆及黄曦彦看着父亲竟然领着他们径直往可疑人等出没的那座铁狮子院走去,都禁不住握紧腰间的刀。



    “啪啪”晋龙泉走上前轻轻叩门,见子婿一脸紧张的样子,笑道,



    “无碍的,就是见几个故人。”这时候紧闭的门扉



    “吱呀”一声轻响从里面打开门,两名汉子提着侧面拿黑布罩着、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的灯笼走出来,望巷子里张望了两眼,紧接着就将晋龙泉他们迎进院子里来。



    “晋爷总算肯让大家跟大公子、二公子、黄公子见面了!”一名健壮汉子朝晋龙泉揖礼,笑着说道。



    “都进去说话,不要在院子里耽搁,”晋龙泉挥了挥手,说道,



    “现在局势越发紧迫了,让大伙都来跟应槐、应榆、庭彦他们见一面,不要搞出什么误会……”晋应槐、晋应榆、黄曦彦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院子里点着几盏灯笼都用黑布裹住,叫外面看不出院子里掌着灯,院角、檐下还有几个精壮汉子守着,看他们穿着寻常袄裳却鼓撑起来,依他们的经验,猜测里面都穿着甲。



    他们一头雾水的跟着接连穿过三进院子,来到一处更为宽阔的院落之中,走进一间厢房里,才听到窗外隐隐有水声传来,暗暗心惊:外面是秦淮河?



    晋龙泉打开窗户,晋应槐他们循着看出去,宽阔的秦淮河面上停着两艘乌篷船;似乎注意到这边打开窗户,船上有人拿起灯笼左右挥动了两下。



    晋龙泉就任窗户打开来,示意子婿坐下来,指着那精壮汉子给他们认识:“这位是京襄制司军情司刘福金刘军使,以后附近有什么紧要事情发生,你们一时联系不上为父,就过来找刘军使商议,也是一样的……”



    “父亲,你一直都是京襄安排在晋家的密谍?”晋应槐震惊的问道。邓珪、顾藩公开投向京襄之后,世人震惊的同时,建邺城里不少人都在猜测潜邸系还有没有别的人像顾藩那般早就暗中投向京襄,又或者有没有其他人像邓珪那般早就暗中跟京襄媾和。



    晋庄成作为南阳士绅的领袖,在朝中向来积极压制京襄,都免不了受到猜疑。



    这样的话题,晋应槐、晋应榆、黄曦彦私下里也没有少议论;照道理来说,他们的父亲早年也跟京襄众人有过牵涉,但他们以为父亲平时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鼻子底下,即便偶尔与郑屠接触,也是奉晋庄成的命令行事,他们还以为父亲绝无跟京襄牵涉的可能。



    哪里想到这些年他们完全被蒙在鼓里。



    “晋家还是小了点,晋爷可是咱军情司在建邺的大档头。”刘福金笑着说道。



    制司这些年各机构建设也日益严密,郑屠在建邺主要负责进奏之事,在制司内部以谘议参军事的名义,主要跟韩圭联络;铸锋堂则负责商货转输,在制司内部由徐胜执掌,向史轸负责。



    虽说涉及情报刺探等事,郑屠负责的进奏院以及铸锋堂在建邺的货栈、商铺都会参与进来,共同组成情报刺探网络,但各个环节的具体负责人则隶属于军情司。



    而到今天京襄明里暗里在建邺城内外所部署的力量更是强大,核心目标更是要将绍隆帝及潜邸系控制在建邺城里,确保渡淮北伐能顺利进行,防范及压制潜邸系的反噬。



    目前建邺城内外所发生的重要事项都需要向王番汇报,在没有制司明确命令之前,由王番掌握最终的决策权;此外,在建邺城外统领牛首山义军的王峻、徐忻以及在对岸真州统领一部荆州水军戒严的王章,以及顾藩、郑屠以及公开代表京襄在京里联络渡淮作战事宜的董成,都共同掌握建邺重要事务的决策及建议权。



    不过,制司内部明确职衔等同都虞侯、都指挥使一级的佥事晋龙泉,乃是军情司在建邺的最高官员。



    只是晋龙泉潜伏太深,行动有诸多不便,这次行动部署时间上太紧,又极其繁杂,韩圭才主张额外调陈松泽到建邺来主持。



    晋龙泉他本意不想太早让子婿知晓诸多秘辛,生怕哪里露了马脚,还是徐怀亲自下令,要求军情司行动以确保晋龙泉家小安危为先。



    晋龙泉必要时会留在晋庄成、晋玉柱身边,倘若还不叫其子、婿知悉内情,就怕危急之时会产生误会,对其家小无法照顾周全;再一个,晋龙泉的子婿晋应槐、晋应榆以及黄曦彦在他的栽培下,也都精明能干,早一刻为京襄效力,也有利他们日后的发展。



    今天还是陈松泽再次强调制司及徐怀的要求,晋龙泉才同意让其子、婿知悉这些年都严密隐瞒的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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