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不久,电影界的最高奖项金牛奖就要公布提名名单了。
去年这个时候,【谢劲竹工作室】才刚成立没两个月。金牛入围名单公布当天,谢劲竹领着职员一块儿聚餐喝酒,预测各个大奖花落谁家,小赌怡情一下,充分展现了娱乐圈边缘型艺人重在参与的娱乐精神。
后来气氛逐渐到位,谢劲竹有意或是无意地喝多了,突然站起身,掏出珍藏多年但一直没派上用场的获奖感言,大声朗读。他感谢了邢老师,感谢了钱良义,感谢了入行直接或间接帮助过他的很多人,最后说,“我很早就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千里马,大概日行百里都踉跄,所以审时度势,有了当伯乐的心思。还好我的师弟师妹都是天赋绝佳的演员,所以我的心愿变成了……变成……”谢劲竹转身咬住拳头,哭得说不下去了。
一番获奖感言,最后竟变成了隐退宣言。
虽然谢劲竹没打算真的隐退,但是,把工作室开到了婚庆街,主业变成了婚庆表演中介,领着一帮圈外人组成工作室……某种程度上和隐退的效果也差不多了。
当时职员们听得也很伤感,但感触不多,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些轻松。毕竟他们只是普通人,从事婚庆行业,还不是什么社会精英,如果谢劲竹指望带着他们这帮人一起杀回影视圈,那他们还不如趁早准备好简历,联系好下一份工作。
可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短短一年时间,他们不仅回到了影视圈,而且还是事关金牛奖的行业中心。
“发行公司那边的人又打电话来了,让我们对网上的事情快点回应……”一个职员刚放下电话,就痛苦地抱住了脑袋:“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客服啊,为什么突然要我负责舆情公关啊啊!”
对面的职员乙,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说:“不要忘了琛哥的十大商业原则之九。”
客服职员甲眼睛一亮:“十大商业原则之九——【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处理】。所以,我应该让专业人士来接手?”
职员乙拿着零食的手突然愣住:“等等,原则之九难道不是【保持饥饿】吗?”
斜对面,职员丙冷笑着说:“你们都记错了。原则之九,【永远做好最坏的打算】。”
“扯淡。”“你们完了,我要告诉琛哥。”
三个人开始争论不休,都说自己记住的原则之九,是真正的原则之九。
一旁的钱良义忍不下去了:“别再搞这些有的没的了!赶紧干活!”他知道,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争辩。因为那个什么【十大商业原则】是关琛随口说的,他总是突然想到什么句子,就随便标个数字当成很有原则的样子讲出来。实际上,钱良义已经搜集到二十五句形态不一的【十大商业原则】了。
三人不说话了,但还在彼此用眼神吵架。
钱良义心累不止,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公司,怎么突然变得跟学校一样不好管了。他回到座位上,打开电脑,在网上浏览起了关琛的新闻。
关琛搞出来的新业务拆散了几对情侣,有中奖受害者将矛盾的源头归结到了关琛的头上,写了长长的一篇小作文准备维权。关琛没有理会,但有些小报和营销号表现得像嗅觉灵敏的鬣狗,嗷嗷地开始捕风捉影了,说关琛疑似圈钱,虐粉,态度傲慢。
就在今天早上,这些负面新闻的宣传规模突然升级,用词也一个比一个耸人听闻。有的甚至还结合了之间那些来路不明的“爆料”,开始剖析关琛的爱情观,断定他是个仇视美好爱情的冷血男。
而下面的评论,一排排都是在表达“大失所望”、“没想到”、“恶心”、“看清了真面目”……
钱良义从业多年,自然看得出来这事背后有推手。
一年到头,有志角逐奖项的电影,基本早早完成了上映,之后留下大段时间铺宣传,搞公关。关琛异军突起的情况,完全是意料之外,他在一部商业大片里,硬是演了个让影坛不容忽视的角色。纵使金牛的评委们极度排斥商业大片,他们也不能昧着良心和金牛的名誉,把关琛置之不理。电影首映之后的第二天,张景生就跟谢劲竹工作室这边打了招呼,说发行方准备帮关琛全力公关【最佳新人】奖。张景生说,虽然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但把握很大,因为跟那些影坛新人的演技相比,关琛展现出来的水平是碾压式的。
谁也没想到,一个半隐退的谢劲竹,竟挖出了这么块璞玉。
然而庙小水浅的缺陷,是遭不住大风大浪。
关琛只是稍稍露了点不算破绽的破绽,就被那些鬼鬼祟祟的人揪住,放大,抹黑。
那些被关琛挡了道、以及将来有可能被关琛挡道的人,也都不介意顺手捏一把软柿子。
钱良义有些头疼。因为关琛的捣乱,工作室里的工作堆积了很多,钱良义不得不开辟第二办公地点,早早回家工作去了,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没去办公室。因此也就不知道后来的情况,不知道关琛以一种怎样残忍的手段,毁了那位客人的幸福。
但让钱良义更头疼的是,外部敌人来势汹汹,内部的战线还没完成统一。
按照谢劲竹的说法,工作室不抛弃不放弃,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关琛。问题是,关琛自己一点也不在意。不在意奖项的得失,也不在意网友的诋毁。
钱良义恭请关琛登录他那一天能发七八条动态的微特号,说点什么。实际上只是很小的一个破事,只要说清楚就能降低损失,什么也不说,反而会被有心人利用起来,污蔑成心虚的表现,那些理智观望的网友,也要被推到对面去了。
然而关琛这些天一直在忙短片拍摄的事情,微特登都不怎么登,打他电话,根本打不通。如果不是片场有七八个人证明自己看到过活生生的关琛,不然钱良义差点以为关琛跑路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钱良义关掉电脑,像班主任一样叮嘱完职员“好好工作,不准吵闹”之后,开车去片场找关琛。
关琛他们现在拍的这部短片,叫作《芒果》,由第一天下午来的那对新婚夫妻饰演男女主角。
两个青年导演不愧是科班出身的,就芒果两个字,写了好几百字的注解,说【芒果】的【芒】字有个【亡】,象征了爱情的消亡吧啦吧啦……芒果是女方最喜欢的奶茶口味,但全片不会出现一帧芒果的影子,就像这段回忆的真相,人们只听过但没见过吧啦吧啦……
男女主角经过那天的吵架之后,正处于冷战阶段,彼此见了都有些看对方别扭和不爽。
关琛快人快语,高兴地说,这种尴尬的氛围真是太棒了,真的很像两个不熟的人第一次约会。
钱良义当时就知道,如果关琛哪天当了导演,不幸落入他手的演员,绝对绝对会很惨。
现在关琛的职位是制作人。
通常情况下,在制作人中心制的电影行业,制作人在片场身份最高,从项目立项之初的选题策划,到后面成片完成后的营销决策,可以说这个项目的方方面面,制作人都可以管,更不用说拍摄的片场了。
钱良义不知道以关琛的霸道程度,拿到这种权力之后,他的片场会是什么样的。
走到片场,也就是走到男女主角的大学母校。
这里是他们约会的终点,也是拍摄表里的最后一个场景。
关琛他们作为校外人员,进校拍东西是要申请的。关琛嫌时间久,直接花了点钱,找到这个大学的电影社团,用外包的形式借名义来拍摄。
钱良义找到关琛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拍摄。
同样的一个场景,要拍两遍。
一遍是男方的回忆,美好,轻快。
一遍是女方的回忆,苦闷,难受。
这两遍除了场景和服装是一样的,其他的所有——台词、色调、乃至群演——都是不一样的。
两位青年导演,刚好一人负责一边,彼此互不影响创作。两个导演就像两个律师,用影像和台词,为各自的当事人进行辩护。
钱良义看了一会儿,意外发现这剧情貌似还挺有意思的。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关琛全程坐在机器后面,没有一丝一毫地指手画脚。就连男女主角某些部分没演好,导演也是让【邢焰表演培训班】派过来的助教进行表演指导。
“【十大商业原则之五——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人士处理】,”刘礼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钱良义边上。
钱良义斜了刘礼豪一眼,没有说话。
刘礼豪也不在意。只要不提到赶他走,他就是个脾气极好的人,一口微笑深深地烙在脸上,与任何人为善。
“不是拍马屁,如果用【解决问题】的能力来衡量一个制作人,小师弟真的有这个天赋。”刘礼豪看着远处关琛的身影,赞叹道:“一开始我跟你一样,也以为他在片场,会跟在工作室一样搞怪。结果没有。这几天下来,跟拍摄有关的问题,找导演,而拍摄之外的问题,找小师弟解决,不管什么问题。小师弟就算是不当演员,走到社会上也是个人才啊。”
钱良义扭头看着刘礼豪,问:“网上那些事,不会有你一份吧?”
“怎么可能。”刘礼豪摇摇头:“我还指望跟着小师弟喝汤呢,他倒了,对我又没什么好处。”
“难道不是因为,你想挖关琛卖给别的公司,结果发现普通的办法根本挖不动,所以干脆把工作室弄垮,这样一来,关琛没地扎根,自然就好挖了,再加上你一直混在关琛边上,最清楚用什么条件可以吸引他。”钱良义叹了一口气:“干嘛弄得这么麻烦呢?哪家公司想要,直接知会我一声,我可以撮合的啊。”
“哈哈哈,”刘礼豪哭笑不得,“我清楚自个人不是什么好货色,但你也把我想得忒阴暗了点,你想赶我走我理解,但别用这个理由,讲出去多难听。”
“那可惜了。”钱良义摇摇头,抛下刘礼豪,哼哧哼哧地向关琛走去。
刘礼豪望着钱良义的背影,收了收笑容。
钱良义穿过片场,跟邻居【爱美丽摄影】的学徒打了个招呼,跟街首【红妆美容】的理发师点了点头,再跟街尾【花千树画廊】的老板递了根烟……最终走到了关琛边上。
“你说怎么搞搞,《警察故事》那边准备给你派公关团队了。”钱良义蹲到关琛边上,顺着关琛的目光,看到了远处的几个大学生,为了不迟到,他们抓着书死命往教学楼跑。
很普通的画面,既没有好看的人,也没有好看的衣服。偏偏关琛对此看得出神。
“你觉得呢?”关琛反问钱良义。
钱良义想了想,觉得关琛应该不是在问眼前那些大学生会不会迟到。
“可以先听听看专家的建议。”钱良义回答。
“大师兄那边怎么说?”
“他说随你高兴,还让我不要急,因为你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跟他很像。”钱良义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悄悄翻了个白眼。
关琛听完笑了起来。
“你有准备?”钱良义好奇关琛。
关琛说:“还需要什么特别的准备吗?办法多得是啊。比如告诉那个倒霉蛋,给他两百万,让他删掉那篇小作文,说是私了。等他收了钱,删掉小作文之后,我再拿着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去警察局报案,就可以说被人敲诈勒索了。”
“……这太毒了,对你口碑不好。”
“我知道,所以我准备用柔和一点的办法。”关琛说:“毕竟我可是要当个好人的。”
钱良义沉默不言。【当个好人】这四个字,有的人说得金玉其声,有的人说得像是随地吐痰。他不说关琛是哪一种。
“怎样柔和?”钱良义问。
关琛扔过来一个硬盘。
钱良义借来摄像师的笔记本电脑,打开。真是又惊又喜。
喜的是,硬盘里的内容,赫然是当天面试新婚夫妻的录像。
惊的是,关琛这家伙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办公室安装了摄像头,这一点也不柔和。
也不知道关琛不在的时候,他偷偷骂关琛的那些话,有没有被关琛知道……钱良义忧心忡忡地想。
关琛仿佛知道钱良义在想什么,解释了一句:“我只是跟客人谈判的时候,会用一下。”
钱良义松了一口气,开始看视频。
他那天不在办公室,所以具体的内容,现在也是第一次知道。
视频非常完整,也非常专业,关琛摄像头对准的画面里,有墙上的挂钟。画面里有个正常运作的挂钟,可以让观看视频的人明白视频没有剪辑。
那对夫妻进门,签合约,分散开去写回忆,跟钱良义第一天下午看到的那些流程没什么区别。一直到关琛拿着笔录,开始折磨……开始完善剧本之前,都没什么问题。
关琛对照着两份笔录,凭借那名牌大学文学系出身的专业素养,很快发现了隐藏在字里行间的问题。
关琛指着纸上的某一行,依次用【你那天下午在网吧?】、【你那天下午真的在网吧?】、【2230年2月14日下午三点到六点之间,你确定自己在网吧打游戏?】
当事人被问得神情恍惚,汗流如注。
最终,他在关琛如炬的目光下,当事人没能顶住压力,坦言那天陪同事去买了点东西。一旁的妻子脸色一变,立马质问:“是不是小丽?你是不是跟我保证过,再也不见她的!……”之后便是熟悉的吵架环节了。刘礼豪适时地给女方递上纸巾,法律顾问也适时地递上名片。
“可以了。”钱良义收起硬盘,神情轻松了很多:“那么多人花钱给你买宣传,不利用一下可惜了。你这短片什么时候能好?”
关琛问:“大师兄什么时候不忙?”
“再过四天,他好像有个综艺要录,那天可以歇一歇。”
关琛了然,答道:“短片三天就能好。”
钱良义想了想:“不对,那个综艺好像是三天后录制。”
“那两天就能好。”
“啊,”钱良义一拍脑袋,“突然想起来,其实是两天……”
关琛一个鞭腿抽在钱良义的腿上。
钱良义跪倒在地,不敢再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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