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笑着侧侧身。

    管事便急忙道:“右参议大人,您这边请。”

    那位显然是黔州布政司右参议,闻言点点头,对身边人笑道:“长史请。”

    铁慈目光转过去。

    被称为长史的人矮矮胖胖,笑起来像个富家翁,和瘦长如竹竿的右参议,搭配效果极佳。

    黔州布政司的右参议,和燕南王府的长史把臂而行。

    就怪有意思的。

    这样的两地高官,给一个六品的知府亲自贺寿,就更有意思了。

    接下来铁慈听见了一系列的名字,涵盖了黔州乃至湖州燕南军政各要员,一连串煊赫的名字从管事的嘴里高声唱出,人人啧啧称羡,陪同的谈三老爷,门口迎接的谈四老爷都满脸红光。

    寿星翁从楼内迎出,铁慈转头看了一眼。

    谈知府有些发福了,犀牛皮腰带顶在肥厚的腰围上颤颤悠悠,身材却颇高大,一张脸还有几分温润如玉的模样,静妃眉目之间果然更像父亲多一些。

    铁慈心中并没有生出孺慕之情。

    和母亲都没多少这样的情绪,毕竟人家母亲是母亲,她是把母亲当女儿养的。

    更不要说从无往来的外家。

    她是皇储,外公舅舅见她,也得先叙国礼再叙家礼,之前因为谈家人第一次进京,萧家掌控的都察院的御史们又成日虎视眈眈,于孝道之上她不能被人抓了把柄,才容得谈家人放肆一二。

    如今远在凭云,在她眼里,这就是她属下的官。

    人们进了楼,谈三老爷正要开席,忽然有个管事匆匆跑来,低声和谈三老爷说了几句话。

    铁慈离得近,清楚看见谈三老爷一怔,随即眉间浮上喜色。

    他又派人急急入内禀告,里头顿时也是一阵骚动,片刻后,谈老太爷噔噔下了楼,带着谈三老爷谈四老爷齐齐迎了出去。

    铁慈直起腰。

    这是来了什么贵?

    黔州布政使是不会来的,一来限于身份,二来自己的均令已经发往布政司,黄州的查账,西州的刺杀和江上火攻事件,西州官场的大换血,以及随之而来的浮光江水域大治理,够他忙个一年半载的,还得往朝中写请罪折子。

    布政使下的最高级别官员右参议已经到了,就连燕南也来了长史。还有谁身份远超他们,让这寿星一家子远迎?

    片刻后,铁慈看见了一队童男女。

    都不过十三四年纪,生得粉妆玉琢模样,男左女右,排成两列,手中捧着金瓶,金盥盘,金盂,金盒、唾壶等物。男童女童都着白绢纱衣,行路间衣袂飘飘,仙气凌然。

    十二名童男女之后,是一座藤轿,抬轿的却是四个健美高挑的山女,只穿了短袖半截裙,露出油亮劲健的手臂小腿,和前面身娇体软的童男女形成鲜明对比。

    更夺目的是那藤轿,日光下闪闪发光,仔细看来不仅这藤并非凡品,色泽紫红,油光润滑,是当地名贵的金刚藤,而藤条间金光闪耀,仔细看是掺杂了金丝编织,藤轿顶端垂下珍珠帘,颗颗莲子米大,光润洁白,行动间琳琅作响。藤桥编织得形制自然,轿顶藤条间还开着几朵花,尤其的璀璨光艳,仔细看却不是真花,而是以红蓝宝石,青玉白玉,翡翠蜜蜡等等制成的宝石花,以假乱真。

    谈家父子在藤轿旁步行,寿星翁今日的宝蓝色团花金丝绣的华丽袍服在这般的珠光宝气映衬之下都失了颜色。

    铁慈瞪大了眼睛。

    这什么人间浮夸!

    她家慕容翊都没这么浮夸过!

    她是皇太女,都没骚成这样!

    她看众人神情,他们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但不能确定这诧异是因为这浮夸的风格,还是因为对方的身份。

    轿子一直抬到澹怀堂前,谈三老爷亲自站在轿前相邀,童男女上前拨开珠帘。

    铁慈看见乌黑的发顶,顶着翠玉的小冠,冠上明珠大如鸽子蛋,亮到闪瞎人眼。

    那人抬起头来。

    却是一张堪称美貌的心形脸,秀丽乖巧,眸子很大,睫毛很长,瞳仁让人想起碧波清溪里的黑色卵石。

    管事唱名:“燕南布政司左参议游大人到!”

    这下不仅澹怀堂里的人迎出来,便是四面的小官豪商们也纷纷上前,站在路边揖礼。

    原来游卫南是这一款的。

    人群走过来,铁慈悄悄退后一步,打算混入人群中。

    她和身边的人笑道:“想不到游大人这么年轻。”

    对方似乎也是个小官,满脸艳羡地看着那群人,道:“游公子很少出门呢,没想到竟然会亲自来给谈知府贺寿。”

    铁慈道:“我倒没想到游公子长相这么可亲。”

    那人道:“我也没见过,不过我之前见过燕南王府女世子,这位不是和女世子也有三分相像么。”

    铁慈看了看,眉目并不很像,但乍一看颇为相似,是同一型的娃娃脸显年轻的长相,果然不愧是堂兄妹。

    两人正低声聊天,却不防走在前头正和谈知府谈笑风生的游卫南停下脚步,看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刷一下集中在铁慈身上。

    铁慈目露茫然,俯身施礼。

    游卫南看她一眼,对谈知府笑道:“黔州钟灵毓秀,人杰地灵,随便在谈府转转,就能看见这般出众人物。”

    谈知府目光在铁慈普通衣着和腰牌上掠过,呵呵两声,道:“游大人还没见过我那几个孙儿吧,阿晖,阿成,快来见过游大人!”

    便有两个少年快步而上。

    游卫南又上下看了铁慈几眼,虽然这动作有些不够尊重,但他目光好奇,微带笑意,并不让人讨厌。

    铁慈便一脸受宠若惊模样,呐呐不敢言,手脚乱放。

    游卫南笑着转开目光,和谈家人寒暄,进楼去了。

    这群人簇拥着进去了,外头人才哄然一声,开始兴奋议论,铁慈身边人也和她道:“我们且先去坐席,他们这来了贵,少不得要寒暄一番,你我且去吃些点心,四宜园的花糕和鲜花饼非常有名。”

    铁慈便笑应了,两人在侧花厅里找了个角落先坐下来,这位置正对着上头席面的窗户。

    那人一边吃点心一边和她道:“吃呗,吃完再带一些,反正现在除了咱们也没人有心思吃点心。都忙着交际应酬呢。”一边抓紧地往袖子里塞点心。

    “你既然来了,如何不去应酬?黔州燕南来了这许多军政大员,难得的好机会。”

    “任何圈子都有自己的隐形门槛,拦着所有想进门的人,若你的资历未曾达到跨入那圈子的条件,你便是硬跨也无用。今日贺如流水,大员们目不暇给,便是挤上去硬说几句话,人家也记不得你,倒不如做些让人印象深刻的事,留下记忆,日后再寻机会。”

    “什么叫让人印象深刻的事?”

    那人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一指湖边长廊,鼓鼓囊囊地笑道:“比如此刻我噗通一声下水,游上一个来回,当人人印象深刻。”

    铁慈失笑,那人又塞一块点心,两腮鼓如松鼠地道:“比如我喊一声皇太女微服到了凭云,想来大家受惊之下,也能记得我。”

    铁慈:“……”

    别说别人,她已经觉得受惊了。

    此刻她才转头看这个家伙,生得其貌不扬,黑脸大头,五短身材,两缕胡须细细长长,滑稽地围着一张阔嘴,看上去像个鲇鱼精。

    她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听阁下言谈,似乎也是这西州官场之人?”

    鲇鱼精拱拱手,道:“在下庞端,字不邪。忝任凭云府同知。”

    铁慈怔了怔,这位是正儿八经的知府副手,按说该在澹怀堂中喝寿酒的。

    她隐约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又问了问,才知道这位庞端是丙酉年的进士二甲第六名,进士出身,也考过了庶吉士,本可以入翰林院,所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翰林院地位尊崇非寻常衙门可比,结果这位却没进。

    问起,庞端指指自己的脸,笑道:“生来异相少颜色,唯恐上殿惊君王。”

    铁慈笑起来。

    看他目光湛然清朗,虽然自嘲丑陋,但显然并不因为丑陋失去好前途而自卑怨恨,态度坦然从容,是个心胸开阔的君子。

    至于他作为凭云同知却不进入澹怀堂,庞端是说里头闷气,不如外头畅朗,铁慈瞧着,十有八九他是看不惯外公做派。

    瞧谈家人一路来去,也没和庞同知打个招呼,显然关系不怎么样。

    今日多,谈家的人手有点不够,忙得团团转,其中一个管事看见庞端,不禁眼前一亮,上前便道:“庞老爷来了,今日府尊寿宴来了许多,我们实在招呼不过来,侧花厅这里,就劳烦庞老爷帮忙招呼一二。”

    铁慈微笑旁观,谈府好气派,一个管事,也敢指使几乎和自家主家平级的朝廷命官。

    庞端笑吟吟应了,上头忽然有开窗之声,有人探出头来,笑道:“老庞,辛苦你了,你喜欢咱家的糕点,回头给你多带些回去。”

    这话高声一出,四面的人侧目,庞端还是笑着拱手致谢,二楼上,谈三老爷扯扯嘴角,轻蔑地看他一眼,笑着缩回头去。

    窗子未关,还能隐约听见他和人道:“……就那个事事阴奉阳违的庞鲇鱼!”

    一阵哄笑。

    侧花厅花棚下的庞端似乎没听见,继续吃他的花糕,喝桌子上的果酒,十分肚大能容,转眼间下去七八块点心,三四壶酒。

    铁慈端详着他,赞道:“庞兄好养气功夫。”

    庞端笑而不答,和铁慈介绍那些花糕,并再次催她,“多吃点罢,以后还能不能尝这一口就难说了。”

    “此话怎讲?”

    庞端又笑而不答,环顾四宜园,道:“好景也亦需多赏,以后能进这园子机会怕也不多了。哎,这么景致清幽一块好地方,给那一家俗……若是能在此建学宫多好啊,凭云现在的学宫破烂不堪,都没学生肯来……”

    “如何这园子也欣赏不到了呢?园子又飞不走,大人又是谈府尊得力助手,四宜院应该是常来常往吧?”

    庞端但笑不语。

    铁慈给他斟酒,弹指之间,一点粉末进入酒壶。

    那是师傅给她的百宝囊里的小玩意之一,师傅说是拐骗忽悠占便宜捡尸必备法宝,如果她想睡什么小狼狗而对方贞洁烈男,用这个保证从此烈男变缠郎。

    可惜铁慈早早搞定了慕容翊,弹个响指慕容翊早就迫不及待躺平,哪用浪费这些。

    铁慈想听这位说话,便撒一点试试。

    果然,一口酒下肚,庞端原本清醒的眸子就缭乱起来,猛地打了个酒嗝,凑近铁慈,笑嘻嘻地道:“你看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却不知鲜花盛放便谢,烈火燃尽就成灰。”

    “怎么说,谈府可是皇太女外家。”

    “对啊,成也太女,败也太女。”

    “何解?”

    “这黔州上下,都觉得太女掌权,谈府一定鸡犬升天。谈府自己也这么认为,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研究过慈心传,还有最近风闻的皇太女一路行来的种种行事,可以看得出,这位皇储,并非心慈手软儿女情长之人。遇事只论利弊,衡量不谈恩仇。谈府诸人品行如此,不在她眼前晃悠,还有可能留三分情分,若撞到她眼底,十有八九讨不到好去。”

    “你看如今这风向,谈府人上了京,谈府人又很快出京,皇太女南巡携着谈府老太君,谈府老太君却连老太爷寿宴都没能赶回来,这一番还不够清楚?入京又出京,是被赶出来的;南巡携着谈府上下,是对他们不放心;若真在太女面前得了面子,太女便是自己不来寿宴,也定然快马将老太君等人送回来啊,如今既然人影都不见,我猜啊,八成是出事了,嘻嘻嘻。”

    铁慈给这灵魂的嘻嘻一笑笑得浑身一麻,心想黔州官场上下一堆傻逼,没想到还出了个清醒人。

    她端着酒杯,缓缓道:“遇事只论利弊,衡量不谈恩仇。”

    没想到一个边陲之地的小官,和她隔着山海,竟然仅凭几本戏说话本,将她揣摩得这般透彻。

    庞端显然快要进入被捡尸状态了,越发滔滔不绝,揽着她肩膀道:“兄弟,我跟你说,谈府十有八九要出事,四宜园他们没这福气长住。皇太女只要还想收服燕南,掌控民心,就绝不允许谈府打着她的旗号霸占这么好的园子嘻嘻嘻……”

    “皇太女如今不是掌权了,她的外家收个园子怎么了?”

    “哎你这可是目光短浅了,所以你成不了皇太女。越是掌权越要市恩钓名,诸弊不失啊嘻嘻嘻!”

    铁慈笑嘻嘻地看着他,和他碰了个杯儿。

    上头窗户开着,有人斜身倚着窗棂,端着一杯酒看底下谈笑风生的人。

    厅堂里,谈三老爷正踌躇满志地将一个蒙着明黄绸布的紫檀镂雕托座端上了条案,笑着揭开了明黄绸布,对周围面带赞色迎上来的官员巨贾们道:“这便是我那外甥女……哦不皇太女殿下着人快马专程送来的寿礼了,请诸位一观。”

    绸布掀开,出现的是一副棋盘。白檀木的棋盘,象牙镶金的棋子,洁白珍异,灯光下金光闪烁,异常华美,围观众人发出啧啧惊叹之声。

    谈老太爷父子并没有什么心虚之色,站在一边微带得色听众人称颂,因为这副棋虽然不是太女送来的寿礼,却实实在在是宫中之物。静妃当初生女,铁慈册封为皇太女,宫中按惯例都会给外家赏赐,这套白檀木象牙双陆棋便是其中珍品,谈老太爷今日拿出来,心中暗暗庆幸好歹之前不曾现于人前,总算能拿得出符合皇家身份又不堕脸面的物件。

    棋盘边缘挂着明黄铭牌,一看就是内造贡品,众人都围着欣赏,不停声地恭维谈老太爷生女为妃,有孙为皇储,谈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听得谈老太爷笑声不绝。

    游卫南靠着窗棂,目光掠过那白檀木棋盘,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翘了翘,他动了动身子,腰上挂着的扇袋却忽然掉了下去。

    正下方正是铁慈,隐约听见一点风声,抬手一抓,精准地将扇袋抓在手中,抬起头来。

    正看见游卫南对她笑,眼眸亮亮。

    楼上忽然有个人走了过来,正是方才那个黔州布政司右参议,他探头看了看,看见铁慈手里抓着游卫南的扇袋,又见四周没有小厮,便抬手指道:“这位,对,就是你,给游大人将扇袋送上来。”

    铁慈看着他,慢慢抬手指着自己鼻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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