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屋顶上有人迎风急走。

    哈哈哈的狂笑声不断,再被大风瞬间吹散。

    “啊哈哈哈为他人做嫁衣裳!白瞎了半个月的操持!”

    “慕四,你年纪也不小了,越来越疯癫这兆头不大好,想来是大龄未婚所致,我和父王讨个颜面,帮你赐婚可好?”

    慕四:“……慕容十八你做不做人!”

    “不做!”

    两人在屋顶上坐下来,这里已经是皇城中央,靠近宫城不远,四面八坊,住的都是皇亲贵戚,三品以上大员,再往里红墙黄瓦,连绵恢弘的那一大片宫宇,住着他搁在心尖上的女子。

    慕容翊目光在四面梭巡一圈,忽然道:“哪家是容家?”

    慕四之前就带人查看过皇城内外的地形,闻言指了一家。

    “做人吧你。”慕容翊呵呵一声,“那明明是那个土拨鼠的窝。”

    “土拨鼠?”

    “离群索居,不和人亲近,恨不得总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才舒服。”慕容翊下巴一抬,“顾公子,顾小小。”

    “皇太女如果知道你这样评价她的好友应该会很欢喜。”

    原以为能听到主子针锋相对,结果好久没听见回应,慕四诧异转头,就看见慕容翊双手抱头躺在屋瓦上,悠悠道:“别,别说皇太女,我一听皇太女这个称呼,我心里就痛,就伤,就慌。”

    慕四想笑,不知为何却没笑得出来。

    “曾经有个妻子,她就在我面前,只要我老实迎娶,她一辈子都是我的,结果我作天作地非要退婚,现在我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再把她追回来。”慕容翊看样子很想扇自己巴掌。

    虽然慕四很想看他扇,但还是没忍住毒舌本性,道:“倒也不必如此懊悔。就算没被你作得退了婚,皇太女也会退婚,就算皇太女没退婚,辽东大乾一开战,这婚一样得退。”

    “我是该谢你呢还是该揍你?”慕容翊仰面望天,好久之后,还在幽幽纠结,“你说,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忽然就变成皇太女呢?”

    “她没有变,是你蠢罢了。那么久都没想到。”

    “其实想到过的,真的,不止一次,但是你知道的,医狂现在在汝州王宫里呆着,他说过铁氏皇族血脉纯正,十二岁之前一定会显现天赋之能,不能显现就绝不会是皇族,他还说过铁慈经脉运行有异,推测她如何学武必将不堪负荷……谁知道这老东西说的话没一句是对的。”

    “话不是这么说,医狂老先生虽然名号为狂,可为人最是谨言慎行了,这许多年,他何曾说错过一句话来?”

    “所以我才坚信不疑嘛……等等。”慕容翊忽然坐了起来,道,“如果他其实还是没说错呢?”

    慕四给这句话惊得背上一炸。

    主仆对视,久久没说话。

    医狂从不打诳语,可铁慈成了例外,这其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铁慈也不知道的事?

    半晌慕四犹疑地道:“你别多想,也许你就是看错了。皇太女如果有这么要命的问题,容溥如何不知道?你说她不能练武,可她确实越练越好,啥事没有,也许她那个很厉害的师傅帮她解决了呢?”

    “容溥不过幼时随着医狂学了几年,这些年都没和医狂见过,他这半吊子徒弟,又是盛都豪门子弟,保不住医狂根本没和他说。倒是你说她师傅帮忙解决了还有几分可能。”慕容翊坐起身,“或许哪天把老家伙绑了来给十八瞧瞧。”

    “那你还不如白日做梦,他可是大王的宝贝,大王才不会借给你。”

    “弄死那老家伙不就行了。”

    “说得轻巧,可我晓得你根本不会杀他。当初他重伤回汝州的路上,你明明有机会,却没下死手。”

    慕容翊嗤一声,却没说话。

    慕四是以为他对父亲存孺慕之心或者尚存期盼?

    笑话。

    这样的父亲,心里只有辽东基业,儿女不过是他需要时掂量着放置在辽东舆图棋盘上的棋子。

    这样的父亲他觉得可杀。

    可是临到头却总不能下手。

    或许是因为内心里还有一条线,欺他辱他害他要他命者,他必不容情。

    然而这位父亲,硬要说害他欺他,是没有的。

    缺位失责,致他一度堕入深渊而已。

    他微微皱起眉头,不愿在盛都的湛碧天空下想起那漠然的一片白。起身,忽然掠了出去。

    慕四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得起身跟随。

    “再问你一遍,那朵白莲花住哪里?”

    慕四只得指了一个方向。

    慕容翊戴上面具,冲慕四伸手。

    慕四只得从身后包袱里掏出一套大码女装。

    慕容翊非常熟练地换上,衣袂飘飘地掠了下去。

    片刻之后,向来十分警惕的容府护卫发现了一个闯入者。

    对方本来是能混进去的,没想到军事管家的容老夫人,对于家中婢女的衣裳有明确规定,更是从来不许婢女们穿那种飘飘洒洒媚气十足的衣裙,所以这个穿着洒金六幅裙的嚣张女贼,第一时间就被老夫人院子里出来办事的嬷嬷发现了。

    那嬷嬷原本只看见飘飞的一抹衣角,以为是家里哪个不守规矩的婢女乱穿衣,叫住了打算好生教训,结果刚一发声,对方转眼不见。

    嬷嬷也不着急,立即摸出随身带的哨子吹响。

    哨声一响,原本看起来没多少护卫的容府顿时从各个角落里涌出无数人来。

    他们十分震惊,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人敢于闯入容府,这些颇为精锐的护卫们顿时振作起精神,誓要主家明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好处,当下哨声不断,左右呼喝,人流从四面八方奔来,要将那胆大包天的蟊贼围追堵截。

    那小贼倒也不慌,在偌大的几进院落里出出进进,看似慌乱无章,实则极有计划地向着目标前进。

    其间这女贼被围堵住五六次,每次都闯出了重围,女贼武功高妙下手狠辣,令护卫们更加凛然警惕,对方如此强大,不顾一切地向里闯,想来所图甚大,弄不好是要刺杀咱们大乾的中流砥柱,百官主心骨容首辅,那如何了得!

    护卫们更加拼命地追杀,并派人保护首辅和各位主子,又向府外传令,去调盛都府兵和五军都督府兵。

    眼看那女贼在重重包围中艰难拼杀,直到闯入了容溥的书房。

    护卫们倒松了口气,那书房现在没人,因为容溥这两年不在府中,也没什么要紧物事。

    当下护卫首领下令众人小心包抄,逼近书房,以免对方狗急跳墙。

    容府护卫算定这书房必然不是对方的目的地,不过暂时躲藏而已,正忙着排兵布阵,在首辅所在之地重重保护,忽然围住书房的人,听见书房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之声。

    随即那女贼从屋顶跃出,一没去内院,二没去首辅的主院,身形几个起落,竟然就这么跑了。

    如临大敌的众人面面相觑。

    这雷声大雨点小的做甚?

    众人还怕有诈,又等了一会,确定屋内无人,才冲进门去。

    书房门半掩,什么东西都没被动过,只有正对着房门的多宝阁上,陈放在正中央的紫玉如意落在了地下,碎成了一地紫色乱琼。

    守卫震惊且懵。

    劳师动众,偌大阵仗,杀气腾腾,来势汹汹,好容易冲进来,就为了砸个瓶子?

    你怎么不上天呢?

    片刻后,和首辅在书房被重重保护的容溥匆匆赶回。

    他脸色很不好看。

    紫玉如意是皇帝御赐,供在多宝阁上的盒子里,用架子卡住,盒子里垫了锦褥,就算发生碰撞,也绝不可能掉落。

    很明显,是有人特地拿出来砸碎的。

    看这碎裂的程度,扔的时候一定很用力。

    容溥目光在室内搜寻,想看看书房还有什么被破坏的。

    随即他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卷画上。

    那是一幅前朝名家画师的《虎口夺食图》。

    那位画师本身也是朝廷官员,擅画虎,这幅画本身是嘲讽当时朝廷官员贪婪所作,因画法灵动笔致潇洒,为容溥所喜,挂在了书房里。

    现在那卷已经密密麻麻钤印了许多印章的旧卷上,已经蘸了他书桌上的印泥,在十分明显的最上端,大剌剌印了一个最新的印章。

    “钦德之宝”。

    容溥目光一缩。

    这是皇太女的私章!

    皇室私章一旦仿造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而且其间有暗记,用过印章的卷本都收藏在深宫,寻常人也根本无法仿造。

    这是谁,在他的画上盖了太女的私章?

    书房字画好多幅,偏偏盖在这一幅具有讽刺意味的“虎口夺食”上。

    威胁他争夺皇太女是虎口夺食,同时也讽刺他之前在永平夺了他救人的功劳。

    还宣告主权一般,用了太女私章。

    大费周章闯进来就为了干这种事。

    这暗藏嚣张的行事,这不动声色的阴损,除了那人还有谁?

    太女的私章竟然在他那里。

    容溥素来有城府能养气,此刻也微微变色。太女在他心目中,向来是个公私分明不受私情牵绊的人物,皇储私章这么要紧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人的。

    然而事实却在打脸。

    他们俩的感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么……

    身后脚步声响,容麓川立在门口,看见满地的紫玉碎片,微微变色。

    容溥下意识身子一侧,掩住画上印章,回头对容麓川笑道:“那偷儿想必想偷东西,被惊着了,失手打了东西。”

    容麓川目光越过他头顶,在画上一落,点了点头,道:“收拾一下,向宫里告个罪。”

    打碎御赐之物在寻常官宦人家是大罪,在容府却没什么。

    容溥点头应了,看祖父面色如常地离开,也不知道祖父到底看到了那画上的印章没有。

    从神情是推测不出来的,毕竟相臣城府。

    容溥回头看向天际,喃喃道:“你还不死心么……”

    ……

    铁慈没过多久便接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紫玉如意被打碎了,一个是猫被偷了。

    一般的无聊且恶劣的行事。

    她接到消息的时候暮色方降,内侍们排着队给皇宫添上灯火,明黄色的灯光次第亮起,天地间像浮沉了无数柔和的夜明珠。

    她就站在一处暖黄光影下,手中的书卷微微攥紧。

    容溥没有进宫,只是让人进宫说了一声,铁慈半晌对赤雪道:“说知道了,给容府赐一斛明珠。”

    赤雪应声去办。

    茄皮紫釉狮耳琴炉里添了翠云龙翔香,这种香乃高手所制,烟气及香气都极沉厚,烟气盘旋缭绕宛如翠龙,凝在眼前久久不散。

    铁慈目视虚空,良久,指尖无意识地在烟气中描画,烟气顺着指尖盘旋游动,渐渐竟然凝成了一张人脸模样。

    铁慈一怔,没想到指尖有神,也能画出那人模样。

    室内无风,那张脸在身前逶迤游动,最终缓缓散去。

    门口传来轻微响动,铁慈回头,看见赤雪站在那里。

    她脸上神情平静又复杂。

    主仆相顾无言。

    半晌赤雪道:“主子,您想过以后吗?”

    “自然。”铁慈道,“拳打萧家,脚踩容家,大权在握,一统天下。这就是以后我要做的事。”

    赤雪道:“一统天下,打下辽东,俘虏辽东世子做您禁脔,不在您计划中吗?”

    铁慈没想到赤雪也会说这么霸气的话,不禁笑起来,道:“我看行。”

    赤雪道:“我看他也行。”

    铁慈笑着摇摇头。

    不,不行的。

    慕容翊为了王位艰难竭蹶,这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她不会为了他放弃皇位和疆土,又有什么权利要求他为她放弃王位和执念。

    但她可以堂堂正正的打败他,收服他。

    在此之前,不应存在任何影响公平对决的因素。

    比如,私情。

    主仆在黑暗中默默相对无言。

    忽然远处隐隐“咻”一声响,一点深红蹿上夜空。

    铁慈转头,十分诧异。

    盛都平日里是禁放烟花爆竹的,年节才会放开,如今不年不节的,谁在放烟花?

    看方向,离宫城不远,是达官贵人聚集的皇城东南。

    “咻。”又是一抹烟花飚射上天,在半空中炸开,花千瓣翠离披,在墨蓝色夜空之中绽放,星月立无光。

    “咻咻”连声,赤橙黄绿青蓝紫,天边转眼挥如椽巨笔涂抹七色斑斓,映了半天彩霞,半个盛都都被惊动,无数人呼儿唤女,涌出门仰头看天。

    盛都府和五军都督府的巡城兵丁也被惊动,一群群涌向该处。

    赤雪忽然惊道:“那方向,好像是戚府?”

    铁慈一怔。

    她忽然丢下书,快步出门,走上殿前二层的平台,仰头张望。

    戚府后院里,刚耍完一套枪的戚元思收枪而立,诧然看着自家府邸上方窜出来的烟花,看那方向应该是仆佣们群居的后跨院,但是仆人们好端端地怎么会放烟花?

    这种华丽且花样多端的烟花十分昂贵,戚府在年节才会放一些,仆人们也放不起啊。

    戚都督出门赴约喝酒去了,戚元思诧异地往后跨院方向赶。

    后跨院的院子里已经聚满了戚府的下人,正惊讶地对着屋顶指指点点。

    屋顶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马马虎虎戴着个面罩,女子戴着面纱,裙裾飘飘,风姿看起来极美,个子却奇高,比那本就很高的男子还高一些,女子肩膀上还蹲着只猫,猫身上心形三花十分显眼。

    两人在屋顶上忙忙碌碌,搬运着一大堆烟花,对底下人视若不见。

    戚府家丁原还以为自家的哪位主子兴之所至放烟花,此刻见是两个陌生人,都面面相觑。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哪家白痴,跑人家屋顶上来放烟花。

    戚元思赶到院子中,见是两个陌生人,自然不容人如此放肆,正要喝令将人赶走,屋顶上的女子忽然坐了下来,将裙子一拎,袖子一捋,笑吟吟冲底下招呼道:“小戚,好久不见,今日哥哥请你看烟花。”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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