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水声潺潺。

    丹霜已经先洗完上去了,她本要在溪边守着铁慈,铁慈觉得这样不好,让她趁着大家都在吃饭,戒备松懈的时候,简单探查一下这里的地形和布置。

    丹霜也便去了。

    铁慈也不敢太痛快洗,穿了一件薄薄的到小腿的袍子洗浴。

    本地人的服饰,不知道是为了凉快还是什么,没有亵裤,袍子宽大,一层层叠上去,利用布料的交错来遮住要害。行走间精壮的大腿若隐若现。

    铁慈自然不能这样穿,里头穿了裤子。

    溪边忽然传来脚步声。

    铁慈没回头,以为丹霜回来了,正准备用西戎话问怎么样,忽然看见水面上铺开一条倒影。

    长长的,宽大的袍子,狰狞的面具,腰间什么东西在微微晃动。

    铁慈没有动,有刺青的那只手依旧在撩水,另一只手却已经悄悄伸入水下腰间。

    那条人影站在水边一动不动,似乎在凝视着她的背影。

    铁慈被看得汗毛都炸了起来。

    她假扮那什么豹主将军,也就是身高仿佛,但身形皮肤什么的,近距离仔细看是瞒不过人的,尤其在这水中衣裳单薄的情况下。

    被发现了吗?

    哗啦一声响,水边那人下了水。

    水声流动,那人趟水到了她身后。

    铁慈依旧似乎毫无知觉地洗着澡。

    而在身后那人眼里,溪水一泊,月光剪影,那人肩平颈长,腰线流畅,后颈微微仰起的弧度,让人想起骄傲的天鹅。

    他心中一动。

    按在腰刀上的手缓缓松开,手指慢慢抚上那修长后颈。

    铁慈浑身汗毛瞬间炸开。

    猛地向前一步,哗啦一下水花溅起,她的手向后穿过水幕,已经抓住了对方的手,弯身移肩,狠狠一掼。

    哗啦一下,那人偌大的身躯竟然被她掼得飞起,半空中衣袍翻飞,越过她头顶。

    刹那间凉风扑面,寒光一闪,那人反应极快,竟然身在半空出刀。

    铁慈下意识一偏头,寒光自她下颌角掠过,一丝凉意扑面,面具被挑开一角。

    她一侧身,脑袋一转,面具又落回原位。

    砰一声落水炸响,激起水波如墙,那人生生被她砸进了水里。

    铁慈的手指随之到了,扼向他咽喉。

    这是下意识和飞羽学的,飞羽就很喜欢扼人脖子,下手又狠又利落。

    却在此时崩地一声,一物打旋飞起,半空中水珠迸溅,砸向她的额角。

    铁慈一抬头,看见那弯刀上青色的飞鹰凌空展翅。

    这熟悉的刀鞘让她一怔,手顿时慢了一步,偏头躲过那刀鞘,伸手便去捞要看个清楚。

    却不妨那被砸入水中的人腰一挺,直挺挺从水中蹦了出来,伸手抱住她的肩,哗啦一下把她扑入水底。

    铁慈已经捞到那刀鞘,顺势就去敲他的头。

    他却不放松,抱着铁慈在水底翻滚。

    争斗间水花翻滚,小溪里和开了锅似的。

    宽大的袍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也不知道是谁的袍子散开了,灰色的,黄色的薄麻袍子一件件的浮上水面,伴随着激烈的战况而摇荡。

    那家伙抱住铁慈,就去掀她的面具。

    铁慈的面具当初怕被风沙弄掉,特意固定过的,掀也只能露个下巴。

    铁慈一肘子捣掉那家伙不安分的手,也去掀他的面具。

    这回这家伙倒偏了头。

    水流本身就有浮力,打斗中面具本身就不稳,有一瞬间铁慈压过他,正要捣他的肋骨,忽然看见他面具掉了。

    铁慈一喜,恶狠狠掰过他的脸,结果一张大白脸转了过来,喜眉笑眼,俨然流行于大乾的福娃娃相。

    铁慈气结。

    这一招飞羽早就玩腻了!

    她狠狠一拳捣在那家伙肋下。

    那家伙被她捣得浑身缩起,却还不忘记凶悍地腿一弹击向她后心。

    铁慈倒有些纳罕,她对自己一拳的力量心里有数,哪怕留了力,正常人也该痛得浑身发软的,这家伙还能反击,抗击打能力真强。

    她向前一蹿,躲过那一弹,却忘记手里还揪着对方衣裳,这一弹,嗤啦一声,手里多了一块布片。

    身后人怒哼一声,伸腿横扫,半丈高的水花里,铁慈看见精壮的大腿一闪。

    那家伙好像外袍也都散在水里了……

    再想一下这里的民族服装。

    不得了。

    再打下去就真的是肉搏战了。

    铁慈立马就想落荒而逃,身后那人又扑过来。

    铁慈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那人现在是什么模样。

    心里存了疑惑,她又不愿意下死手,只好手一甩推开那大腿,往岸上蹿。

    飞羽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铁慈衣衫不整,身后一个男子更加衣衫不整,两人正在戏水(?)

    妖妃:“……”

    我就一刻不在,就有妖精趁虚而入!

    劈手掰断身边一棵碗口粗的树,抬手标枪般掷出。

    风声呼啸,那人不得不躲,树木在水面上犁出深深一道沟壑,最后砸在树丛里。

    就,很凶悍。

    水声响动,那人上了岸,飞羽一看,更辣眼睛了。

    上半身只剩下了布片,露出也很漂亮的一排腹肌,好像比自己还多两块?

    下半身袍子散了,那人边走边随便将袍子掖在腰上,露出两条大长腿。

    一转头看见铁慈正在认真上下打量那家伙,飞羽的眉毛一竖。

    “怎么地,很好看?”

    铁慈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正在比较着这身材,好像瘦了点……忽然嗅见空气中的酸味和杀气,才反应过来,拉住了飞羽的袖子,低声道:“别闹。”

    飞羽阴冷的目光转向那人。

    那人站在岸边,抖了抖浑身的水,没有看铁慈等人,道:“豹主回来了?”

    铁慈盯住他,含糊嗯了一声。

    那人便一指西南方向,道:“和我一起回帐吧。”

    铁慈心中疑惑更甚。

    这是没认出来?自己真的和那个豹主很像?

    没可能啊。

    可如果发现了,又怎么会这么风平浪静。

    “怎么,出去这些日子,自己帐篷都不认识了?”那人笑道,“去吧,吃点东西,回去和我说一下那边的事。看看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咱们隔壁帐篷,方便。”

    他说完转身就走,弯刀在屁股上晃荡。

    铁慈盯着那弯刀。

    那弯刀和丹野的很像,但是有隐约不同,而且更旧,损坏了很多处。

    她不确定西戎王族是不是弯刀式样花样都差不多。

    狄一苇的军事情报中,一直没有提起丹野,她挂心着他的下落。

    她看看那个方向,接近那人,并不是个好主意,但不如此,她就打听不到丹野的消息。

    她也便跟着那人走。

    飞羽也跟了过去。

    忽然有人从树上跳下,拦住了飞羽,道:“哎哎,那是将领们住的地方,回你们自己地方去!”

    铁慈回头,给飞羽做了个手势。

    飞羽只好停住。

    叶十八的话不能不听。叶十八的事不能坏。

    盖因为情敌虎伺在侧,万不可便宜小妖精。

    那人在前面散漫地走,没有穿鞋,留下一路湿淋淋的脚印。

    铁慈绕过那些小水洼,盯着那人的背影。

    没看见刺青,个子和丹野差不多高,却比丹野瘦了很多。

    小狼主既野又甜又飒,走起路来步子大得恨不得扯到那啥。

    这人走路却悠悠晃晃,又颓又散,弯刀在屁股上丁零当啷乱晃,屁股倒是很翘。

    发现自己重点转移的铁慈咳嗽一声。

    前面的人就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她一样。

    等铁慈继续往前走了,他也往前走,始终没回头。

    在一处高坡上,孤零零立着两个破旧的牛皮帐篷。铁慈看着其中一个稍微小一点的,扎在地上的泥土还潮湿着,似乎是刚刚扎下的帐篷。

    那人已经钻进了旁边那个大一些的帐篷,那么这个自然是豹主的。

    铁慈钻进帐篷,里面不算讲究,但是诸物齐全,她刚才经过士兵聚集地,根本就没看见帐篷,来往的士兵穿着都很破烂,显然物资紧张。

    那么这个帐篷在此地,显然就是豪华配置了。

    这个豹主地位那么高吗?

    一开始进绿洲的时候,看那些士兵的举动,倒也没见多尊敬。

    她刚刚坐下来,就有人来送食物,木头托盘上一个卷状的东西,里面卷着的东西好像是肉,一个梆硬的馍馍,一碗说不清颜色的汤。

    铁慈不介意食物的粗劣,却很怕看起来不够清爽的东西,这托盘上的食物让她有点接受无能,然而捧着托盘的小兵却直勾勾地盯着食物,不住地咽着口水。

    铁慈看着他的神情,随手拿了那个肉卷,练武的人,不摄入肉食是不行的,其余便叫小兵端回去。

    那小兵欢天喜地地跑了。

    铁慈咬了一口那卷,入口只觉得那肉软绵绵的腥气浓烈,那口感让她浑身汗毛都要炸了起来,眼看就要呕。

    吃惯了飞羽的食物,抵抗力都降低了。

    忽然帐帘一掀,隔壁邻居走了进来。

    铁慈在那一瞬间猛地将要吐出来的东西给咽下去了。

    幸亏戴着面具,发青的脸色给挡住了。

    那戴着福娃娃面具的家伙,一手拿一个馍馍,一手端一碗汤,坐到她对面,把那馍馍掰碎泡进汤中,又加进去几片枯干的黑色的树叶状东西,然后把碗推给她。

    又指指她手中的肉卷,示意她继续。

    铁慈只好猛咬一大口,也不敢嚼,猛地咽下,为免被噎死,又端碗猛喝。

    做好了压抑呕吐欲望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那汤入口酸辣,很好地压下了那肉卷的腥味。

    她表现得很正常地吃完,既不狼吞虎咽显得夸张,也不食难下咽被人看出端倪。

    福娃娃一直紧紧盯着她,铁慈觉得他的眼神很是古怪。

    有点兴奋,有点悲哀,有点阴狠的决心。

    吃完后,他点点头,道:“怎么样?好吃吗?”

    铁慈早已想好了,不必去学那个豹主的行事风格,因为也不晓得是什么风格,既然对方认为她是豹主,她做自己就好了。

    她笑起来,双手抱头往后一躺,道:“你说呢。”

    福娃娃没有笑,深深凝视着她,忽然也往她身边一躺,看似随意地道:“你习惯了就好了。”

    铁慈听得这话古怪,转头看他,福娃娃也正转头,娃娃弯弯的笑眼窟窿里,隐约目光幽深。

    铁慈这里有帐篷,有吃食,一派祥和。

    飞羽等人那里就不一样了。

    他们随着引路的士兵进入了树林深处,这里露天搭着许多薄薄的板房,板房里里外外进出很多人,有人过来,把他们带入不同的板房。

    很快众人都被打散开来,住进了不同的板房。

    在各自分开之前,走在前面的容溥忽然做了个手势。

    那是狄家军的暗号:各自小心。

    带路的人把容溥安排进了一间板房,散发着浊臭气息的板房里,有人指了最里面的铺位给他住。

    容溥没说什么,状似无意出来溜达。

    一间间的板房掩在树木之下,一圈圈地一直延伸到绿洲边缘,中间有一块毫无遮挡的空地。高处散布着将领们的帐篷,而他们在最中心的板房里散住。

    被打散,被围困,被监视。

    还没看清楚,里头的人已经粗声粗气唤容溥进去。

    容溥走进黑暗的室内,几条大汉默不作声坐在铺位上,都冷冷地盯着他,也有人目光里透着兴趣和玩味。

    哪怕戴着面具,穿着当地人的衣裳,美男子浑身上下透出的风姿都与众不同。

    这些粗野寂寞除了作战再无任何发泄渠道的汉子,不知道如何欣赏美人,却凭野兽般的直觉,感觉到面前这人的与众不同。

    有人眼光慢慢变得炙热。

    有人嘿嘿地笑起来,舔了舔下唇。

    一人用西戎话慢慢道:“睡觉吧。”

    容溥点点头,便回到自己铺位上。

    他经过一个大汉身边时,那人伸手拉他衣袖,容溥身子一歪,倒在那人身上,急忙站直,道了一声歉。

    那大汉低声嘿嘿笑道:“不用婆婆妈妈说这些,只要你陪我睡……”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厉声喝住。

    那大汉扭了扭唇,悻悻躺下,容溥似乎像没听见那句话,在自己铺上躺下。

    风声越过空旷的沙漠,奏响长音,如鸣笛,如吹陨。

    沙沙声响不绝,那是沙子在空中寂寞迁徙,渐渐转了更凌厉坚硬的声响,扑簌簌打在那些叶片上。

    寒气袭来,冬日的沙漠有一种死一般的冷漠。

    容溥在铺位上一动不动地睡着。

    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下了床,往他铺位前靠近。

    几个人站在容溥床前,当前一人竖起手掌,示意动手。

    其中一人却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打了个有些下流的手势。

    领头人犹豫一下,点了头。

    几个人的手正要伸出去。

    忽然一声呻吟,惊破夜的沉静和黑暗。

    众人回头,就看见靠门的铺位上睡着的人,正在挣扎扭动,呻吟不绝。

    士兵们过去一看,就见那人额上火烫,显然发烧且昏迷了,无论怎么呼唤和掐人中都不醒。

    领头的人有些莫名其妙,好好的大小伙儿,怎么忽然就生病了。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目光向还在睡着的容溥看去。

    好像先前,苏力拉过这人的衣袖?

    众人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下意识也跟着对容溥看过去。

    众人目光包围下,容溥平静地睁开眼睛,起身,分开人群,走到那个快要烧着的人面前。

    他平静地道:“我能救活他。”

    四面的人绷紧了身体看他。

    “我也能杀了他。”

    “我还能在不动声色间,让你们这些人,可以随时死去。”

    四面的呼吸声渐渐粗重,带有压迫的目光渐渐转开。

    “想要活命,就收回你们的手,闭上你们的嘴。”容溥微笑着,一根针刺入发烧的人的穴位,“听我的话就成了。”

    ……

    大武小武兄弟坐在铺位上,一个闭着眼睛,一个嗅着鼻子。

    一个说:“有杀气。”

    一个说:“不怕的。”

    等到半夜,得到命令要悄悄动手的人刚起床,就发现那对兄弟不见了。

    ……

    田武和杨一休住进了一间铺房。

    杨一休一进去就掏出一个包袱,里头是些肉干果子等物,说是从村子里找来的,要请大家吃零食。

    田武十分惊讶他身上居然还有食物,下意识要去抓,被杨一休不动声色踩了脚。

    此地食物匮乏,众人看见这些还不错的食物哪里忍得住,一顿狼吞虎咽,险些打起来。

    过了没多久,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

    杨一休找绳子一个个捆起来,忙得满头大汗。

    田武一边打下手,一边好奇地问:“怎么回事?好好地把人放倒了,咱们是要逃出去吗?”

    杨一休手下不停,“这些王八蛋把我们打散了放在他们中间,打得就是分开放倒我们的主意。我不放倒他们留着过年吗?至于后一步怎么做,看皇太女那边的意思吧。”

    “对了,你零食哪来的啊?”

    “和飞羽借的啊。”

    “那个铁公鸡怎么肯借的?”

    “我跟他说,我和叶十八同为盛都人,对盛都规矩熟悉,叶十八家很难缠,如果他将来想娶叶十八遇上麻烦,我可以帮忙。”

    “……你这好像是在卖主?”

    “说什么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懂不懂?”

    “可是你之前明明有帮容溥来拆他们……”

    “那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懂不懂?”

    “不懂。”

    ……

    屋子里一片狼藉,板铺断了好几个,满地都是木头碎片。

    戚元思坐在铺位上喘气。

    他没敢合眼。

    也没让这些西戎崽子有靠近他的机会。

    地上也躺了一堆人,那个西戎兵要爬起身出门去,戚元思砸出一块权当枕头的木头,砰地一声门被关上。

    盯着地上还想爬起来的手下败将,他恨恨呸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还想分而击之?

    正好送几个沙包给爷捶!

    ……

    丹霜一进门,就把门关上,拖过来一个树桩凳子,靠门一坐。

    她一个人,堵住了一屋子人。

    把刀往膝盖上一架,她环顾四周一脸懵的大汉。

    “谁先来?”

    ……

    余游击抓着一把刀,挟持着一个士兵,和一屋子的士兵对峙。

    他知道事情古怪,对方不怀好意,进屋没敢睡觉,有人下手的时候一跃而起,架着人就到了门边。

    但他没下杀手。

    一来情况不明,二来就算杀了这一屋子的人,外头还有数千军队,逃不出去的。

    现在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等人一起做决定。

    之前他也给部下做了暗示,想来大家都有准备。

    只是下一步该怎么走,怕就要看叶辞那边了。

    对面的人忽然做了一个手势,声音放缓道:“这位兄弟,我们对你们其实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和你们做个交易。”

    ……

    夜色里,住了小队成员的每个铺房里都发生着类似的事。

    有的挟人者反被挟,有的打人者反被打,更多的是双方对峙。

    当西戎兵这边发现这批大乾士兵远比想象中精锐,导致他们拿下人再逼迫反水的计划不能成功时,西戎方开始了一轮谈判。

    只有铁慈这边,风平浪静。

    两人并排睡在铺位上,都一动不动,仿佛都已经睡熟。

    那戴着福娃娃面具的家伙,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铁慈诧异地转头,她听得出这声音是真正的鼾声。

    这家伙竟然在她身边睡着了?

    是真的把她当豹主了,还是天生心大?

    既然睡着了,她就不气了。

    她伸手去掀对方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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