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渊铁武器暂时押送回滋阳,李尧等人就地看押,没有用来州的兵,萧雪崖直接指派了登州卫所和自己的兵联合负责看守,海右布政使还在赶来的路上,铁慈却已经病倒了。

    重伤之后没能及时休养,之后上天入地下海的折腾不休,铁打的汉子都禁不住,当天晚上铁慈就发起了高烧。

    铁慈于灼热和寒冷的交界处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感觉到温热的布巾一遍遍擦拭在身上,想必是赤雪在给她物理降温。有时候她也会听见外头的动静,比如有人好像不断探头进来,问:“她怎么样了?死了没有?”然后丹霜就会把门或者窗重重关上。

    春夜的风吹进来,在眯缝的视线里,也有看见一个影子,倒映在花窗上,伴随着低低的说话声,仿佛在询问她的病情,风将语声吹碎,细雨般掠窗过帘,飘入耳中时辨不清字眼,她又模模糊糊睡去。

    下一次又被金铁交击的细声惊醒,那声音叮叮响得极其规律,让她想到笔直的身形,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行走间白衣银甲和腰后的剑鞘轻微相撞,极其有节奏又令人警醒。

    她却没有醒来,只迷糊地想,萧雪崖过来干嘛,看她如何狼狈吗?随即又沉沉睡去。

    屋子里只有赤雪丹霜在,院子外守着重兵,却不许闲杂人等进入,这是萧雪崖的命令。

    目前除了本地几位官员,普通士兵和衙门执事并不知道铁慈的身份,这是容溥的意思。

    院子里围了一大圈的大夫,几乎是本地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容溥坐在石桌旁,听着大夫们的诊疗意见,亲自查看添减药方。

    他的随从在一边有点惊异地看着,心想少爷一手好医术,却从不轻易露于人前,如今怎么亲自出手了?

    大夫多,各抒己见,有的说有湿有郁有虚有热,之前误用附片桂枝,建议用附片的则反唇相讥,称病人明明是阳虚内火。有人说泽术麋衔散最宜,有人说此散不利于积聚之症……七嘴八舌吵成一团,难为容溥听得清晰,不急不乱,慢慢地写着,眉宇间总像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门被撞开,丹野揪了一人进来,那人给他拽得歪歪斜斜,不住责骂,丹野就一手握住他的嘴,对容溥道:“我瞧你神情,这些大夫都不中用模样,我在街上问了个好的,给捉来了。”

    他放开手,那大夫立即大骂:“狂徒!狂徒!”转身就走。

    却被一只大鸟给一步步逼了回来。

    海东青一张鸟脸,写满了不情愿,却仍旧听好兄弟的话,把大夫一步步逼到了内室。大夫恨恨掀帘进去了。

    过了一会,大夫又摔帘出来,怒声道:“不过寻常起热罢了,做甚要劳动老夫!”

    院子里两人才松一口气,却听大夫道:“不用开药!烧很快会退,人迟早要死,不要浪费老夫的药!”

    容溥皱眉起身,丹野跃过去挡住大夫,道:“老货,你说什么?且说清楚!”

    “她大穴暗锁,却又逆行冲穴,周身气血倒换,此刻看来无恙,说不定还有进益,天长日久,进益愈多,逆流愈急,迟早血逆而亡。”

    “拿药来!”

    “没有药。既然已经锁住,一生不开也就罢了。一旦开了,便不能再回归正途。”大夫冷笑一声,抓过桌上备好的诊金,绕过丹野匆匆离开,“药医不死人。这种,老夫无能!”

    丹野愣了半晌。容溥便起身,回到屋子里给铁慈把了脉,片刻之后回来,那种思索表情又来了。

    丹野:“怎么样?”

    “仔细把来,脉象是有些异常。但殿下气血充足,经脉坚实,绝无气血倒换之说。再说我虽不习武,也知各家武学脉经不一样,既然无从得知脉经顺序,何来正流逆行之说?这人显然哗众取宠。”容溥道:“此人你从何处寻来?”

    “我在街上听见几个大娘谈及他,说他善于做法,一把香灰治好了她的头痛病。”

    容溥:“……”

    半晌他咳嗽一声,摇摇头,又去看药方了。

    丹野却像深信不疑,向铁慈屋子看了一眼又一眼,容溥淡淡道:“狼主无需担忧,太女体质强健。”

    “那这个……”

    “这种,一张巧嘴唬世人,一把香灰治百病。民间多称高人,我等统称为骗子。”

    丹野,“……”

    有随从把之前捡好的药拿来,容溥打开药包,亲自检查。丹野看不懂,却也坐在桌上倾身过去看,看也罢了,还要伸手拨弄,道:“你今日这般殷勤,我瞧着不大妥当,你莫不是想要暗害了她吧?”

    容溥头也不抬,淡淡道:“狼主谦虚了,论起殷勤,我不如狼主多矣。万万想不到,狼主对于父亲未来的妾,也能如此关切。可见传言不虚。”

    丹野最听不得那个“传言”,眉毛一挑,骂一声,“最恶南人阴阳怪气!”想了想又嗤笑,“谁关切她了?不过总不能令父亲的妾死了呗。”

    “这话狼主还是少说为好。”容溥头也不抬地看药方,“于情于理,于尊于卑,于狼主内心,这话都当不得真,那又何必再三提及徒惹笑话。”

    “你又是我肚子里的沙虫,知道我当不当真?”丹野斜睨他。

    容溥不避让,“我但愿狼主什么都别当真。”

    两人对视,空气中隐有火花。

    半晌丹野稍稍后退,却是松松筋骨,唇角斜挂一抹笑,“读书人就是这般不说人话。你容溥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你们盛都对皇太女日常怎般看待,你当我不晓得?你这番殷勤,还不知道搀多少坏水!”

    原以为这人必定要反唇相讥,不想容溥却沉默了,丹野有点诧异地看他,半晌才听他道:“皇城的人原本为名利得失遮眼,不见真人……我也是那样的。”

    “现在呢?”

    容溥欲言又止,一瞬间他的神情很是复杂,有些黯然,有些犹豫,有些怜惜,有些无奈,最终却化为一声叹息,道:“你说的对。有人想她太简单,有人却又想她太复杂。而其实她和谁都不同。权欲或者情爱,谁也不能强加于她……或许我不该太过自以为是……”

    他说着,遮不住微微倦色,忽然将手中药包一推,道:“拿去煎了。”转身就出了院门。

    丹野:“……”

    这人之前一直守着,怎么说走就走了。

    “喂,你别走啊!什么叫我说得对?我说什么了?!”

    容溥早已转过院门,飘飘远去了。萧雪崖却从院后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道:“和你说什么无关,不过是觉得自己无稽罢了。”

    丹野转头看他,上下打量一番,也嗤地一笑,道:“大元帅,也没见你对谁这么殷勤过,怎么,你这也是忽然醒悟了?”

    萧雪崖理也不理他便走,行到院门前忽然停住,道:“她确实和我之前想象得不同,但依旧不足以抗拒现有和承担大乾的未来。她依旧会是个失败者,而且会失败得更惨。”

    说完他便继续向前走,忽然又倒退回来,丹野险些以为他也遇上了海东青,随即发现海东青在他身边,而且萧雪崖如果遇上海东青,那绝不会后退,八成会把鸟抓了拔毛烤了。

    什么人可以令萧雪崖一步步后退?

    淡淡香风袭来,随着萧雪崖后退的脚步,门槛前迈过一只绣鞋,鞋上紫色珍珠熠熠生辉,宽大的裙裾拂过高槛,裙摆上暗绣的芍药花鼓荡如盛开。

    随即便见一点玉柱般的鼻尖,线条丰润优美的唇,半张玉雕也似的面颊,赫然进来的是个美人。

    美人挎着篮子,立在月洞门里,衣带当风,宛如月中嫦娥,遥看人间。

    萧雪崖垂下眼不看她,冷冷道:“你是何人?如何能进这院中?”

    他话说得平淡,四周却平生寒意,树间墙上,簌簌响动,不知多少人的箭尖对准了美人。

    美人却仿佛毫无所觉,笑吟吟道:“我是茅公子朋友,听说了他破了大案,特地前来探望。”

    “你怎么进来的?”

    “钻洞啊。”美人毫不脸红地道,“出了大案,戒备森严,可是你们连洞都不知道塞!”

    萧雪崖的目光掠向下属,墙头上下的士兵们脸都白了。

    飞羽笑吟吟看着,她不认识萧雪崖,但大概也能猜得出身份,渊铁武器背后涉及萧家,难怪这萧家将军要亲自在这里守着。

    她举了举手中篮子,探头对着院子里喊道:“赤雪姑娘!丹霜姑娘!我是飞羽啊,我来探望茅公子啦!”

    窗扇拉开,丹霜神情惊愕地探出头来,有点犹豫地看了看后头,随即道:“多谢姑娘,公子现下微恙,不便接待,姑娘还是请回吧。”

    她一开口,萧雪崖确认果然是认识的,微一摆手,树上墙头的簌簌声响微收。

    飞羽却不放弃,又笑道:“哎,别这么绝情嘛。你家公子生病了是不是?我方才在街上遇见一个大夫听他说了,我这里有祖传的灵药,你们要不要试试?”

    这回是赤雪推开窗婉拒。铁慈的身份,是绝不可能随便用外人送来的药的。

    萧雪崖用眼神示意飞羽滚,飞羽却当没看见,靠着月洞门,也不上前,也不退下,悠悠道:“既然不需要药。妾身忽然想起,妾身的歌喉,也曾被那些文人们称作之音,疗愈良药呢,那妾身就在这里唱一首给公子听,说不定听了就好了呢。”

    萧雪崖忍无可忍,看向墙头,示意人下来把这厚脸皮的女人拎走。

    飞羽手指一竖,笑着摇头,“别,将军。我一没擅自进入,二无不端行为。将军看起来就是一个军纪严明的人,应当不会擅自作威作福,驱逐我这纤纤弱女吧?”眼波流转,她又道,“将军若真要仗势欺人,那我就……我就……”她袖子一抛,抛至萧雪崖脸上,萧雪崖退后一步,飞羽伸手去解扣子,“……我就说你狼性大发,强逼不成,恼羞成怒,公报私仇……”

    她话还没说完,萧雪崖快步走了出去。

    丹野爆发出一阵大笑,眼尾弯弯地道:“唱,快唱,你说话真好听!”

    飞羽笑着谢了,开口便唱,“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丹野:“……???”

    这什么振聋发聩的歌。

    明明旋律优美,偏生一个字都听不懂。

    铁慈便是在这样振聋发聩的歌声中醒来的。

    明明热海浮沉,却总听见一线细细声音,不屈不挠地钻入耳膜,且音调既熟悉又意外,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迎面便是赤雪丹霜惊喜的脸,“主子醒了!”

    铁慈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者是这两个在唱,结果这歌声从外头飘了来,铁慈听了一会,越听越无语。

    “这谁在唱?每个字都跑调了知不知道!”

    片刻后,飞羽施施然进来,面容轮廓镀着日光,风鬟雾鬓,五官却精致如玉雕,铁慈瞧着,又泛起吹口哨的冲动。

    飞羽在她床头毫不见外地坐了,不等她说话,便拿了一块点心,自己咬了一口吃了,将另一半点心递到她唇边。

    丹霜要拦,飞羽含笑低头,指尖弹了弹铁慈嘴唇,催促她张口。

    铁慈默然,随即张口含了。

    她有点怕自己再慢一点,飞羽会亲自用嘴喂什么的。

    也有可能采取卸了她下巴喂这种暴力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飞羽就是给她感觉,可盐可甜,可妓子献媚风情,也可暴龙凶猛。

    点心淡绿色,入口即化,形状不甚讲究,口味也不甚讲究。一开始淡淡甜味,就像普通的糖,并不均匀,随即便是一点腥苦,但那点苦味瞬间便化在舌尖,铁慈想吐也吐不出。

    她经过训练,能辨识毒物,这东西味道虽然不好,但应该属于药类。

    果然吃下不过一刻,她开始大量发汗,飞羽却摸索不出帕子,就用袖口给她擦汗。

    铁慈想一个青楼女子竟然随身没有帕子?有点糙吧?

    丹霜赤雪很是欢喜,命人去端水,准备给她擦身。飞羽低头看铁慈,笑道:“可好些了?”

    “不错。”

    “可还有哪里痛吗?”

    铁慈闭着眼睛,笑道:“嗯,你亲亲便不痛了。”

    她本是惯常调笑,日常和自己瑞祥殿的美人们玩惯了。病后还不大清醒,顺嘴便说了,随即便觉得头顶一暗,睁开眼,一双丰美唇瓣正在视野里不断放大。

    铁慈没动,仔仔细细瞧着,心想这唇略大,够性感。

    性感的唇在她额头微微一靠,贴住了。

    两人瞬间都屏住了呼吸。

    淡淡的牡丹香气和木兰木槿香气渐渐氤氲于其间,这是两人的气息,在这一刻丝缕纠缠,悄然浮动。

    飞羽鬓上的步摇垂下流光闪烁的水晶珠儿,落于铁慈颈间,有些凉,有些痒,靠得太近,她忽然感受到牡丹香气里尚有松香木香薄荷香一般的清凉厚重尾调,飞羽清浅的呼吸落于额间,让她想起午夜松枝上被山风吹落的雪。

    额头的触感微润微暖,柔软得像心被一团云揉过。

    丹霜出去要水了,赤雪站在后头,有些愕然,却不知该不该上前。

    一时间整个屋子的气氛都似乎沉静而神秘。

    半晌,还是铁慈打破了这一刻奇妙的氛围,轻声笑道:“你是在吮吸补水吗?”

    飞羽低低地笑起来,这回的笑来自于喉间震动,低沉而魅惑,“嗯,很甜。”

    铁慈的手指颤了颤。

    心底唏嘘一声。

    这又欲又撩的小妖精。

    得亏是个女的,幸好是个女的。

    若是知根知底,瑞祥殿再收一房也不错。

    飞羽的唇微微移开了些,她的眼神隐约闪过一丝错愕。

    贴唇原本只是调笑,以为对方会让开,对方没让开,他断也没有自己收回的道理,可怎么见着那光洁的额头微乱的黑发,闪烁一丝微微的细汗,就贴住了不想起了呢?

    是香气太过高贵好闻,还是他竟然是个断袖?

    在辽东那许多年,因为容貌太盛,已经超越了性别,以至于不论男女,都没少了追求者,日常诸人闲话他,也是不分男女,胡乱配对。

    日子久了,他自己也模糊起来,曾经思索良久,觉得只要是美人倒也没差,但前提必须他驾驭他。

    眼前这位,虽然身量细致,但性格一看就不是个肯被驾驭的。

    飞羽往后退了退,在铁慈的额头轻轻吹着,懒洋洋道:“公子呀,你可别误会。我就是忽然想起我小时候生病,我也是这么向我娘撒娇,娘也是这么给我贴额头来着。”

    “那你可真幸运。”铁慈没睁眼,淡淡道,“我也曾和我娘撒娇,可她不肯贴,她怕过了病气。”

    静妃体弱,自己不生病就不错了,哪还能照顾人。铁慈自小是跟随父皇长大的,男人带孩子,总难免粗疏。亲亲是没有的,倒会大把大把苦药喂她吃。

    “不过话说回来,上次我受伤得你相救时,你明明说过你娘不会照顾人。”

    “我好像没那么说过哦……”

    两人目光相对,都觉得对方记性不错,谁也没被诈住。

    “还没问你,那日如何从地道里忽然消失?”

    “哎呀可吓死我了!走着走着地上忽然出现一个洞,一双手猛地把我拉了下去,底下是一个坑,那人捂着我的嘴,和我挤在洞里,等到你们出去了,他又带着我爬上去,还是从地道出去的。出来后才知道,那人是个打铁匠,那批人走的时候要灭口所有的打铁匠,这人警醒,从地道里先爬了出去,他出地道的时候,远远听见咱们的声音,还以为那些要灭口的人追来了,吓得跌了一跤,结果无意中摸出地面有块板,底下还有一个洞,他爬下去,底下那个洞不通,大概是谁发现过,因为不通就用一块板堵起来了。他只能在底下等着,那里憋闷得难受,他冒险开了洞口,正好我走过去掉落,他便把我抓进了洞里。”飞羽嘴皮子顺溜,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后来出门便分道扬镳了,他说受了惊吓要回老家。”

    铁慈默默想,很好,很扎实,连后路都堵住了。

    当时地道黑暗。确实她们只摸了两壁,没有想到脚底有玄机。只是若是普通木板,走上去为什么感觉不出来?若是机关,那普通打铁匠又怎么进去自如?故事编得看似齐整,其实漏洞百出。

    但最妙的是无法查证,唯一的见证人“打铁匠”不知真假,就算是真的也已经离开。回地道去查证,那个地下洞一定是有的。

    她笑一笑,并没有继续细问。飞羽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好了,退烧了。”

    这边刚一退烧,那边丹霜进门示意有人求见,赤雪立即十分聪明地将飞羽请到隔壁院子去奉茶,铁慈披上衣裳坐起,看见萧雪崖连同刚赶到的海右布政使来了。

    海右布政使已经得令,皇太女不欲显露身份,因此没穿官服,远远站在门外,向铁慈行礼。

    萧雪崖很平淡地问候了铁慈的身体,立即进入正题,表示自己军令在身,不得耽搁,即将离开此地,询问铁慈是否还有什么别的需要。

    铁慈道:“烦请将军将李尧周文畅一干人犯顺路押送上盛都……”

    海右布政使脸色有些尴尬。本地官员犯事,尤其是这种大案,按说该由他这个封疆大吏收押审问,形成卷宗,再送呈盛都批复,押送盛都三司会审,皇太女直接绕过他,显然是不信任整个海右官场了。

    萧雪崖沉默了一瞬,垂下眼,淡淡道:“方才接报。周文畅在牢中自尽,李尧当时隔牢看见,被吓疯了,现在胡言乱语,随地便溺,难以控制。”

    丹霜霍然上前一步,“什么!”

    她难掩语气中的愤怒:“皇太女千辛万苦才拿下这两人,还指望顺藤摸瓜,查清海右的问题,如何这么快就让他们出了事!将军的人不是亲自看守么?传闻中威名赫赫的铁马营,竟然这般稀松!”

    萧雪崖冷冷道:“铁马营健儿苦守大漠,沙场百战,建功无数,岂容你这婢仆诋毁!”

    “建功无数,守得国土,却看不得一座土牢!”丹霜冷笑,“也或许,根本就没看守罢!”

    萧雪崖眉头一聚,没有理她,却对铁慈道:“铁马营我只带了三百人随行东南,因此大牢内留登州兵看守,我的人主要守外围,县衙和此处。”

    言下之意就是他们确实不是看守大牢的主力。

    铁慈看他一眼,心中微起疑惑。

    以萧雪崖的能力,不会不知道两个人犯的重要性。甚至在他心里,应该是看守住人犯比保护她这个傀儡皇太女重要得多才对。

    李尧疯了,周文畅死了,勾连辽东私制武器的大案就会终结在这两人身上。然而仅凭一个李尧,一个周文畅,就真的能手眼通天,给慕容端一路开绿灯吗?

    更何况,这件事里,李尧和周文畅又能得什么好处呢?

    他们应该也只是两颗棋子而已。

    铁慈很清楚,她浴血挖出来的根,已经被人干脆利落的截断,将那真正庞大的根系,留在了黑暗的地底。

    之后想要再拽出来,就很难了。

    铁慈抬头看萧雪崖,萧雪崖转开目光。身边海右布政使上前一步给她请安,先是自责驭下不严,麾下竟有周文畅李尧这等丧心病狂之辈,行下这等滔天大罪;再说自己已经向朝廷上了请罪折子,之后也要等待朝中来员处理此事,届时一定全力配合云云。

    随即海右布政使便状似无意地说起传说在海右隐居的大儒贺梓,不知怎的忽然对海外产生了兴趣,说想要扬帆出海,自己身为海右布政使,有替朝廷招揽延留贤才的责任,听闻此事后这些日子都忙着找人询问此事并试图挽留贺梓,如此才耽搁了对属下的监管。

    说着他便叹着气,将一个盒子递给丹霜,说贺梓酷爱书法,自己特意寻了前朝名书家的珍品字画试图前去拜访,结果又被贺梓拒绝。又说既然如此,这书画也很是难得,还请皇太女赏鉴。

    铁慈却将那送上的书画一把拨开,急道:“扶我起来,我还能行!大儒也好,书法也好,且随他去。李尧通敌案却关乎国体,万万不能就此罢休!”

    丹霜有些惊愕,不明白素来大气温和的铁慈如何这般不给封疆大吏的面子,赤雪却隐隐明白,立即也拿外衣拿鞋子,要伺候铁慈起床。铁慈又对萧雪崖道:“将军自可启程,只是你的卫兵得借孤一些,另外孤以太女令向相邻豫中布政使司借兵……”

    海右布政使司猛地上前一步,随即又站住。苦笑着深深长揖,道:“殿下伤病未愈,万不可再劳动玉体。殿下在我海右遭劫,是臣之过失。臣愿竭尽所能,只求殿下宽心开颜。”

    铁慈便停了脚,微微一笑。

    有人不想她查下去。便拿贺梓的消息来转移她注意力,又送上了招揽贺梓的敲门砖。好忽悠她赶紧放下这里的事去追贺梓。

    可是,就这?

    就这就想让她堂堂皇太女咬牙吃闷亏?

    不出点血怎么行?

    铁慈微一沉吟。一意孤行要查目前肯定是不行了,对方在让步和谈条件,真逼急了,对方反扑,她目前实力只怕也不足以应付。

    铁慈对于幕后到底是谁并无太大的执念,毕竟整个朝野将来都是她的,什么样的人能有实力和必要做这种事,左右也就那几家。

    时机未到,抓住不放也没用。

    那就唯有抓住机会讨价还价,好歹要点实惠的补偿来。

    但是能要的,也得仔细衡量,狮子大开口也是无用。必须在对方能接受的范围内。

    正想着,忽见海右布政使司的随从匆匆而来,和布政使低语几句,布政使脸上露出诧异神情,沉吟了一下道:“如今已经有了,便谢绝吧……”

    铁慈耳力好,隐约听得是什么孤品,转卖的事,便问:“何事?”

    布政使略一犹豫,道:“前阵子臣一直在搜寻各类名墨卷和古籍孤本。滋阳知县说手头有前朝《适行集》孤本,想要卖与臣。只是臣这里已经有了前朝柳衡知的《题夜雨空寺》,倒也无需这孤本了。”

    “为何忽然要卖?”

    “滋阳知县欲待辞官,临行要凑盘缠和遣散幕僚的安家费用。”

    铁慈听了不置可否,过了一会才道:“那便去瞧瞧。”

    海右布政使不知道她要瞧什么,但也只能跟着,铁慈披了衣裳,缓缓往后宅去,县令没有带家眷,自己在后宅小院里住着,院门大开四敞,能听见里头的对话。

    “……要么,这《适行集》你便拿着吧,回乡后说不定能遇见合适的买主,多少贴补一些家用。”

    “东翁,你何不试试卖与那茅公子?瞧你自己,也没多少盘缠,日后回乡如何过活?”

    “那罢了吧,那茅公子,瞧着就不是个爱书的,可别糟践了我的孤本。”

    丹霜黑着脸,铁慈微微一笑。

    眼光挺准。

    之前苍生塔下几方博弈,县令早早地被逐了出去,后来的追缴渊铁武器,乃至海右布政使司来了之后,都未曾让他参与任何事务,县令和那些外围兵丁一般,始终不清楚铁慈身份,只知道是个地位不低的贵公子。

    里头幕僚还在絮絮叨叨:“东翁啊,不是我说,当初您就该好好支应那位茅公子,若一开始就和他交个心,现在何至于如此?”

    院内县令沉默了一会,从门缝里隐约看见他微带悔意的神情,半晌才叹息一声道:“是我看走了眼……但是机会稍纵即逝,错过便错过了。如今这个情形,报上朝廷,就算和我无甚关系,但我是一县主官,无论如何也是个失察庸碌之罪。与其等朝廷派人申饬当面夺了我这官帽印信,不如且为自己留一份尊严,自行挂冠求去罢!”

    他顿了顿,仿佛自我安慰般地道:“倒也不必如此后悔,那茅公子便是出身贵介,也不过一未曾入仕的白丁,还能主宰我的仕途,免我罪责不成?我且自去,落个清净罢了。”

    院内两人相对默默无言,半晌只听县令一声长叹:“未见笼云心,谁知负霜骨……终究是我自误了……”

    铁慈听了几句,便原路返回,海右布政使莫名其妙跟着,心里惦记着自己的任务,正要再试探试探,忽听铁慈笑道:“你方才说要竭尽所能,让孤欢喜?”

    “殿下尽管吩咐。”

    “周文畅死了,来州知州空缺,你觉得谁合适补上来?”

    海右布政使一懵,正想说这样的地方重要官员自己如何能做主,对上铁慈微带笑意的目光,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心间一紧。

    片刻后他垂眼道:“臣瞧着滋阳知县尚可。”

    “可在哪里?”

    “……爱民恤物,箕风毕雨。不为强权所挟,不为巨利所惑。虽私德略有不谨,然不损大节。”

    铁慈的手指轻轻转着茶杯。

    能做封疆大吏的,果然都不是常人。反应很快,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扯出的这理由倒也合适。李尧把持滋阳县衙,一定不会少了对县令的威逼利诱,把持不住的同流合污,性子耿直的难免要被灭口。

    滋阳县令抵受住了诱惑,抗争无果后以沉迷酒乡的方式沉默抗议,虽然缺了几分血性和坚持,但基本的气节还是有的,危急时能挺身而出,辞官时犹自想着厚待下属,品性也算过关。

    海右布政使道:“臣稍后便向朝廷上保书。”

    铁慈举起茶杯,微笑着遥遥对他一敬。又道:“另外还有两个小想法。”

    海右布政使听了,苦着脸应了,心想债多不愁,谈条件这事儿,本就是在勃然大怒和勉强接受之间反复横跳,皇太女要网罗培养人才,并且开始把自己人安排到重要职位,这事儿就该上头那些大佬操心去。

    萧雪崖一直冷眼旁观。觉得皇太女还不如完全是个庸才,如此才不会野心勃勃,为人所忌,死得更快。

    但他学了乖,不再一脸讨人嫌地冷嘲热讽,毕竟皇太女的嘴也很讨嫌。

    铁慈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无所谓。

    萧雪崖懂个屁,她显露不显露野心,萧家都不会想她安稳登上帝位,那还遮掩什么,能趁机捞一把便捞一把。

    两人告退,铁慈病后疲弱,又出了一身汗,正好丹霜端水进来,飞羽不知从哪又冒了出来,往她床头一坐,笑道:“我帮你擦背吧。”

    铁慈心想这人真自来熟。

    但飞羽仿佛有种令人亲近的特质,别说自己,就连防备心很重的赤雪丹霜,对飞羽也没什么拒绝的意思。

    美人总是讨喜的。

    她笑:“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青楼中人,伺候人惯了的,你不用不好意思咯……”

    “那倒不是。我们公子哥儿,享受人伺候也是惯了的。”铁慈一本正经地道,“我是怕你把持不住,占我便宜。”

    飞羽呵地笑了一声。

    都是男人,谁还稀罕看你。

    铁慈也笑一声。

    都是女人,谁还怕你看。

    调笑一句后,她便顺手脱衣扔在床上,都是女人,脱件外衣也没什么,飞羽坐在她对面,漫不经心地看着,铁慈因为养伤,外衣里头就是宽大的深衣,衣领松松垮垮,露出修长颈项。

    飞羽个子高,坐得也比较高,眼光随意一掠,就看见了衣领下平直精致的锁骨,一抹雪白的胸口,还有一点……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但还要再看时,铁慈已经起身,走向屏风之后。

    她进了澡桶,才发现自己胸前的假皮伪装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微裂开了一些,露出点底下的肌肤来,此刻飞羽在,她自然不会脱掉所有伪装洗个痛快,便将假皮抹平了。

    屏风外,丹霜过来赶人,飞羽却不走,笑嘻嘻对着屏风后伸头,说:“公子答应我给他擦背,姑娘你可别耽误我领赏钱。”

    丹霜从袖子里抓出一大把钱塞给他,“赏钱是吧?这就给,你可以走了。”

    飞羽接了赏钱还是不走,“公子这么怕人看?怎么和姑娘家似的。”

    铁慈懒懒道:“我若是姑娘家,那你还是男人呢!”

    飞羽:“哈哈哈。”

    铁慈:“呵呵呵。”

    话说到这里,还坚持不让人进来,倒显得心虚。铁慈对这个青楼头牌也很有点想法,总觉得她神出鬼没的,颇有些神秘,也不介意多打点交道看看底细。便笑道:“那便来呗。”

    飞羽拿了个丝瓜瓤子笑嘻嘻进来了,铁慈趴在澡盆边沿上,整个人都埋在水下,只露出雪白的脖颈和一点肩背,飞羽瞧了一眼,便扔了手中的丝瓜瓤子。

    这一把好肌肤,怎能拿丝瓜瓤子摧残。

    她靠在澡盆边,捋起袖子,伸手就要把铁慈向外薅,笑道:“哎我的公子,说好的擦背,可别尽躲在水里。”

    铁慈抬头看她一眼,手一伸,哗啦一声,飞羽被拽进了水里。

    飞羽:“……”

    这忒不按常理出牌。

    澡盆不算大,两个人自然很挤,铁慈向后仰,双臂抱头靠在澡盆边,慢悠悠道:“给臭男人擦背有什么意思?倒是美人出浴才更有看头。”说着眼神色迷迷地上下梭巡。

    飞羽的衣裳向来极其宽大,此刻沾了水,慢慢地向里聚拢,飞羽迎上铁慈目光,忽然嘤嘤一声,双臂抱胸,往水里一蹲。

    若再配上个“你别过来”的音,活脱脱恶霸强迫良家妇女现场。

    她蹲下,铁慈便站起,水花飞溅,谁也看不清谁,等到水花停息,铁慈已经出了澡桶,而飞羽在澡桶里,宽大的衣裳花瓣一般浮在水面上,对铁慈飞了个媚眼儿。

    铁慈披着寝衣,对着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也脱衣服洗澡。

    飞羽便慢吞吞脱衣服。

    铁慈靠在板壁上,懒懒伸着大长腿,一点也不避讳地,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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