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船上岸,进入海右承宣布政使司辖地。再换马车,急行几日,抵达来州府治下一个叫滋阳县的地方,这便是铁慈选定的历练第一站了。

    并不是和容溥说过的永平卫。

    她留了心眼。

    永平卫太过复杂紧要,她初初历练,不宜直入险地,再说等她去了永平卫,那目标就不仅仅是一地民生考察了。

    但她也不会对容溥交代自己的真正目的地,就让容家把目光放在永平一带吧,如果容溥真的有心追索,他在永平附近的停留和寻找就会引起萧家的注意,而永平如此敏感紧要,萧家一定会疑心容家有异心,那么把精力放在容家那里,她这里就比较安全。

    铁慈并不为自己利用了容溥而歉疚。臣子岂可探听君上隐私?既然探听了,为此付出代价也是应该滴。

    那日在海上,被摸走了要紧物事,待要去追时,对方操船技术了得,借着清晨一场大雾,逃了个踪影全无,大海茫茫,也无处去寻,只得先搁下。好在那东西做得隐秘,寻常人发现不了端倪,使用起来也需要有配套钤印,倒也不怕惹出什么祸事。她便继续按原计划,来了这海右行省。

    海右之地,位于大海之右,为大乾儒学发源地之一,文运昌盛。又兼水陆齐备,气候得宜,粮谷丰熟,果树葱茏,也是大乾重要的粮食和经济作物产地。有“粮油之库,佳果之乡”美名。更兼地势紧要,全境狭长一片,上承北宁辽东,下接南隶盛都,历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来州府在海右之地算个中等府,而滋阳县,也是来州的一个中等县,各方面都平平无奇。铁慈选这里,一方面低调,另一方面,这里离传说中儒宗青阳的嫡传后人居住地青阳山很近,说不定能遇上那位著名的山野遗士,儒门大贤。

    海右富庶,虽说滋阳只是个中等县,但街道干净,行人神情闲适,虽也免不了混混乞丐,总体还是能看出县治安宁。转入县城中主街之时,更见热闹,一问,才知道今日正巧,逢上了本地大集,十里八乡,都挑了土产来县城聚集售卖,城中最大寺庙的元檀寺,则长年有各种杂耍杂摊,书生仕女,或寻文墨,或购珠花,穿梭其中。

    铁慈有心先看看当地县治,便也简单逛了逛,听人说到了三月十五,元檀寺还有本年度最大的庙会,届时玩飞叉、中幡、石锁、刀门、捶丸、魔术、口技等等无数热闹,元檀寺素日关闭的城内最高建筑苍生塔也会开塔,容人参观。

    铁慈一袭白色长袍,银红色束腰,束带的一端从束腰下垂下,压着飘扬的袍角,色泽分明,另一侧垂着的不是常见的玉佩,而是一支形制特殊的毛笔,比寻常毛笔大一些,笔身似玉非玉,毫尖微带金光,十分别致。发髻上只有一支镶青金石沉香木簪,翩翩然如柳身条,湛湛然如水双眸,带着两个侍女,含笑行走在人群中。四面的人都在不断看她。

    一开始还比较闲适,渐渐便觉得拥挤,铁慈忽然手一伸,扶住了一个倒过来的女子,笑道:“姑娘小心。”

    那女子含羞带怯看她一眼,忽然捂脸嘤嘤嘤跑走了。

    铁慈:“……???”

    走不了几步,再次手一伸:“姑娘,你踩到我了。”

    粉红衣裳的女子脸颊比衣裳更粉,眼波自下而上瞟过来,忽然塞过来一块手绢:“那这块绢儿,便赠予公子赔礼吧!”

    说罢往她手里一塞,一扭身也嘤嘤嘤跑走了。

    铁慈:“……”

    哪来这许多嘤嘤怪!

    丹霜一脸寒霜,赤雪哧哧地笑。

    在盛都时,皇太女便总为容貌所扰,所以十二岁后,常以面具遮面,如今来了外地,觉得无妨了,结果真容一露,招蜂引蝶。

    一路上,铁慈计被踩脚五次,被撞六次,衣襟里被扔鲜花果子十次,至于四面眼光,女子娇笑,更是沐浴无数。

    她自幼男装打扮,风神朗秀,毫无女气,再加上周身尊华气质,在这海右小县,便如凤入鸡群,暗夜明灯,招眼得很。

    铁慈兜着那一衣襟的花花果果,面无表情地想,当年大乾著名美男子素玠和云纯,一个被果子砸破头,一个被活活看杀,古人诚不我欺也。

    她擦了擦一只果子,咔嚓咬了一口,随口问一个路人县衙在哪里,那人随手一指:“荣华街上便是?”

    “荣华街何处?”

    “你见了便知。”

    啃着果子挤过人群,下一条街便是荣华街,铁慈正要寻找,忽然一大群人涌了过来,看衣裳都是仆人护卫之流,当先一人道:“就是他!”

    其余众人便扑过来,嚷嚷道:“是了是了,走罢走罢!”

    铁慈一怔。

    这就被发现身份了?

    身后丹霜冷哼一声,铁慈按住了她的手。

    初来乍到,大庭广众,不宜显露武功,且静观其变。

    那群人扑上来,拽袖子的拽袖子,拉衣裳的拉衣裳,要把她往旁边一辆马车上拖。铁慈扯走袖子,护好衣裳,慢条斯理整理好,才笑道:“诸位不必拉扯,要去哪里,在下随你们去便是。”

    众人便又笑道:“这个郎君好,甚有气量风致。”便簇拥着她上了马车。

    铁慈听着不像认出自己身份,既来之则安之,从容坐了,打量马车陈设,豪华却不够精致,拿到盛都是不够看的,但在这小县内,必是有权有钱的大户。

    马车的帘子挂了上去,她也不放下来,在窗口冲四面围观的百姓微笑招手,便如往日从清净寺摆驾回宫,一路上接受百姓膜拜一样。

    那些跟随着马车走的下人家丁却从未见过这般人物,原以为这回几乎将人强掳了去,对方必定慌乱吵嚷,已经做好了适当武力镇压的准备,谁知道对方不仅配合,还似乎颇为享受,不禁交头接耳,有人道:“这位公子倒似是个人物。”

    也有人冷笑道:“看样子像个绣花枕头,看架势,倒像是太女殿下。”

    众人便一阵哄笑。

    铁慈听见,也微笑。

    马车没行多久,荣华街还没走完,便进了一座大宅院,铁慈看那宅院还算气派,心想莫非是官衙?

    马车长驱直入,直接进了二进院子,便有管家模样的人接了出来。铁慈下车,就看见堂中已经有人等候。

    是个中年人,穿一身青绿妆花缎袍,五官生得甚是紧凑,脸盘子却占地广阔,一双浓眉压在小眼睛上,乍一看让人想起愤怒的小鸟。

    小鸟在堂上冲铁慈揖手,自报家门乃本地县丞。

    二把手啊,铁慈想,这是发现自己身份了?没可能啊。

    小鸟县丞道:“贸然相请公子,确实唐突了些。只是小女先前在集市上,随身丫鬟险些被人群推挤,幸得公子相助。丫鬟不知礼数,未曾相谢公子,小女便请老夫邀公子来家,以薄礼谢公子相救之恩,顺便当面道谢。”

    铁慈:“……”

    活久见。

    这不是传闻中的榜下捉婿么?

    时人追捧士子,士子们一旦金榜题名,立马身价飞涨,人人趋之若鹜。一家郎百家求。渐渐便有些胆大心黑的,先下手为强,看那金榜之下,谁容貌尚可,青春年少,便抢先请进府中,或诱以金银,或惑以前途,百般厮缠,好叫那郎君头昏脑涨,应了婚事。免得迟上一步,便做了那些尚书相公的乘龙快婿,轮不到他们摘果子。

    一般干这种事儿的,都是中品官或者地方富豪,有实力却又不是特别有实力,才这般心急。

    没想到,捉到她头上了。

    不不不,她还没金榜题名呢,这是见她器宇不凡仙姿玉貌,便下手抢人,提前预定了?

    眼光真好。

    只是这理由,牵强得不忍听。

    扶个人成了救命之恩。

    主家替丫鬟酬谢。

    县丞大人微笑着,状似不经意地给铁慈展示堂上已经备好的一抬抬箱笼。

    铁慈点头,笑赞:“礼轻情意重啊。”

    县丞:“……”

    不得了,眼前这位胃口贼大。

    县丞便又令人撩起帘子,铁慈眼一抬,便见前方遥遥有花丛,花丛婷婷有美人。

    美人白罗裙红绢衣,远看风鬟雾鬓,眼波脉脉。

    铁慈便笑着遥遥一拱手,引得院中一阵窃窃娇笑。

    铁慈再转过脸来时,面对的就是小鸟不再愤怒的微笑,小鸟颇为志得意满地问铁慈:“公子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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