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狮子属于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如果不是崇祯皇帝专门就元帅府扩张一事寄来责问的御信,刘承宗根本不知道元帅府已经扩张到静宁州了。

    实际上就这事儿,他也得写信找王文秀询问情况,因为接到御信的时候,刘狮子人已经在康宁府的囊谦县了。

    自从杨麒领军奔赴漠南,王文秀率军驻扎临洮防备巩昌,刘承宗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灭蝗这件大事上,最开始是在兰州制定面临蝗灾的制度,当时还能把河湟的乡官召集到兰州,来主持临洮府的灭蝗工作。

    短短十余日,整个临洮府二十万军民都被动员起来,百姓几乎把所有的土地都翻了一遍,军兵用马蹄子把田地践踏个结结实实,给所有的石滩山地都撒了石灰、喷了药物,还借此时机开出两万多亩荒地,官府从百姓手中收上蝗虫干十八万斤,灭蝗大获成功!

    偏偏就在刘承宗终于以为能高枕无忧的时候,现实却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子。

    先是驻扎在古浪守御千户所的冯瓤派人来报,他们种在武威绿洲上的粮食,被席卷而过的蝗灾祸害干净,冯瓤的大营五千余军兵仅仅护住了古浪所附近不到千亩的田地。

    紧随其后,蝗虫死灰复燃,遮天蔽日的蝗虫群再度袭击河湟,这次的蝗虫是饿极了,它们甚至连豆子都吃。

    最关键的是根据元帅府公文传报,这批蝗虫不是从东边来的,而是从西边,准确的说是西南,青海方向。

    整个河湟手忙脚乱地捕蝗,格尔木和大小揣旦的屯牧营、乌兰都兰的土司兵才姗姗来迟,报告铺天盖地的蝗灾正在青海蔓延。

    自起兵以来,数年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刘承宗被蝗灾打傻了,头一次噙上了素瓷烟斗,坐在元帅府衙门高大的石阶上仰头望天,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气。

    他是不论如何都想不到,起事以来最大的危机不是那些无比强大的敌人和对手,而是不起眼的小蝗虫。

    河西闹蝗灾,他可以把蝗虫杀净,因为在他治下的河西有近百万人口,就算来几千万蝗虫,也无非是一个人逮住、杀掉几十只蝗虫,可怕的蝗灾就没了。

    可是在土地广袤的青海,他是真没有能力跟蝗虫斗。

    更何况在一开始,他就没想到蝗虫会跑到那边去,因为那没人啊,没人也没田地,蝗虫跑过去吃啥啊?

    偏偏他忘了,人尚且能相食,蝗自然也能相食。

    只有基数够大,蝗虫群就能掠过大片无粮地,在合适的地方产卵。

    想通了这一点,刘承宗摔了素瓷烟斗,恢复斗志命羽林骑备马,踏上了前往康宁府主持灭蝗的路。

    正当他还在路上的时候,康宁府七县的求援信也到了,面对突如其来的蝗灾,秀才出身的蹿蹿表现出非凡才能,以一己之力稳住了康宁府局势,制定了非常得体的备蝗策略,可即便如此,刘国能和刘九思依然对来年收成充满悲观。

    因为康宁不同河西,地广人稀的康宁府没能力像河西那样对蝗虫卵发起大规模歼灭战,地下留存大量虫卵,即使能躲过今年秋天这波蝗灾,明年开春的蝗灾他们也躲不过去。

    尤其是康宁府的地域环境,导致这里的田土可种植的粮食作物种类太少,普遍只有三样儿,麦子、青稞、豌豆,前两样就不必说了,蝗虫特别喜欢吃,就连最后的豌豆,对饿急眼的蝗虫群来说也是照吃不误。

    刘承宗抵达康宁府的囊谦县时,康宁已经承受了第一波蝗灾,七县的知县、各地头人将报告呈送至康宁府衙,公文上可谓满目疮痍,许多地方连种子、草杆儿都被吃光了,最要命的是草场,这是康宁府的牧业支柱,也一片一片被啃个干净。

    在刘承宗在府衙查阅档案时,刘国能和刘九思陪同在侧都臊得抬不起头来——康宁府从上到下,对这种局面束手无策。

    这和他们的个人才能没有关系,这片土地对这种灾害的抵御能力基本为零,刘国能拿出的灭蝗措施拿到河西,就能基本灭杀境内蝗虫,不会引发较大的社会动荡;但这套东西在康宁府,则跟老百姓在家里拜刘承宗像起到的作用基本一样:没用。

    杀不净虫卵,明年四月蝗虫从河谷滩地爬出来,反复两三波,收成就全完了。

    “干嘛苦着脸,蝗灾肯定是灭不了了。”刘承宗叹出口气,翻着公文招呼二人安心坐下,这才抬头问道:“康宁府七个县,如果明年免粮税,官府还能拿出多少粮食救济百姓?”

    灭蝗的科学手段已经没用了,能用的只有救灾的政治手段。

    “免粮?”

    刘国能急得光想咬指甲,他不是没想过免粮的事。

    尽管康宁府因为路耗缘故向来不给元帅府交粮,但直到刘承宗攻陷甘肃大部设立甘肃都督府之前,康宁府七个县都是元帅府赋税最重的地方。

    康宁的粮税是三成,而且因为开垦出的田地少、人口多、亩产低,百姓的负担一直很重。

    刘国能想了又想,还是为难地摇头道:“大帅,恐怕免粮很难……”

    “难在兵粮是吧?”

    刘承宗翻动着公文档案,对康宁府的难点已经了然于胸。

    康宁府环境艰苦客观存在,这里地广人稀,偌大土地上的百姓仅有二十万之众,依托纵横交错的河谷生存,各地交通不便、百姓又普遍文化程度较低、依然热衷将能够成长为壮劳力的孩子送给寺庙。

    建桥修路、打井修坝、设立社学、破除迷信、传播医学、改良选种、分发农械,此般种种都使官府在这片土地上有更高的行政开支。

    而另一方面,漫长的封建小国寡民又使得旧贵族对地方有强大的统治力,复辟思潮始终存在,单是蝗灾发生后七个县就有十四个被贬为平民的旧贵族被拥戴、两个归附的小土司起兵——最大的起兵规模达三百人之巨、最小的复辟团伙只有十三个人,公文中的表述普遍为‘劫道蠢贼’。

    这其中自然有旧贵族对现状不满的利欲熏心,但刘承宗也不得不承认,贵族在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存在一定的民意基础。

    另一方面,封锁防备乌斯藏也是康宁府的军事责任之一。

    因此康宁府有维持大量驻军的要求,这里有一个驻扎在囊谦县的康宁营,还有在囊谦以外六县的五处交界设立千户所,总兵力八千六百。

    数字听起来不多。

    但刘承宗一手建立军队,在军地关系与脱产人口比例的问题上是天下少有的行家,尽管元帅府早就有所研究并定下规矩、只是从未做到,他心里是清楚的,和平状态下官军数量不得超过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即使在战争状态也不能超过百分之五。

    历朝历代,除了把自己拖垮的大秦之外,常备军的数量几乎都是总人口的百分之一。

    二十万百姓就有二分之一是女人,剩下十万男子当中,老人、小孩、残疾,符合常备军标准的人口也就只有三到五万,这些人同时也是支撑家庭的壮劳力、顶梁柱,多一个当兵就少一个顾家。

    在这一基础上,康宁府维持八千六百人的常备军,即使卫所军只发半粮,也依然是极重的兵役负担。

    更何况,此时康宁府的兵力不是八千六百,昌都还驻扎了李老豺部三千客军、冯双礼部三千新军。

    单是兵粮开支,刘国能一年就要弄到七万石粮,他从哪儿弄七万石粮去?

    他和杨鼎瑞两任知府疯狂开垦荒地,到如今康宁府也只有六十七万亩熟粮地,三成粮税,一亩地能收二十五斤,算下来是年年亏空,康宁的兵粮历来都是依靠官办贸易赚来的。

    不是商税,就是地方官府收了实物税,直接转卖给别人,盐场的盐、牲畜的酥油及各种从俱尔湾拉过来的货物,转卖到长河西跟土司木雅换粮食和茶,再把茶拉到昌都贩进乌斯藏换牲口,再拉到长河西去贩卖。

    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倒来倒去,一年到头才能把账平了。

    理论上如果没有蝗灾,明年收了秋粮,将会是康宁府第一次自给自足,而且杨鼎瑞做知府时主持的水利、开垦的荒地都在厚积薄发的过程中,明年有十二万亩生地变成熟地,后年有十六万亩生地变熟地,他们已经能看见正常生计的曙光了。

    即使有蝗灾,对刘国能来说日子也还能过。

    但刘承宗说要免税。

    这么大的兵粮缺口,他刘国能就是蹿到天上去,也变不出来。

    他说:“大帅,可以明年先征粮,征上来粮再救济受灾百姓……”

    康宁府太穷了,环境穷、百姓穷、官府也穷,就算有再大的才能,任谁站在知府这个位置上都不能脱离现实,现实就是他作为康宁官府的领导者,需要为了发展而妥协。

    穷山沟里到处是钻山洞等着复辟的旧贵族,兵粮不能断,断了就会给敌人可乘之机;官府要有粮,官府没粮水利、修路造桥都是镜花水月,商路断绝境遇只能越来越坏。

    刘承宗明白他的意思,先把粮收上来,再发粮救济,意思是尽义务。

    但刘狮子不是康宁知府,他拥有别人没有的权力,自然就有别人没有的解决办法:“免粮,开战。”

    刘国能和刘九思人都傻了,康宁府这个地方,周围的邻居一个塞着一个穷,你跟谁开战啊?何况本身就是因为没粮产生的问题,开战动兵,那不需要的粮食更多了?

    刘承宗跟他们不一样,说出开战二字,压在心头的郁气都没了,只觉得浑身通畅。

    “我们目前的问题,是明年康宁府不说颗粒无收,也要减产三成甚至更多,如果再执意收粮,百姓只剩一亩地三十斤甚至更少的收成,绝对吃不饱饭。”

    “但不收粮,康宁八千余驻军的兵粮就无法解决,所以我的想法是开源节流,把军队派出去就食与敌,砍掉康宁府明年支出最大的部分,这样即使蝗灾升腾,也能尽量不伤百姓。”

    刘狮子说出这话自己都不信,干脆摇摇头跳过去,不说这个。

    以康宁府的环境,无法将蝗灾防患于未然,不伤百姓是不可能的,无非是损失程度大小的事。

    但蝗灾的杀伤力充其量也就是一到两个刘承宗而已,百姓的血条只能承受三个刘承宗的攻击力,所以只要他肯免粮,百姓就还能留下半条命。

    不过免粮只是权宜之策,如果蝗灾问题在明年依然无法解决,后年还有蝗灾,康宁府的日子依然难过。

    时局已经难到这个地步,对刘狮子来说,也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

    尽管刘国能脱离战场一线已经很久了,他作为元帅府的大规模杀伤性兵器倒也不怕事,沉吟片刻就问道:“那大帅是打算向谁宣战?”

    刘承宗高深莫测地摇头道:“不,不是我们向别人宣战,是让别人向别人宣战,我们只负责帮他们打仗。”

    他其实是打亏本仗打怕了,平时打上几场亏本仗还不怕,就算是康宁这块土地,经过投入大量的人力资源,能招兵练兵、能训练官员,也算收回不少成本。

    但康宁府周围的小土皇帝们就不行了,一个个都是小刺猬,打下来吃不到肉,还得自己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如今北方拿下甘肃、设立甘肃漠南两个都督府的元帅府已经没有余力再投入人力了。

    “首先是境内留存的旧有土司,他们有多少存粮、财富,康宁府衙门都有所估计,召集他们,以元帅府的名义向他们借钱借粮,共渡难关,借十还十三,欠下的钱粮以十年为期分批偿还,留够他们宗族日用,剩下的全给我拿出来。”

    “愿意借的,宗族子弟拟一份名单送到兰州,不论家族大小、借资数额,一视同仁,将来康宁府以外的地方需要流官或土司,会优先派遣,其中优才良臣就留在我的羽林骑做事。”

    “一毛不拔的,明年夏天改土归流贬为庶民,拿他们的家产给我还账,这是其一。”

    “其二,长河西的木雅与沈边、冷边的土司有世仇,他该报仇了,我的军队帮他打过大渡河,想打的话丽江木天王和金川土司他都可以宣战,战时八千军队的兵粮由他出一部分,所攻掠之地贵族资财为我战利,周围打下的土地交给他做长河西的土司领地。”

    “第三,是乌斯藏的贵族庄园,火落赤家的三兄弟让我的军队入藏帮他们打堡子,顺便把那些庄园都平了,战利归我,土地归他。”

    说罢,刘承宗看向刘国能与刘九思:“蝗灾势大,我等只能尽人事,但这些对手都不算难对付,以你二人才力合康宁府重兵,打出个兵精粮足,应该不在话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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