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堡外三十里,营帐扯地连天。

    中军帅帐,年仅十二岁的义子额哲捧着雁翎刀侍立帐前,看着图上两路分进的石俑出神。

    刘承宗则盯着额哲出神,尽管名义上他有很多妻子,但始终没跟额哲的生母苏泰同房,因为他很清楚,这娃娃跟妈只能要一个。

    要苏泰就把额哲杀了,要额哲就得冷落苏泰,否则这娃娃就养不熟。

    在刘狮子的记忆里,前有摄政张居正、后有摄政多尔衮,两个厉害人物都没降住孤儿寡母。

    额哲和皇帝不同,但是在元帅府的意义跟小皇帝类似,代表着蒙古大汗继承人的金字招牌,元帅府当然依靠的是刘承宗的能力,但张居正摄政靠的也是张居正的个人能力。

    张居正死后被万历夺赐玺书、四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说是该开棺剖尸姑且免了,这是没降住孤儿寡母;多尔衮觉得单亲妈妈带娃问题不大,死后连坟头儿都被刨了。

    这俩人都没办成的事儿,刘承宗不想挑战,所以养着苏泰,敬而远之就完事了。

    额哲回过头,突然问道:“父亲,为啥两路前进,还要让敌人知道?”

    刘承宗回过神来,笑了一下,从额哲手上接过雁翎刀,指着舆图中高台骆驼城的位置问道:“额哲,我们要进取河西,敌军卡在走廊掘壕设垒,令我军不得寸进,该怎么办?”

    额哲扣着蒙古小红帽的小脸儿一扬:“打穿他!”

    “勇气可嘉。”刘承宗鼓励一句,继续反问道:“敌军掘壕设垒,这是前提,强攻会令我军遭受大量不必要的伤亡,若打不穿呢?”

    “打不穿?”

    额哲虎着小脸儿沉吟片刻,重新仰起头看向刘承宗,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答案:“打不穿就死。”

    刘狮子差点竖起大拇指,真不愧是林丹汗的儿子,他错愕地问道:“你以前没学过兵法?”

    “学过,我大说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刘承宗哑口无言,随后摆手道:“别学个词儿就乱用,这是欲置己军死地而后快。”

    其实他知道额哲说得没啥大毛病,因为在大汗生命进入最后关头那一年,带着整个察哈尔部先冲榆林,再横穿宁夏,冲击甘肃,把家大业大的察哈尔穿成了男女老少仅余五万的小部落。

    而且在当时的条件下,这些行为没有任何问题,穿了三镇,他是末代大汗;不穿进明境劫掠一番,他连末代大汗都当不成。

    但显然他此时不是为穿过前线劫掠食物,便面向额哲,道:“战争没有公平,一定有某方处于有利地位,如此时此刻,敌军高垒深沟,则高台对其有利。”

    说着,刘承宗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所谓先胜后战,是主帅之责,要为军队取得有利地位,然后才是将士用命拼搏取胜。”

    等额哲懵懵懂懂的点头,刘承宗才话锋一转:“说回你最初的问题,孙子兵法说故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简单来说,要让敌人去做他们不想做的事。”

    “南北两路进军,北路莫与京旅进至黑水筑坝,南路高应登营绕山脚逼近,都是为了诱敌。”

    额哲绞尽脑汁思索在书院学到的词汇,冒出一句:“佯攻?”

    “娃娃没白读书。”

    佯攻俩字说得刘狮子甚为欣喜,他心说额哲这娃娃长得有点文质就算了,要脑子也像他亲爹那样,满脑子就一个干字,那正月十五带兵出征,最迟二月二就得进八角城跟他爹万年相伴。

    能说出来佯攻俩字,说明元帅府新城书院的先生们不是吃白食的。

    额哲很善于思考,其实与其说善于思考,不如说耳濡目染见得多,他问道:“那敌人要是不信呢?”

    “不信?”

    刘承宗摇摇头,额哲毕竟还小,既不懂战争,也不懂战争状态的军队,更不懂什么叫量子叠加状态。

    “他们不信,就不是佯攻了,莫与京筑坝拦河,高应登断敌粮道,攻敌必救嘛。”

    刘承宗说着,蹲下身看向舆图,用雁翎刀的刀鞘指向北方的黑河上游。

    他的计划很简单,引诱官军离开精心修造的壕堑营垒,迫其改变坚壁自守的策略出兵野战。

    对明军来说,当两支四千人的军队出现在眼前,一支由汉人组成、一支由蒙古人组成,如果只能出兵拦截一支,他们应该会选择尽快收拾掉蒙古人,再转而集结兵力对付汉兵。

    所以刘承宗心里真正的预设战场,就是黑河上游,那里有山地、戈壁和荒漠,但农田少、水渠少,便于不熟悉地形的元帅府将士发挥本领。

    至于高应登那支军队,完全只是为了牵制敌军,以免他们派遣多倍兵力对付莫与京,毕竟莫与京麾下四千人,有三千多蒙古人,只有几百个边军老兵。

    佯攻不是送死,而是引诱和牵制,刘承宗没把握让莫与京对付同等数量的明军。

    毕竟原装的大明边军虽然装备上扯了后腿,但揍起蒙古军队那是专业对口,效率比元帅府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元帅府军队对标的是擅长驻营设垒的边军,还要攻关破堡,考虑到军队运力与行军速度的关系,因此刘承宗在设计上就把队一级的小炮、射速快但射程稍有欠缺的单兵三眼铳都去掉了。

    换句话说,刘承宗补给困难,整支军队在武装上散发着好钢用在刀刃上的贫穷气息。

    他的军队并不在意持续火力,在意的是一次打出去多少铅丸铁子,不管你穿甲不穿甲,骑马不骑马,举不举盾牌,我打中了你就得躺下非死即伤。

    大明边军那是什么玩意?

    一个营大大小小七八十门炮算少的,三眼铳鸟铳组成轮射阵线,火力密不透风,更何况还有曲射开花、散射火箭,铅、铁、火药不要钱一样往外洒。

    这些东西的做工可能没那么好,但生产力差距在这摆着,说句难听话跑了硝的火箭,射得都比骑射远。

    堂堂之阵对付同等数量的游牧军队,完全能打得人找不着北。

    当然由于思路问题,刘狮子仗着军事经验丰富在干儿子面前也没能装太久的逼,额哲一句:“军队跑丢了咋办?”就把他问住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个十二岁小娃娃给查漏补缺了,莫与京手下那么多和硕特军队,而且还有个好几百人的察哈尔马队。

    额哲可能不太懂军事,但人家懂自己家的军队……什么叫三人行必有我师啊?

    好在明军没给他找麻烦,正当刘承宗哑口无言之时,元帅府的塘旗已在大漠黄沙中招展而开,前线情报随军旗飞掠百里,不过两刻便自对峙前线传至清水堡。

    牛皮铁靴踏在帐外回廊的声音响起,刘承宗转过头,就听报声传来,护兵抱拳行礼道:“大帅,前线打旗,敌军出兵向南。”

    “知道了。”

    不同的护兵有不同的职责,刘承宗挥手让人下去告诉传令护兵做好准备,这才皱着眉头在帅帐踱步,心中思虑着目前军情。

    他对情报心存疑虑,想不明白为何官军放着北边的弱小对手不打,而会选择南下进击高应登部。

    战事过程中,依照元帅府的规矩,战场传递一道情报,由三种方式同时进行,称作三捷。

    一捷是在军情有变时,用最快速度向中军传递简单情报,由塘骑线上间隔一里的塘骑通过交替打旗传回来,速度极快,如果塘骑的人手够用且老练,一个时辰能传四百里。

    但缺点与烽火类似,无法传递复杂信息,路程越长、参与的人越多,单靠旗语,传达错误情报的可能就越大。

    二捷是靠收缩塘骑,每一名塘骑退至前一名塘骑的位置,人人相递口口相传,同样需要较多的人手,但准确性更高,能够传递书信口信,不过速度更慢,即使是最快的速度,也就一个时辰八十里。

    三捷最折腾人,必须由前线将领的亲信护兵携带书信奔赴中军,携带最准确的情报与主将最清晰的思路,沿途能跟塘骑换马还好,不能换马就得往死里跑了,这个对传信护兵的素质要求较高,也容易遇上人马身体的意外,通常速度是一个时辰三十到六十里之间。

    当然这是掌握主动权的战场条件下,在混战之中,情报速度就不能这么算了。

    也就是说,百里之外的战场上发生战局变化,刘承宗得到一捷的粗略情报,就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还要再等半个时辰后才能获知更加准确的情报。

    刘承宗稍加思索,他手上目前能动的还有四个营,分别是张天琳、冯瓤、魏迁儿及韩世盘率领的虎贲营,鉴于一捷情报的不准确性,他伏案写了几封书信,转身走出帅帐。

    帐外,几名传令护兵正互相帮忙在棉甲背后插好象征传令骑兵的背旗,看见刘承宗出来,连忙上前行军礼接令。

    刘承宗上前递过书信与信符,依次道:“传张天琳,高台已向南发兵,高部即将接敌,命其部即刻启程驰援,务必于后天一早抵达策应。”

    “传冯瓤、魏迁儿、韩世盘,整装待发,以待后令。”

    “传莫与京,高台已向南发兵,命其率和硕特、察哈尔二营明日南下,三日后袭击高台。”

    传令护兵抱拳应下,个个翻身上马,奔赴各营。

    随即整个阵地人喊马嘶军乐声起,各营纷纷收拾行装车马,做好了拔营准备,一声天鹅号音响起,张天琳部即列队出营,牵马携骡扎进无边大漠。

    中军本部收拾了营帐,也与虎贲营、冯瓤营、魏迁儿营紧随其后,向东缓缓开去,跟着塘骑相向而行,以期尽快拿到来自前线的准确情报。

    其实原本最好的中军营地位置,应该是空旷地带距离前线五六十里、复杂地形距离前线二三十里,一来敌军看不见、二来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部署。

    但肃州到高台中间的地形离谱,一片沙漠把啥都隔断了,中军营扎在沙漠里,弄不好夜里一场风过来,就把他们埋住了。

    大军起程没走多久,中军塘骑就高应登部动向的一捷同样送了过来,护兵报告道:“大帅,塘骑来报,高将军部,拔营东行。”

    “拔营?”

    这个词很特别,为分辨行军速度、距离和位置,拔营和行军是两个不同旗语,何况如果他一直在往东走,前线的塘骑千总马祥也不至于让塘骑专门把这条情报送回来。

    此时刘承宗已经能在心里确定,此前塘骑关于高台敌军南下的情报没有出错,但紧跟着第二个疑惑便又涌上心头——马祥为何把高应登部称作拔营?

    高台敌军南下,意味着探查到前进中的高应登部,偏偏此时塘骑又告诉刘承宗,高应登部刚刚拔营。

    刘承宗大概能猜到官军为啥执意要揍高应登了。

    在职责上,莫与京和高应登的使命都是诱敌,显然高应登考虑到己方一个满编营比较吓人,在诱敌手段上选择了分兵,所以才会出现前边的军队已经被发现,后边的军队还在营地里没有拔营。

    兵马行进不过二十里,塘骑千总马祥对高台敌军动向的二捷被送至中军,塘兵交替送来马祥对前线情况告知的书信。

    跟刘承宗推测的一样,高应登是分出一个千总部先行,故意暴露在塘骑保护之外,以挖掘厕坑、集体解决问题等标准的突袭准备来引诱敌军,随后以千余骑向高台左翼袭去。

    等高台那边的明军派出两千余骑南下,后面的高应登才率本部其他人马拔营。

    合上书信,率军东奔的刘承宗内心满是复杂情绪,他很担心——让高应登去诱敌,是因为内心深处依然觉得高应登还是当年一头扎进贺虎臣溃军里的憨子。

    万万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学会耍心眼儿了。

    刘承宗很担心,高应登可别把诱敌打成歼灭战,三千打两千,把人家这支明军消灭了。

    那高台那帮人可就绝对不会再出来野战了,到时候可就必须要打艰难的攻防战了,毕竟他不可能真筑坝淹了黑河流域……就不说良心上能不能过去,现在可是农时。

    这场战事,就看敌军副总兵的才华了。

    刘承宗的身体随马鞍起伏,看向远方一望无际的荒漠,咬咬牙对身侧追随的传令道:“告诉黄胜宵,多铸炮弹,准备往前线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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