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家锅庄的女掌柜看着上首刘承宗,都挺想给他生个娃。

    早前木雅土司差人回来传信,说要她们准备好接待青海元帅府的大帅,一听这名头,人们就不禁会想象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将军。

    毕竟大帅这个词不是乱说的,一般要总兵官才能称帅,比如四川驻在永宁的大帅侯良柱,前年被解职后去过沈边一次,头发胡子都白了。

    掌柜们只能在心里使劲想啊,这得是个很有魅力的大帅,才硬着头皮来见他。

    谁知道一见不说别的,大帅生得好,年纪轻轻大高个,肩宽背阔,四方银盘脸生得很有男人样,听说还是能左右开弓的好汉,叫人越看越欢喜。

    给他生个娃有啥坏处嘛,别的不说,生个女娃将来继承锅庄,一辈子有人庇护着;生个男娃就更了不得了,没准长河西哪一代绝了嗣,单凭大元帅骨血就能当土司。

    万万没想到,看着挺好一人,癖好诡异,非要人会说蒙古言语,一听她们不会说,干脆要找年轻士人了。

    但这事她们也不能控制啊,一个个非常失落,叫人去锅庄喊那些士子出来。

    不一会,穿粗布、毪子袄的男人们放下手上正在搬运的货物,一个个走进官寨,有些人肩膀上还披着店小二的手巾、买牛羊的褡裢,小心翼翼站在官寨的院子里。

    木雅对这帮人的打扮非常不满,跑过去找阿佳们要个说法,片刻后才讪讪地回来,对刘承宗解释道:“大帅,别看他们打扮寒酸,确实都是成都府的生员,领头那个我知根知底,叫杨万春,确实是生员。”

    顺着木雅的手望过去,刘承宗看见生员里领头的有个男子,穿的是蓝色暗纹的缎面长袍,岁数也不小了,像个富家翁。

    刘承宗从官寨下去,粗略看了一眼聚在院里的男人,不到二十人,问道:“你们都是生员?”

    这时候,领头的杨万春已经知道是青海元帅喊他们过来,听见刘承宗的陕北言语脸上还露出惊喜,上前道:“将爷,我等确实俱为生员,我是前些年就来炉城了,他们都是夏天来的,因此衣裳不得体。”

    算上杨万春,一共十七个人,刘承宗一一问了,才终于确定,这帮人确实都是士子。

    而且不是童生、不是举人、更不是进士,都是四川的生员,以成都府居多。

    看着这帮像走卒贩夫多过士子的生员们,刘承宗满心疑惑,是好色这件事仅限于秀才这一群体么,过年了还赖在锅庄不回家?

    而且他看这帮人的模样,不像到锅庄寻欢作乐,倒像是背井离乡跑来讨生活的。

    院子里冷得很,刘承宗也不管这帮人好不好色,反正看见一群生员令他无比开心,当即招呼叫木雅杀羊宰牛准备酒菜,借了官寨大厅,让这些生员跟自己过来坐下聊天。

    锅庄的阿佳们高兴了,因为刘承宗不单吩咐她们为生员准备酒菜,更要为元帅府随行军队准备肉菜,敞开了杀羊宰牛,招待军兵。

    刘承宗随行骑兵可个个都是大肚汉,哪怕仅是往营地送牛羊蔬菜,都够让锅庄赚上一笔。

    反正木雅土司早就跟他们说了,元帅府军队过来怎么折腾都行,所有花销都由土司衙门结清。

    还真别说,单是刘承宗让木雅准备酒肉来招待生员,就让这些战战兢兢的秀才们很是欣喜。

    等到坐下攀谈,人们的胆子大了许多,聊上几句,刘狮子大概弄清楚老秀才杨万春的身份。

    非常有缘分,杨万春是成都人,奢崇明的女婿樊龙带着阿六围攻成都那年,他在城外玩,碰见大梁国的军队就赶紧跑,一路跑到了打箭炉来。

    来了就没再离开,当了锅庄的上门女婿,本来他老婆是阿佳,但后来被他娶了,老丈人就把锅庄交给了他,阿佳也换成了他小姨子。

    在打箭炉,像他这样的上门女婿很多,但眼下官寨里这些生员,都跟他不一样。

    “他们也不算被阿佳迷住,很多都是我的朋友,往年来炉城玩耍,我就接待一番,一直到前年夏天,他们才来投奔我。”

    杨万春抬手指过生员们,随后对刘承宗道:“他们和炉城那些失了寺庙的僧人一样,混饭吃。”

    刘承宗盘腿坐在坐榻毛毯上,一手撑着坐榻扶手,一手撑着下巴细细思索,皱眉道:“他们跑到这里混饭吃?”

    “当然有些人也想做个上门女婿,阿佳们都很能持家且富有,人又生得落落大方。”杨万春笑了一声,随后道:“但更多人在这就为每日两个糌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供他们读书考取举人。”

    刘承宗左思右想,还是觉得离奇:“生员虽多,可在天下何处寻不到个遮风避雨读书的地方,为何要跑到这来,我看他们的模样……似乎还在给锅庄做帮工?”

    杨万春闻言不禁露出苦笑,点头道:“大帅怕是不知道前年朝廷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也不会说出此言了。”

    刘承宗想了想,摇头道:“当时忙于军务,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前年夏天,他在黄龙山道击溃了宁夏总兵贺虎臣的部队,收降宁夏边军无算,从此兵势大盛,所遇再无强敌。

    在那之后便一路西行,也没空打听朝廷的事了。

    但说到底,这些人不是童生,秀才在县学是管饭的,而且他们是四川人,也不是陕北的生员。

    若在陕北,朝廷给官员都快发不起工资了,但在四川,每月朝廷还会给他们发粮食。

    尽管生活条件谈不上优渥,却也完全没必要像那些失去寺庙的流氓僧人一样跑过来混饭,有时候还要出去帮阿佳宰个牛、搬个茶。

    他更愿意相信这帮屌人都是好色之徒。

    “大前年腊月,后金破关而入,朝廷征发各镇边军,皇上深感资财不足,下了诏书,要收生员优免银,为国库增收近五十万两。”

    杨万春道:“天下生员何其多,大州县五六百、小县二三百,收钱很容易……但生员就不容易找活儿了。”

    刘承宗坐直了身子,向后微微靠去,抬手在扶手上轻拍两下:“你接着说。”

    他就知道,在恶心天下人这件事上,他可以永远相信崇祯大帝,生员优免银,皇上圣明!

    五十万两,较之上千万两的边防军饷不过杯水车薪,但足够恶心寒门士子。

    确实,秀才这个身份里,有很多富裕阶层出身的人,对他们来说把朝廷本身优免的役钱补上不算什么。

    但对小家小户的年轻人来说,十年寒窗苦读考个秀才,还没从你这朝廷挣了钱,一下子啥优免都没了。

    最关键的问题是,文武官员的优免,在天启年间就没了,给朝廷增税四十余万两,只剩下生员的优免。

    文武官有俸禄,不靠优免过日子,而很多生员本身就靠着这点优免过日子,现在也没了。

    这让刘承宗无端想起小拉尊送他的那套十六法。

    十六法不算什么进步的东西,就差白底黑字写明了,这套藏地律法就是为保障奴隶主贵族权力而存在的。

    刘承宗就琢磨啊,到底在大明如今这个朝廷眼中,它的根基是什么呢?

    是农民吗?不像,陕西的税到如今还没免呢。

    是军人吗?也不像,否则不会欠两三年的军饷。

    是官员吗?曾经刘承宗一度认为这个朝廷的根基是官员。

    但如果皇帝认为官员预备军的生员,三四十万生员的忠诚还不如三四十万两银子,那他们一定不算根基。

    毕竟朝廷的资金缺口可不是三四十万两银子,一年军费就已经在一千五百万两左右。

    那皇帝到底认为,他的朝廷根基是什么呢?

    刘承宗不知道。

    “我们都是平民百姓出身,在四川没有地,那边算地广人稀,自天启年间就把人头税贴进田税里纳银,这笔钱一般是佃户出。”

    杨万春向刘承宗介绍了基本情况,一摆手道:“所以从去年开始,突然之间,成都府数百生员找活儿干,哪里能有这么多让他们干活的事呢?他们就来了打箭炉,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觉,运气好了还能像我一样当个上门女婿。”

    “阿佳们也愿意照顾他们,这些人没准啥时候就成了举人、进士,将来做大官,反而能成为阿佳们的依靠。”

    刘承宗缓缓点头,随后小声问道:“土司们就不招揽这些秀才么?”

    “招揽,沈边冷边,还有长河西,都招揽士子,可招揽归招揽,哪里用的了这么多人。”杨万春叹了口气道:“哪个生员不想做官,谁愿意给土司当个师爷啊!”

    刘承宗听完,差点拍案而起。

    这帮生员不就是给他量身定做的吗?

    “你呢?”刘承宗对杨万春问道:“你也想做官?”

    杨万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摇头道:“若考上举人也就罢了,如今在锅庄挺好,衣食无忧,也能一展所长,虽说没有官身,但这边蛮家众多,秀才也够受人尊敬了。”

    “也算人各有志,那他们在这住了时间不短,应该懂西番言语吧?”

    杨万春点头,其实他已经猜出刘承宗想做什么了,近半年来,尽管刘承宗离打箭炉很远,却是这里的风云人物。

    毕竟打箭炉既是蛮家的边缘,也是汉家的边缘,人们听说一群汉人在西北西南打出一片天地,没有谁不振奋的。

    杨万春如实答道:“回大帅,都多多少少会些。”

    “这就行了,一会你问他们,若有愿给我做官的,就跟我走,我有七个县,需要一批县丞、主簿、典史、教谕,若有真才实学,将来更上一层也不是不可能。”

    杨万春一直都在等他说这句话,待他说完,当即兴奋地点头道:“好,我一会儿就告诉他们。”

    说罢,这个老秀才又不免患得患失。

    他很尴尬,就像对刘承宗说得那样,这世上哪里有不愿做官的人?

    毕竟官不是被人呼来喝去的小吏,那是随便一个最低品级的官员,都能被称之为当地数万乃至十余万人的父母,那是什么样的权力与责任?

    但锅庄的富裕生活也确实令人难以割舍,不过就在杨万春心里暗自着急的时候,突然听见刘承宗笑了。

    刘承宗知道这老秀才心里想的是什么。

    起初他还比较担心,这些四川秀才会不会因为他是流贼出身,不愿投奔。

    但如今看来,他们连在土司的锅庄干活都愿意,根本不必考虑愿不愿意到自己那去当官的问题。

    倒是这个杨万春,其实还和他挺有缘,他们俩是同一年的秀才。

    差别只在于杨万春比他大十二岁。

    他对杨万春道:“那你呢,想不想跟我干?就在打箭炉,一时半会可能给不了你官职,但也不影响你在这生活,如果你给我做事,后面我会给你官职,如何?”

    杨万春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不知大帅想让我做什么?”

    “简单,你在这住了很多年,朋友多,四川又有许多生员无所事事,把他们都叫来,能叫来多少就叫来多少,在你这学西番和蒙古言语,学好了就到我那去。”

    刘承宗说着,心想索性都要在这学言语,是不是秀才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便道:“平民百姓也行,这边正在开垦土地,汉人叫来,我给田种,把这事干好,都算你功绩。”

    杨万春一听这事还不简单么,他在这待了这么多年,认识那么多商人,让商人往这边送失地农民过来还不好说么?

    只不过他怕拉过来的人太多,便道:“大帅有那么多地?”

    “嗨!”

    刘承宗一听便差点捧腹大笑,身子向前倾倾,抬手点在坐榻上道:“从西宁到昌都,都是我的,你说我有多少地?”

    杨万春猛地起身,当即给刘承宗行出个大礼,再起身就进入了状态:“大帅,那在下就要在炉城储备粮草了。”

    老秀才焕发斗志,看得刘承宗心里很舒服,摆手道:“对,这样,我从木土司那弄到些土地,里面有不少熟地,你给我招佃,一半储进你的锅庄,作为移民路上食用,你能给我招多少移民?”

    杨万春没急着说大话,想了想道:“大帅等我看看地,地少了一年几百户,地多了,一年上万户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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