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胫骨号角在战场低声呜咽。

    白利军的丹碚代本面容阴晴不定,望向战场眉头紧锁。

    他出生那年,在汉地叫万历十八年,算起来今年已过四旬,在这片土地上是十足的老将。

    二十年前,丹碚从最低级的武官定本做起,手下仅有二十二名朗生家奴,到如今成为统帅三如的代本,他打满了白利王东征西讨的所有战争。

    根据牧羊女传回的情报,他知道这场战斗最大的对手是八百个蒙古人。

    蒙古人在康区很常见,尤其是土默特的火落赤部,三年前蒙古人入藏,丹碚就曾受命征服类乌齐截断蒙古军队后路。

    类乌齐的统治者是比囊谦珠氏还孱弱的家族,动员了三个月才召集到七十名战士,但其依赖经久不衰的寺庙。

    和尚有什么可恃?无非蒙古人罢了,因此丹碚当年就做好了与蒙古人交兵的打算,但最终白利王还是下令将他的军队召回,使类乌齐得以苟活至今。

    在那之后,丹碚的军队被调往理塘的北部山区,与丽江木天王的军队隔山对峙,那是个比蒙古人厉害十倍的对手。

    被顿月多吉重新调至北方的丹碚,对这场仗满心欢喜,蒙古人抢劫时很难捉,但在大军对战时他们赢了就猛进、败了就一哄而散的特点,让其显得不堪一击,不能与朵甘骑兵相提并论。

    牧羊女也提到有三百多个汉兵,但丹碚并不重视汉兵。

    他知道汉兵火器强,也听说了囊锁谦莫宫被一日攻陷的传说。

    但那能说明什么呢?什么都说明不了,因为那支军队的统帅是阿旺。

    阿旺是个哑巴,还是个和尚,偏偏抢了他本该驻守的地方。

    对丹碚来说,坚城被一日攻陷非常合理,不能作为敌军攻势强悍的证明,最多只能证明俩事。

    第一,阿旺修行不足,佛祖没站在他这边;第二,攻城军队不讲武德,欺负哑巴。

    这些年丹碚断断续续听到关于中原王朝的消息,就没有一件好事。

    在发兵渡河时,丹碚还给身边的贵族打气:“在我率军北上时,南边的木天王刚给皇帝捐了一万两千两白银,你猜是做什么?”

    丹碚那时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抬手点了点马鞍子:“平叛,天边一样的远的地方有个大流寇姓刘,搅得皇帝不得安宁,他们的国家在打仗,这些汉兵若真是厉害的好汉,就该回去给皇帝帮忙,跑到这里来,无非丧家之犬罢了。”

    只是此时战场局势微妙,令丹碚不复进军时的轻松。

    汉兵躲在简易土墙后面放铳,有震慑力,实际杀不了几个人;蒙兵在朵甘重骑的追击下三两四散,找不到合聚的机会。

    他考虑了蒙兵的问题、也考虑了汉兵的问题,单以这两个方面,这场战斗他占据绝对优势。

    可战场上最难办的恰恰是被他忽略的番兵——那些奴隶崽子。

    战场上不要说像这种进攻营地,就连两军正面对阵,除非实力相差悬殊,都没有被一冲既溃的。

    冲击一阵,冲不动就留下些尸首,大部队退回来重新整队,发起第二次冲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甚至可以把这个庄园当作城堡,围着困死他们。

    可他的部队冲上去交兵一次,就像肉包子打狗,送的多回的少,号角吹了三遍,前头那些奴隶兵明明还站着,离敌军那么近,却不回来。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投降了,可胜负未分就上百人投降,很反常。

    何况哪有投降了还拿兵器的。

    这不对。

    丹碚代本看着自己的军队慢慢退回阵中,从军二十年,他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以至于他甚至有点怀疑,那些兵真被奴隶崽子策反了?

    这二十年白利领地的战争就没停过,将是老将,兵也是老兵,他们应该知道在战场上投降的下场。

    他们的妻女与亲人会被折磨,如果有儿子的话则会赎罪。

    丹碚不明白。

    趁重骑兵把蒙古马队驱离营地,丹碚把部队撤回到安全距离扎下营地。

    布置好简单防务之后,他召集贵族,找来几个参战的奴隶询问:“前面怎么了,那么多人回不来?”

    奴隶们不敢说,直到丹碚面露不虞,才终于有人壮着胆子道:“他们在阵前叫喊,叫我们自己做自己的主……”

    话还没说完,就被贵族们的斥责打断。

    “胡闹!”

    随军出征的贵族们一片哗然。

    人们争先恐后谴责阵前倒戈的奴隶:“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做主了?”

    胖胖的苏芒老爷在人群后站着,看着白利王麾下一群老爷破口大骂,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早就猜到,白利王的将军们见到被汉人教唆的奴隶造反,会是这幅德行。

    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和外甥说过,尕马这么做,是把自己摆在所有贵族的对面,自取死路。

    人们疑惑,贵族们都很愤怒,但愤怒并不源于背叛,很大程度上愤怒来源于委屈。

    这种委屈就和苏芒的外甥丹巴一样。

    世上没有哪个奴隶主认为自己邪恶,恰恰相反,他们都认为自己通情达理且富有同情心。

    因为他们拥有土地、武力、知识和粮食,他们干净而体面,奴隶肮脏且无知。

    奴隶跑出去是活不成的,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不被拴在土地上的人,命价都只有一根绳,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便杀死他们。

    养着奴隶给一口吃的,本就是莫大的慈悲。

    现在冒出一群奴隶,仗着贵族和外人,居然想恩将仇报?

    社会环境最讲究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少数人这样做是潮流,所有人都这样做就成了规矩。

    他们生在这套规矩里,受益于这套规矩,自然也要捍卫这套规矩。

    所有人达成共识,必须尽快把这支奴隶兵镇压下去,否则这股风气就会像草原上肆意传染的天花一样,污染了周围领地的奴隶。

    丹巴就很委屈,他当众大声喊道:“丹巴领地的一草一木,世世代代都属于丹巴家的人,直到父亲把它传给我,这些奴隶崽子仗着尕马和尚打进来,说要收了我的土地,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贵族军官们义愤填膺,直到每个人的脸变得杀气腾腾,疑惑和委屈终于变成滔天恨意。

    没人知道奴隶们凭什么,他们只觉得不公。

    出征前白利的贵族以为这场战争和过去那些战争一样,为了更多土地与利益,他们可以卖力也可以不卖力。

    直到此时,义愤填膺的贵族们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丹碚用冰冷目光扫过一众贵族:“后退一步,姓氏不保……奴隶崽子想翻天了。”

    发现问题总是比解决问题容易,如今摆在丹碚面前最大的问题,是他麾下许多奴隶不适合再继续作战了。

    他能接受兵力减少,但不能接受士兵大量在阵前倒戈。

    与这种敌人作战,令他备受煎熬,好在他有充足的经验,很快找到了解决办法。

    借着天色渐暗,丹碚代本把麾下三如重新编制,以贵族及他们信得过的朗生为第一如,以有家眷在白利的堆穷和差巴为第二如,至于第三如则是光棍一条的穷苦奴隶。

    他的战术也随编制改变而发生变化,能不能夺回丹巴庄园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以第二如为主力,牵制庄园敌军;第一如伺机直冲敌阵,必须杀死那个叫巴桑的奴隶崽子。”

    至于第三如,丹碚没给他们安排任务。

    他们最大的任务就是今夜原路返回,能不被敌军策反就算胜利。

    丹碚认为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叫巴桑的奴隶崽子,都是他带来的改变,只要把他杀死,那些奴隶就是一片散沙,成不了事。

    正当丹碚在临时营地调兵遣将,重新编制军队时,戴道子正在一里外的山坡上观察战场。

    他主要在观察西番骑兵与蒙古马队的战斗,谢二虎的不占优势,四百马队几次想要靠拢集结,却一次又一次被驱走。

    至于白利军营地里的变化,戴道子兴趣不大,因为他看不懂。

    他原本想率军在山上歇歇马,就率马队加入战斗,谁知才刚到山头,白利的军阵就潮水般退去。

    而且还在军阵里调兵遣将,把原本看着挺有组织的军队弄得乱七八糟,挺奇怪的。

    戴道子不懂带兵打仗,按照狮子军军官的本事来看,他也就是个马兵百长,但在塘骑的领域里,他是真正的专家。

    他不知道究竟是敌军的侦查意识太过落后、还是自恃自家地盘莽莽撞撞,对战场的遮蔽仅停留在明哨和派兵探路的程度,以至于扎下的营地在戴道子眼中几乎透明。

    “刀叔,他们兵分三哨,分了一哨人往南出营了。”驿卒出身的年轻塘骑走到戴道子身边,小声道:“七八百人,装备烂得很,全是步兵,看着像是……辎重兵?”

    “辎重兵?”

    戴道子边说边打出个哈欠,他还是不太习惯这里比老家天黑得晚一个时辰,看着天色才刚暗,可搁在别的地方都已经进入梦乡了。

    他摇摇头道:“来的时候尾随他们,没看见有辎重兵,兴许是难攻不下,打算回去运辎重,围困庄子?”

    戴道子刚说完,就摇头否掉了这个想法。

    这儿离白利军早前驻扎的山谷并不远,用不着这么多辎重兵,况且哪有运辎重连马都不骑的。

    肯定是有事,但戴道子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只说:“派一塘弟兄跟上他们,另派一塘趁夜回庄子,告诉歪梁子他们,我们去看看他们大营。”

    “看他们大营?”

    戴道子点头。

    早前他一直在把白利军当作和狮子军同等对手,但现在看来,他们的军官在统率军队上有不少先天不足。

    这对戴道子来说是个非常新奇的发现。

    一支军队是什么样,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长久对付的敌人。

    在青海湖,戴道子认识到蒙古军队在装备上与狮子军差距极大。

    而在这里,白利王的军队装备不算简陋,但受限于军队来源,兵员素质极低、职业军人极少,这会带来无法避免的弊病。

    其实奴隶还是自由人,对勇气的影响很小,甚至戴道子觉得白利王的奴隶有一个算一个,都比他勇敢。

    戴道子还等着刘狮子成大事,称王也好、称帝也罢,他算是从龙有功,高低要给平羌老戴家挣个伯爵,死不起。

    白利王的奴隶兵不一样,反正他们这辈子活着既没盼头也没意思,贵族老爷说死了这一世还有下一世,大不了赌一把转世重开的运气。

    不亏。

    但这对战术影响极大。

    除了那些职业军人出身的朵康重骑,白利王的军队编制死板,无法以小队编制进行自主行动。

    谁能把深入敌后的重要使命,交给一群奴隶呢?

    白利王的敌人都没有这样的能力,自然也不需要防备这样的敌人。

    是军队就得有辎重,是辎重就怕火烧,而放火,一队人足够了。

    那支如本军走在自己的地盘上毫无畏惧,高举火把在山野间形成道道模糊火蛇,逶迤向苏芒地方的山谷行去,就像黑夜里最令人感到温暖的指路明灯。

    戴道子则小心谨慎,率领九十五骑塘兵翻身上马,沉默地尾随在这支如本军身后,盯着火光,走他们走过的路。

    行军非常顺利,戴道子只是在马背上打了个盹儿,等被塘兵叫醒,人就已经到了山谷口。

    塘兵探明了,山谷里屯有守军二百,粮食牲畜一眼就能看见,防备非常松懈。

    但加上走回来七八百人疲惫之人,保住这批粮食是不可能了,趁着夜晚混进去几个人作乱,再冲进去动手放火的成功率倒是很大。

    戴道子当即下令,十名塘兵披上袒肩袄子混进去,没过多久,山谷里就乱了起来。

    谷外的戴道子还心说手下弟兄办事真利索,一时间八十余名塘兵各抱拼命之心,拔刀持铳奔杀进去。

    一进去就傻眼了。

    万万没想到,山谷中传出的混乱声响,跟他们想象中不一样。

    和塘兵作乱毫无关系,是那七八百个奴隶兵,围了驻防兵的帐篷、把守夜的白利土兵打的打杀的杀,正开仓取粮呢。

    忽然听见马蹄声在身后炸响,他们还以为是白利王的军队,人群像是伏倒的海浪,在月光下成片放下兵器跪拜下去。

    连头都不敢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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