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营展开一项对虎口刺字的调查,这个任务同样由掌令官去做。

    虽说刺字历来是有刑罚、示辱的不齿之意,不过军士们在知道刘承宗的出发点之后,也都能理解。

    当然这建立在,刘秀才跟他们一起刺字以示决心的前提下。

    否则没人愿意给身上刺个字。

    这事若搁在前朝,就算刺出个花腿军都没事,甚至招募军队就会招来一群描龙画凤的花大姐。

    可在明朝,太祖皇帝定下律法,对黥刑极为慎重,只有抢盗两罪才会刺字,就连逆党家属,因为《大诰》和《大明律》里没写明该刺什么,有时也会不刺。

    五代唐宋元极为兴盛的纹身刺青也被太祖皇帝禁了,小娃进了天王庙,都不知道塑像小腿上画的是啥。

    现在可好,刘承宗带头在左手虎口墨刺反明二字,一时间竟叫营中几个狱卒、画师出身辅兵成了香饽饽。

    刘承宗提出刺青针不可混用,扎过一个人要放在小锅里用开水滚过,才能复用。

    其实他们用的不是刺青针,是辎重哨的缝衣针和缝伤针。

    刘承宗让人在左手虎口刺下反明二字之后,没过多久,就在堡上见到了承运。

    这小子也刚刺下字,捂着手就跑来了:“哥你找我?疼死我了!”

    “嗯,刺字的时候我见到师哨长。”刘承宗没来得及嘲笑弟弟怕疼,只道:“师哨长说你让工哨做五十杆铳,有这回事?”

    “有啊!”承运把头点得理所当然:“嘿,我就刚给他提了一嘴,就跟你说啦?”

    “有啊,有个屁,工哨合格的钻铳匠一共八个,五十杆鸟铳够做到今年冬天了。”

    光给辎重哨做东西,别的战斗哨就不配火枪了?

    刘承宗道:“怎么,你那辎重哨弄点刀枪弓弩还不够,还要弄五十杆铳用用?”

    一想这事他就想笑,在他眼中,工哨、辎重哨的战斗任务不重,平时操练一下,能列阵、能使用兵器就够了。

    这两哨人在一起,遇事工哨挖壕、辎重哨列阵,能防守一会就行,打仗的事还是要五个战斗哨来。

    真指望这两哨填进战场,那都山穷水尽了,战不如走。

    “不是,不用做那么复杂,我正带着图要送到工哨去,正好哥你先看看。”

    承运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纸,把潦草构图拍在桌上道:“不是给战辅兵用,我是给伤兵准备的。”

    这图画得简陋极了,但一眼就能看懂,很普通的火绳手铳。

    基本上就是把老火铳的杆子改成个弯柄,弯柄中间掏个洞,插一根之字铁杆,上边是火绳蛇杆、下面做扳机,扳机有块弯铁当弹簧。

    简易到简陋,这东西打好管子,把铳膛钻光也容易,八个钻铳匠一个月就能做三十杆出来。

    看得刘承宗直纳闷:“做这玩意干嘛?”

    “我是这么想的,哥你看啊,辎重哨现在,有征募队、骡马队、车驮队、塘骑队和医匠队。”

    刘承宗是没管过辎重的事,反正一直是缺啥都让人找承运。

    营地有的找承运,营地没的还是找承运,在延安府地界上,他肯定有办法把事办了,就用不着操心。

    不过他知道,辎重哨和工哨都没按战斗哨的编制来,也是兵分五队,具体每队干嘛他不知道。

    承运介绍起来如数家珍:“骡马队管牲口、车驮队管运送、塘骑队遮蔽周围、医匠队管救治伤病,至于这征募队啊,嘿!”

    他咧嘴笑道:“这是辎重哨在肤施县的神来一笔,是由他们从百姓里雇人,征募民夫帮忙。”

    这个刘承宗倒是能理解。

    征募民夫是承运的拿手好戏,单就打柳国镇、李卑那三天,没跟上天猴合兵,辎重哨根本没人,全靠承运从左近乡里弄来上千人帮忙。

    又是药材、又是医匠,一大堆事,最后居然被承运弄得还不错。

    想来这征募队就是承运在那场战斗之后,给自己弄的帮手。

    “我这胆子,哥你也知道,就不装啥英雄好汉了,那天你打完柳国镇,让上天猴找我收拾伤兵,一整夜提心吊胆不敢睡啊,就怕官军和溃兵找到我这来。”

    承运抬手盖在桌上画纸:“那会我就想,那么多伤兵,兵器都拿不起来,只要被人打就是个死,后来就看见了你的铳,让师哨长也给我做了一支。”

    他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十步左右,拿上就能放准,可比弓箭好学多了,而且不费力,伤兵只要还有只手,他就能打,没指望打第二次。”

    刘承宗恍然大悟。

    原来承运想弄的手铳是干这个,后面都不用他说了,刘承宗接话道:“前边一大仗,后边就把铳弹药装好,只等着伤兵送下来,还有手就人手一支?”

    承运鼓掌道:“太对了!”

    长久以来,辎重哨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从一开始只有马驴一家,到如今补齐了人手,但职责还是不太清晰。

    但啥也不懂可以学,靠缺啥补啥来加深认识。

    在延河曲架炮山的战斗里,刘承运一个人承担了整个辎重哨的工作。

    给前线运粮、运车马火药物资,组织人手筹集药品、医匠,收拾出停放治疗伤兵的地方。

    尽管承运做这些不专业,但他做下来了。

    做的不好。

    就记下这些欠缺。

    刘承运像打开了话匣子,一个劲给二哥讲述自己的经验:“伤兵营不能只设一个,至少四个,离前线近的地方设三个,远些更安全的地方设一个。”

    他抬起三根手指:“抬担架的民夫要有人带着,这人得能辨别伤情的轻重缓急,轻伤的送到轻伤的地方、重伤的送到重伤的地方,还有一个离前线近的,是肚子破了肠子出来的。”

    “等他们包扎好,再由人送到离战场更远、更隐蔽的伤兵营休息。”

    承运说起这些时并不高兴。

    因为这都是用血换回的教训。

    单就上次,承运在府城东边蟠龙川口设立伤兵营,救治上天猴的伤兵。

    两眼一抹黑,没分配位置区域、不分轻重缓急,一个晚上十七条人命就在等待中没了。

    因为桑皮线和金疮药不够,七个人没能及时止血上药、缝合伤口死了。

    所以他知道平时要收集桑皮尖茸。

    还知道到了战时,开战前伤兵营就要搭好,埋锅滚热水、煮麦水,热水洗纱布刀子等器物,麦水晾凉滤净,留在让医匠用。

    肚子被刀划开肠子脱出回不去,医匠含冷麦汁喷在肠子上,能让肠子自己蠕动回去。

    那场战斗他们就没有冷麦汁,只能用褥子把伤兵抬起来摇晃,有一晃回去了,有仨晃不回去人没了。

    而且那个把肠子晃回去的也没能多活几天,发热烧死了,医匠说是肠子外露,周围伤兵死人多,沾染毒气又没有清热解毒的方子。

    所以要把肠子掉出来的人专门放在一个区域治疗,不让人在附近。

    其实那天夜里承运哭了很久。

    他不认识,那些中弹中箭、开肠破肚、断手断脚、血流满地的人。

    他一个都不认识,甚至有三十一个人送到他这,身子就已经凉了硬了。

    后来有救活的,有救不活的,还有硬挺着没怎么治也活过来的。

    真的束手无策。

    承运很珍惜这些经验,因为他啥都不懂,脑子里每一个知识点,都是别人用命换来的。

    “对了哥,还有个事,我得跟你说,伤兵。”

    刘承运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扯凳子坐下,又觉得坐下说不出口,重新站起来道:“我发现你们都没,都没给伤兵做打算。”

    刘承宗还沉浸在承运所说的伤兵医治上,突然听他说起这个,皱起眉头。

    他没听懂,一脸迷茫问道:“伤兵不都痊愈了么?”

    “不是你的边军,我说的是刘九思、刘国能、李万庆、王自用、罗汝才,他们的伤兵。”

    狮子营没伤兵,从一开始就有不少铠甲,后来又跑来跑去也没有医治条件,受伤要么好了要么死了,没有落下残疾的。

    最近的伤兵也无非就钟虎那几个,早就伤愈了。

    别人怎么处理伤兵,刘承宗不知道,但他知道上天猴的伤兵,便道:“做打算了,合营的时候,上天猴那些战残的人没算在辅兵里,都搁在王庄种地了。”

    “可是霜冻了。”

    承运道:“大哥那边也给伤残的兵分了地,可今年收成好不了,我想给他们找个别的营生,反正我们要去山西,临走前让我安排安排他们吧。”

    这是一个被刘承宗忽略的盲区。

    刘承宗的身子向后靠了靠,不自觉露出笑容:“想怎么安排,你说说。”

    他的队伍越来越正规了。

    伤兵安置,实际上很能激发其他士兵的斗志。

    但有目的的去安置伤兵、且给予其长期保障,恐怕在陕北所有首领里,这是独一份。

    别人没这样的心思,也没这样的能力。

    “我听说任千户说,哥让刘蹿蹿拉个商队?”

    承运一脸严肃,说出的话却让刘承宗绷不住:“咋你也叫人家刘蹿蹿,是有这回事。”

    “他可不就蹿蹿么,我是这样打算的,各部落下伤残的士兵不少,他们其实才最忠诚,因为现在这世道,缺胳膊短腿的人离了我们他活不了。”

    承运没纠结在这么称呼刘国能,直接说起自己的计划:“我打算启程前把所有伤残兵都召集过来,看看伤势观察秉性,断手断指的,只要还有一只手能拿兵器,安排进商队,蹿蹿反正也瘸了,他肯定不介意。”

    “腿脚不灵便的,就放在王庄,也别让他们种地了,给匠人当个学徒,反正狮子营撤走后这铁窑空了,钻床也带不走,让他们打打甲片、钻钻铳管……我们还会回来吧?”

    刘承宗点头道:“当然会回来,又不可能把太原打下来。”

    “那就行啦,等我们回来,他们会做出一大堆铳管和甲片,嘿嘿。”

    承运笑得很机灵:“我觉得该好好养着伤兵,就算不能打仗,也有别的用处,还有些能用兵器但有伤残的,比如眼、耳、手指,我打算编进辎重营带着。”

    “带着搬东西?”

    “不是,像这样的残兵最多,搬东西不指望他们,等进了山西,哥不是要打王庄么,到时候肯定会给百姓分粮,找些地势险要能登高望远、还临山靠谷的村子,把他们安插进去里住。”

    他板着指头道:“抗税、防贼、躲官军,进可为筹措兵粮的兵站,退可做安置伤兵的据点,几个村子连成一片,把铁了心要给官府告密的打掉,剩下的分田分地,黄巢那个叫什么?天补……”

    “天补均平。”

    “对,天补均平,我们也代天给百姓均平了,不光在山西,东进路上,延长延川,全均平了。”

    刘承宗点头夸赞道:“不错啊,可以,就按你说的办!”

    虽然承运说得有点理想化了,但方向没有错。

    只不过陕北缺的不是地,缺的是水,缺地能分,缺水却没有办法。

    所谓的均平了,也不过只能是延河及支流两岸的村庄,其他地方到处都是流民乱窜,能种地就种种地,种不了就跑去别的地方。

    就好像去年一场雪,让大家都很高兴,觉得要丰收了。

    今年快三月还上着冻,又让大家都不高兴,因为要减产了。

    一下子,本来养活四千人绰绰有余的杏子河王庄,转眼只能养活三千,没准到夏天旱蝗一闹,两千都养不来。

    这种时候分地也没那么大效果。

    只是刘承宗不知道山西的情况如何,如果不旱,承运说的分田有很大效果;如果旱,承运说的安插人员领导抗税也有很大效果。

    因为旱了人就跑了,剩下的人必然是旱灾里还能靠田地产,过上半死不活日子的人。

    对这些人来说,能不能不交那点税,直接关系到他们的生死。

    得了刘承宗认可,承运挺直了胸膛高兴极了:“那我就这么去安排了,安排好了我们就能走。”

    “去吧,杨耀也在回来的路上了。”

    说着,刘承宗一拍手:“别忘了喊刘蹿蹿,给他虎口也刺个字,做买卖手上围个东西……这人意志最不坚定,行商满地跑,免得回头再收个铁牌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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