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使杨彦昌率军踏上勤王路那天,延安知府张辇率百姓夹道相送,乐手吹响唢呐,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响。

    据说杨指挥使勤王之前,曾亲笔移书诸县,警告各地贼首不要趁他勤王轻举妄动伤害吏民,将流贼称为饥饿难忍的朝廷赤子,要知晓大义。

    后来群贼果然偃旗息鼓,延安府俨然一派太平之景,令人啧啧称奇。

    延河两岸的山上,盘踞在延安府的各路贼首,都遥遥向率军勤王的杨指挥使致以敬意。

    人们说杨将军素有威望,可镇延安府群贼。

    那天刘承宗也在山上,就在半年前观看李卑出兵挖出的隐蔽土坑里。

    但心境已有很大区别,在他眼中,这并非一副官军勤王图。

    而是他的商队,商队带着货物出发了。

    杜老五走在杨彦昌身边,与另外十名边军构成此次勤王的逃兵向导。

    看着他们的背影,山上的刘承宗紧紧攥着拳头: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实在时运不济,亏本了真的不要紧,三百匹战马很金贵,但人永远都比马更金贵。

    新兵服哪儿都很好,保暖、舒服、也不算难看,唯独最大的缺点是不耐脏。

    刘承宗把上天猴骗去洗得干干净净,可穿上新衣裳还没几天,那身兵服在他身上已经变色了。

    那身兵衣就会脏得像泥地里打过滚一样。

    天气很快转冷,刘承运又跑到王庄堡来射箭了。

    刘承宗听人通报后站在堡墙上看了会,看他射了半天一箭没中,便朗声道:“承运,别射了,进来吧。”

    这娃死心眼,射不中你就把靶子往前挪挪嘛,非要离那么远射,射完再回头去捡箭。

    给人创造出一种他的目的不是射箭,而是过来跑步的错觉。

    进了堡子,承运才拍着手叹气道:“为啥哥你就射箭射得那么准呢?”

    他可是还记得,县衙劫大牢那天,刘承宗持弓射箭,指哪打哪;看着自己动作也差不多,怎么就只能打哪指哪了呢?

    “勤学苦练呗,我可从小就学这个了,你这才学了几日。”

    刘承宗笑着把承运领进屋,在外面用长明灶燃起火炕烧锅水,蹲在火边靠着手问道:“如何,近些日子辎重哨收获几何?”

    “没了。”

    刘承运答得干脆:“新收的布料,算上后来收的旧棉花,到年关能有两千套上下的兵服,七百多双棉鞋,后面就没了,今天拉来二百四十套兵衣。”

    两千套?

    “兵衣就放在河谷?晚点我去给杨耀那边发了。”

    刘承宗坐到炕边,抬手点着额头思索,道:“还能不能再弄点,别的棉衣也行,做兵衣也要加快,眼看一天比一天冷,晚了我怕会死人。”

    刘承运点点头,冬天冻死人太常见了,他摇头道:“谁让时间不好呢,李卑要早点来打,早俩月就能把兵衣都做出来。”

    “嘁,早俩月官军也不会放过我。”

    刘承宗嗤笑一声:“如今这喘息之机,就是天冷了,官军缺冬衣才不会出战。我一千多个逃兵降兵,多少人穿的都是死人衣裳,才勉强凑出七八百身棉甲。”

    “要是不求兵衣,我想想办法,估计还能买到些棉袄,但不会太多,哥,你前后中左右、工炮辎重。”

    承运也凑到火边暖手,蹲着转头道:“还有家丁师范,八哨两队四千多人,人人棉袄棉裤,就一个多月,太难了。”

    “没事,你尽量想办法,我们尽力而为,带兵……带兵真难啊,是吧?”

    刘承宗走过去拍拍承运肩膀,安慰一句,摇头感慨道:“我也想办法,他们跟了我,我就不能让他们冻死饿死。”

    刘承宗答应过人家,要让人死于非命,不能送死饿死。

    他坐回桌边写了会字,等承运烤火烤得暖和了,抱起一摞纸来问道:“我山趟下,你去不去?”

    承运知道刘承宗下山不是去炮哨就是去工哨,起身拍拍棉裤道:“我也去!”

    刘承运对佛朗机手铳很感兴趣,也对刘承宗写的东西感兴趣,路上一直问东问西,结果听到是八哨两队的训练计划,直接打开了话匣子。

    “三日一练,吃那么饱不得一天一练?”

    “十日一哨操又是个啥,还有二十日一大操又是做什么?”

    问起这些,承运的眼睛都放光了,一个劲儿问这问那。

    刘承宗也不厌其烦,把操练原因一一细说:“备冬粮没存够,就都得出去找粮没空练,如今粮够了,自然要天天练,但不结队,主要是什长带着练兵器、练力气、练奔走,只有一点队列练习。”

    “队伍是一个战兵俩辅兵,战兵都当过兵,由他们教辅兵,什长检查他们的操练效果;所谓三日一练,合队操练,主要是阵型队列和技艺,还有分什配合。”

    “至于十日一哨操,是合全哨操练,队列队形的变化,哨属辎重队、家丁队的使用,之所以十日一次,是各哨大操当日,他们要把队伍拉过来。”

    说到这,刘承宗笑了,同背货物上山的士卒打个招呼,这才转头对承运道:“我不能不看我的兵,我得跟每个人说话,鼓励他们。”

    这样的操练计划,几乎是刘承宗照搬鱼河堡边军的操练,并且与黑龙山民壮的操练方法相合,再根据如今环境,因地制宜编制出适合他们的操练方式。

    杏子河岸随处都能练兵,但只有王庄堡外面的空地足够大,能把全营铺开进行会操。

    越是到这个时候,刘承宗就越觉得缺少军官。

    全营上下四千多人,没有一个接触过四百人以上该如何会操的。

    王庄堡里倒是关着个李卑,刘承宗有心不耻下问,可人家不教他。

    提起李卑,承运饶有兴趣问道:“对了哥,我听说曹哨长说,李将军要招安你,保举个千总官职,营地里头都传疯了,有这回事么?”

    “有啊,我想问问他,我这一营兵该怎么合练,他不单不告诉我,还让我去给皇帝当千总,跟着他去辽东打东虏,这不可笑么?”

    “我跟他们说了,你刚回来不知道,这说明跟着你哥造反绝对有出路。”

    刘承宗不屑地嘁出一声:“哦,没反是个小家丁,反了打败参将,就能当千总;我下次把吴自勉揍一顿,升任延安参将,回头打五镇联军,打完延绥镇总兵官就是我,你们这帮人全给我当参……差点忘了大事!”

    他这话到嘴边就顿住了,拍着承运道:“可能不用打吴自勉,很快朝廷就该让我当参将了。”

    承运怔在半山腰,脱口而出:“那得打谁才当参将?”

    刘承宗摇摇头:“这事别跟别人说,想想办法,若三边总督派人来招安,钻天峁那边、高闯王那边?”

    最近一直在忙杨彦昌勤王的事,确定喘息之机已经到来,让刘承宗失去了惊醒之心,没有考虑过总督杨鹤会怎么对付他。

    但跟承运聊起李卑的策反,才让他想起来固原还有杨鹤这么个人。

    杨鹤手里没人了,早前他只觉得三边五镇精锐勤王,军事上压力小了许多,可这会细细一琢磨,人家还有招安这本事呢。

    明年勤王军回来的早,杨鹤肯定会调兵收拾他;回来的晚,让杨鹤手上无精兵可用,则很可能会用招安来对付他。

    招安。

    自六月二十二日造反以来,队伍一直承受巨大的军事压力,让他来不及考虑其他事情。

    现在想来,招安永远和离间策反是一记组合拳。

    他不怕招安,也不打算招安。

    但如果这千总是给别人呢?

    刘承宗这会顾不上别人,要先顾好自己的队伍,下山正好遇见遛马回还的魏迁儿,他招手叫来,看看时间道:“魏迁儿,让塘骑去八哨两队传令,召集三百名掌令官,今晚到堡上来。”

    魏迁儿眼中疑惑,不过并未多问,应下一声转头跑去传令。

    很快塘骑上路,奔赴内三外五八座驻营地。

    随后魏迁儿又走过来问道:“将军,还有什么事?”

    刘承宗摇摇头,随后看到手中练兵安排:“没事了……把家丁队叫过来,然后把这个放回我屋里吧。”

    既然要把全军的掌令官都叫来,这份练兵安排就没必要一哨一哨送了,直接让他们归队时拿回去,给各什长、队长、哨长看。

    在山下河谷,刘承宗和承运带家丁仔细检查了送来的兵衣。

    兵衣都为王庄庄妇所制,难免有小毛病,基本上有要求的地方都按要求做得非常仔细,没要求的地方,都做得比较有想象力。

    两套兵衣放一起,很难让人觉得这是版型相同的棉衣棉裤,至多颜色一样。

    但十套兵衣放一起,就能看出来是同一套了。

    无伤大雅。

    刘承宗只在乎这衣裳暖不暖,每套兵衣都在衣脚裤脚缝了名字,出了问题好找。

    家丁们拿着秤去称量每件兵衣,不存在很明显的偷工减料,但确实会有缺斤短两,这时候就得让家丁去跑一趟。

    重量相差二两之内,庄妇做的,就把缝衣裳的手工费要回来。

    让庄妇做衣裳给手工费,工哨匠人没有手工费,他们吃粮,但吃进肚里的粮没法吐出来,那就要打板子。

    但也确实没工哨匠人贪墨棉花,工哨匠人既有营粮,还有为军士修兵器、补衣裳、鞍子等用具的收入,他们比百姓富裕得多。

    营属工哨的营地在王庄堡西北,靠近炭窑。

    那里是杏子河流域最热闹的地方,一边连炮哨、辎重哨的两座营地,另一边通向山内几座佃户村庄。

    绕过王庄堡的山峁,还未靠近营地,就能看见铁匠锻炉升起的烟。

    营地人声鼎沸,不单有来请匠人修补军器铠甲的士兵,也有庄户人家肩扛来年开春所需的农具,手拢在怀里护着枚鸡蛋,请匠人修理。

    甚至还有手工匠把做好的器物搁在营外摆摊,俨然像个小市场。

    刘承宗喜欢看到这样的情景,这让他有活着的感觉,还没进营地嘴角就不自觉勾了起来。

    高兴归高兴,可谁让他既不是庄户,也不是士兵呢。

    他还是笑了一声,便对承运道:“你看,不制定训练制度行不行,都乱成这样了。”

    远远看见有家丁队推车过来,工匠营地很快有人去喊来哨长师成我,随后人们一看便是大喜过望,都不需要刘承宗通知,直接全哨集合,在营外空地上列出歪歪斜斜的队伍。

    被分配到工匠哨的战兵队长是个瘦高个,名叫胡三槐,过去在固原是管队。

    见着刘承宗,他回头看了一眼匠人们站出歪歪斜斜的方阵,单膝拜倒行礼,极为愧疚地低下头,就连问好声都很小:“将军……”

    “快起来,不行跪礼。”

    刘承宗将他扶起,笑着问道:“工哨将来难免作战,师哨长管人,练兵还要靠你,有什么困难?”

    胡三槐抱拳道:“时日尚短只是其一,战兵少、事务重,合营编伍以来,卑职专练各队,少的只有半个时辰、多的也不过两次。”

    “嗯……”

    刘承宗看了一眼匠人队伍,颔首道:“无妨,我们终于有时间了,胡管队先去整队,让没领到兵衣的弟兄排成十五队,我来发衣裳。”

    胡三槐领命整队,刘承宗身后的家丁们相互笑笑,照早前称量衣物检查厚度分出大中小三个纵队。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发兵衣,事实上甭管发点什么东西,他们将军都要手把手发,都已经习惯了。

    匠人们十五人一排,面朝刘承宗不自觉露出笑容。

    人们希望讨好眼前这个率领他们打胜仗的年轻人。

    人们也愿意被他记住。

    刘承宗依照每个人的高矮胖瘦,为他们挑出一套套叠好的兵衣,亲手放到他们手中。

    每当刘承宗走向一人,那人便高声说出自己的姓名与所属队伍。

    当一排人都端着兵衣,刘承宗会对他们说出话,然后继续下发另一排士兵。

    “以前在边堡,朝廷让我穿跑没棉花的袄子,冬天冻得缩手缩脚,知道弟兄们不容易,打完仗第一件事就是给弟兄们御寒,大伙跟了我,我就不会让你们挨饿受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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