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黑龙王山的路上,曹耀一直在发牢骚。

    “他奶奶地,说好十几个木匠铁匠,到头变成仨木匠四铁匠,两写字工带七个刻字匠,连他娘矿工都算工匠了,他们有啥用?还带了婆娘孩子一堆!”

    刘承宗和曹耀策马在前,承运与鲁斌押队在后,中间是穿着破衣烂衫的刘家庄户看护粮车逶迤行走,队伍壮观极了。

    活像叫花子迁徙。

    喜提丐帮帮主的刘承宗心情还不错,对曹耀安慰道:“行了曹兄,都是人才,熬过这关,往后刘家庄必文教兴盛、商业繁荣。”

    “就你心眼宽。”曹耀没好气道:“是,都是人才,搁太平年岁光那俩写字工跟七个刻字匠就能撑起个书坊;那俩剃头修须的跟医匠多少庄上也用得着,可那烧锅酿酒的跟卖糖画的算干嘛?”

    “最过分连他娘吹唢呐的、做鞭炮的、批命算卦的都算在匠人里,他们算哪门子匠人!”

    流民也分三六九等,本分老实干活熟练的农家子与熟练的铁木工匠自是最受人欢迎,那样的人在府城不愁没地签卖身契,沦落到要官府摊派的多半是少之又少。

    这帮人能撑起书坊、理发铺子、酒庄和糖画小贩,支个摊儿批命算卦给人看看埋坟的风水宝地不算难事,看完坟地当场雇下葬吹曲儿的还能给打个七折……却无法填饱自己肚子。

    他们想要的是工匠,张攀给的却是工和匠。

    刘承宗并非没心没肺,事已至此,他就算看不开也必须往开了看。

    “反正来当庄户也推不走,就算全是铁匠,我们连窑炉都没有,农忙人手不足,只能都当农夫用。”

    刘承宗笑道:“这刘家庄可是咱俩以后干出一番名堂的立身之地,抱怨完赶紧跟我一块想想正事。”

    “他娘的,本来还想种出二百亩地就能回本,现在多了一堆嘴,种出五百亩地才能回本,况且你看他们那样,够呛会种地。”

    曹耀打马兜转半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排出队伍的庄户们,在马背上探着身子问道:“他们,干出一番名堂?”

    老逃兵头子对县衙分配的庄户失望透顶。

    其实刘承宗明白他的想法,指望官府给分十几户匠人,能弄个小军工作坊,哪怕白养着也心甘情愿。

    但看如今正经匠人没几个,反倒庄户多是些没什么用的人,心里就不乐意了。

    刘承宗的笑意收敛:“两千七百亩地,八十多人,回本问题不大,想多打粮食是难了点,但只要挺过去……曹大哥,天下大乱,只要有粮,这世道不缺人。”

    “道理是这道理,我知道,可一想养活他们。”曹耀拿马鞭磕磕自己脑袋:“头大!”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

    刘承宗对这个以自己姓氏命名的庄子期待很大。

    他说:“如今人是不缺了,老庙庄的地开了不少,但想多打粮还要收拾,主要缺口粮、种粮,农具和耕牛,农具我从黑龙山想办法,口粮种粮能借一点,但买耕牛,只能靠曹大哥了。”

    “好,耕牛我来,只是怕口粮不够,八十多人。”

    曹耀似乎被刘承宗的乐观打动,摇摇头抛开自己的负面情绪,反倒有几分愧意,道:“我也没想到官府还给塞流民,倒苦了你,花了钱粮舍了黑龙山到这受着罪。”

    刘承宗没说话,半晌才摇了摇头,说:“我也想来。”

    他说:“我不怕辛苦,也不怕做事,交给我的事,一次都没被办砸过,我从来都能把事做好,但我不知道做什么。”

    曹耀附和着笑道:“别说你是家里老二,就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就知道个屁,从来没想过以后,我爹说恁种地不行,在家费粮,我就背四张馍当兵去了。

    没想到,再也没回过家。”

    刘承宗知道,曹耀无法对自己感同身受,曹耀那是没有别的办法,他不是。

    他用大拇指对着自己:“从小到大,我没决定过任何事,家里从来是我大教导、安排兄长,我跟着,我大是将军,发号施令;我哥是军官,带队执行;我就是最后头的小兵。

    但我从来不觉得这是错的,我哥厉害,我大更厉害,他们一切决断都对,就像我大被革职下狱,我不能考文武举人,别人或许觉得他谨慎迂腐,但我知道他做得对,对的事,杀头也要做。

    只有这次,我以为回家父兄会有好办法。”

    没有人有好办法了。

    三百年前以吊民伐罪姿态降世的大明帝国,让人活不下去了。

    就像父亲说的,世道变得太快,人心总要慢一步。

    一方面人们依然信朝廷、认官职,忠君爱国,有心助朝廷平乱。

    可另一方面,揭开那些肆虐各地贼人匪类的面纱,他们也只是逃兵率领下不想饿死的饥民。

    就连一省抚臣都会为此迷茫,当盗贼肆虐陕西的消息递到巡抚衙门,报告的人都被打了出去,他说这不是盗贼,是饥民。

    更何况刘向禹和刘承祖了。

    别人迷茫于末日降临前的不知所措,而刘承宗的迷茫,迷茫于父兄的束手无策,也催生出他的思考。

    “大乱将至,黑龙山难以自保,若无曹大哥买田的建议,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倒轮到曹耀不解了,他问道:“黑龙山有乡兵,还在版筑土围,大事做不了,总不至于难以自保吧?”

    刘承宗点头道:“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黑龙山的土围,作图选地是我父子三人同做,当时我们都漏掉一个事,刘家峁没水。”

    其实不应该说漏掉。

    作为朝廷治下百姓,他们无意中把近在咫尺的延安卫官军放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刘家峁土围在建造之时,就是个单纯的避难所,只要贼人来的时候能挡住,老弱妇孺有个避难的地方,就够了。

    在距离延安府城只有几十里路程的地方,头天遇贼第二天官军就能杀到。

    那时候谁都想不到,朝廷官军不但不敢与贼人作战,还会和贼人交易。

    “山峁下村子里有两口井,一旦村庄失守,围困土围三五日,没有援军不攻自破。”

    刘承宗抬起手笑道:“我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在外面当援军。”

    “对了曹大哥,问你个事。”心里轻松了,刘承宗突然想到舅舅的通缉公文,对曹耀问道:“你被通缉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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