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日的凌晨,郑成功最后检查了一遍部署,诸位将领都按照他的计划抵达各自岗位,甘辉、余新部署好防线后,派人赶回鼓浪屿,把将具体安排报告给郑成功知晓。延平郡王对照着地图,和甘辉的使者问答了很久,直到对每一处细节都了然于胸。

    “很好。”郑成功微微点头。

    甘辉的使者行礼退出大营,卫兵又把余新的来使带入,又是一场问答开始。

    其他的事情都结束后,郑成功最后问起了高崎方向的情况,明军已经侦察到清军在高崎对面部署了一批甲兵,不过却始终没有找到清军的战舰。郑成功对此感到有些疑惑,因为若无战舰掩护,这几千清军根本不足以对高崎构成威胁,他们根本无力登陆。

    “或许达素是想转弯向北,在高崎登陆?”郑成功忍不住萌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清军会以高崎为主攻方向,带着全部的水师尝试从厦门北部登陆。这个想法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和之前一样也被郑成功迅速地否定了。厦门北部并不适合大量舰队展开,而且清军若仅从高崎这里登陆,早在清军主力完成登陆前,明军就可以增援过来,把进犯的清军堵截在狭窄的登陆区内,然后明军水师两面夹击,配合地面的炮火可以把清军轻而易举地包围歼灭在那块狭小的海区内:“若是没有施琅、黄梧二贼,没准鞑子还真可能这么干,但他们对厦门地理很了解,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郑成功还有另外一个怀疑,那就是部署在高崎对岸的清军只是一支疑兵,是用没有什么战斗力的辅兵化妆成战斗部队来吸引明军的注意。随着迟迟不能发现“隐藏”着的清军战舰,郑成功也越来越倾向于这个看法,毕竟他对自己的水师侦察能力很有信心,清军绝对无法在他的眼皮底下长期隐藏一队战舰,而厦门海周围也一直处于明军的控制之下,郑成功同样不信清军的战舰能够避开自己的耳目,偷偷潜入同安——高崎地区。

    “如果鞑子是打着这个主意的话,那他们已经牵制了我一千甲兵和十条战舰。”郑成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拥有战略进攻权的一方,不用太担忧自身的弱点,但防守方则不同,需要处处设防,即使郑成功很怀疑高崎方向是敌人的疑兵,当他还是不能不派兵把守。郑成功手下披甲不少,总共有三万多人,和南京一战时人数相当,但其中只有一万七千老兵,剩下的都是从南京撤回后新编入战斗部队的。这一万七千老兵中的两千被郑泰带去金门,五千被留在鼓浪屿的舰队上作战,剩下的一万还要分散在南、北、东三条防线上,郑成功只能希望陪伴在老兵身边的新兵,能够通过战斗快速地成长起来。

    处理完全部的军务后,郑成功决定休息一会儿,他需要为明日下午的大决战蓄养好精力和体力。延平郡王走入旗舰的船舱,命令卫士把所有的窗户都用不透光的厚布挡上:“午时之前,如果各条战线都没有被突破,鞑子没有逼近鼓浪屿,不必叫醒我。”

    ……

    在郑成功沉沉睡去的时候,天空已经变成了灰色,太阳即将从海平面下升起。在金门北方角屿上,晁樾正大睁着双眼,极力向着东方眺望。晁樾是郑泰手下的一员千总,现在他的兄弟们在南山扎营,舰队隐藏在被南山保护的港湾后,而他奉命带着一条快船在角屿设立岗哨,为大军提供预警。

    壮年的晁樾四肢粗壮有力,整个人都因为常年出海而被晒得黑黝黝的,双手更因为经常操帆而磨出了矬子一般的老茧,脸颊和**的胸膛上都有刀剑留下的疤痕。任谁也看不出来、想象不到,晁樾曾经是个童生——十几年前,他还是个年轻的广东书生,那时晁樾一心想着熟读圣贤之书,去考个秀才,然后再一步步赢取更多的功名,光宗耀祖。

    然后发生了战争,满清铁蹄南下,晁樾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仍凭着一腔热血参加了张家玉的义军。后来,张家玉被李成栋和施琅所击败,带着败兵返回根据地,李成栋、施琅追击而至。张家玉出城野战逆袭、失利;坚守城池,失利;亲持武器于城内巷战,失利,殉国。九死一生的晁樾逃脱后曾想投奔陈子壮的义军,但未至就听说陈子壮亦被李成栋和施琅所击败,殉国。

    和同伴们东躲**了一年,晁樾突然得知李成栋反正了,广东一夜之间又成了大明的天下。永历五年,尚可喜领兵再次进犯广东,被朝廷委以重任的总兵吴六奇突然倒戈,配合尚可喜攻击明军,导致广东局面瞬间糜烂,尚可喜、吴六奇率领清军长驱直入直扑广州城下,猛攻广州月余,破城后进行了长达二十天的屠杀,死难者超过七十万人。尚可喜只留下了一百多名少女,作为献给顺治、多尔衮等满清权贵的礼物。

    城破之日,广州的水师突围出海,晁樾也抱着一块木板浮海,当他爬山一艘挤满人的明军船只时,回望广州城已经是浓烟滚滚。

    局势一天比一天更糟,晁樾的同伴越来越少,大都心灰意冷地离开,剩下的人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去,没有人会出言责备他们……更多的人剃去了自己的头发,放下武器停止抵抗,只有极少数的人和晁樾一样告别故土,飘扬出海投奔仍高举赤帜的延平郡王。在这里,晁樾又一次见到了施琅,他和李成栋一样反正了,成为了郑成功的副手……很快,晁樾又一次看到施琅再次投清去了。

    加入闽军这么多年,晁樾身上再也没有一星半点的读书人模样,他多次上阵杀敌,上次在镇江之战的时候还砍死过一个满洲八旗的骑兵。

    在灰蒙蒙的夜色中,晁樾好像看到海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盯着那些可疑的黑影。

    第一道金光刺透了苍穹上的黑云,红彤彤的旭日从海平面上一跳跳地升了上来,晁樾和他的同伴们也看清了海面上的形势。

    密密麻麻的海船铺满了整个海面,无声无息地向着角屿驶来,在那些巍峨的巨舰周围,还有不计其数的快船护卫,清军的先锋舰只已经距离晁樾他们不远了。

    眼前的情景让晁樾楞住了,清军来的比统帅郑泰预计的还要早,郑泰本以为清军要等到黎明后才能抵达角屿海域,而给晁樾他们的任务也是:见到清军舰队后就发出信号,然后坐船快速立刻,返回南山与大部队汇合。

    “一五、一十……”晁樾迅速从震惊中苏醒过来,他紧张地数起泉州水师的规模来,同时让手下火速去准备柴火。

    连续数了两遍,晁樾把敌人船只数目牢记在心,就命令点燃烽火,然后全体登船撤退。

    “千总,这柴火点不着啊。”一个手下惶急地叫起来,原来整理好的柴火被晨雾打湿,需要时间烘干才能充分燃烧。

    而敌人已经近在眼前,没有更多的时间耽搁了。

    “你们先走。”晁樾当机立断地喝道,必须要把敌舰的数目送回南山。

    角屿的这小队明军只有一条快船,大部分手下都奉命跳上了船,驾驶着它全速离开,只留下了晁樾和另外五个死心塌地的同伴。

    当清军前锋的巡逻舰靠近角屿的时候,晁樾和他的部下也做好了点燃烽火的准备——相比离去的快船,烽火能够立刻让南山后的明军警惕,开始进行战备——清军比预想的到的还要早,郑泰需要马上让全军从休息状态转入临战状态,若是清军不管他们继续向厦门开去,那明军就可以原地不动;而如果清军有全力攻打金门的意图,明军就需要及时撤退向外海,牵着清军的鼻子把他们引向南方。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晁樾举着火把,环顾着周围的同伴问道。

    “点火吧,千总!”五个留下帮忙的士兵异口同声地问道,他们手中还拿着毯子,以便控制烟雾向南山那边发出更详细的汇报。

    “好兄弟!”晁樾更不犹豫,把火把扔进了篝火里。

    ……

    “贼人的探子距离我们这么近吗?”

    清军的前锋已经越过了角屿,就是达素的旗舰距离那烽火升起的地方也不算远,看到这突然从身侧冲天而起的烽火后,施琅漫不经心地下达了命令:“派两艘船过去,把岛上的贼人都抓来,记住,要抓活的!”

    清军的舰队继续向前行驶,暂时无事可做的施琅、黄梧二人就依在船舷边,看着角屿那边的动静,很快就有两艘清军船只停靠在了角屿旁边,放下了大批的小船,二人可以看到大批绿营士兵乘着小船抵达岸边,然后跳上岸,朝着烽火所在的地方奔去。

    在清军士兵跑上岛屿的时候,上面的烽火还在断断续续地升起,显然明军哨探还在努力地汇报着敌情。

    “手脚真够慢的。”施琅和黄梧都对郑成功的烽火旗号非常熟悉,角屿上明军的信号对他们来说毫无秘密可言,他们二人眼睁睁地看着明军通过烽火把泉州舰队的航速、阵型都一一汇报给了后方。

    旗舰越过角屿后不久,一条清军的快船从侧后赶来,在达素的旗舰旁停靠稳定后,清军从上面押过来四个五花大绑的明军士兵。一身血污的晁樾也在其中,他刚才奋力地保护着那堆篝火,尽可能地延长它向后方发出信号的时间。

    听说抓到了个明军的探子,达素走上甲板,坐在正中亲自审问,施琅和黄梧站在征南大将军的两侧。

    “你……本将好像认识你。”施琅指了一下为首的晁樾,因为闽军中的读书人不多,所以施琅对此人有点印象,但却不是很清晰,连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施贼!”晁樾大骂了一声,愤怒的吼声和口中的血沫一起喷了出来。

    “施狗贼!”其他三个被俘的明军,也使出全身的力气,和晁樾一起痛骂了起来。

    无论清军询问他们什么,这是个人都不做回答,只是一个劲地痛骂施琅和黄梧。

    黄梧被骂的恼羞成怒,一挥手就要卫兵把这四个明军俘虏拖下去处死,但施琅却阻止了他的动作。

    “留着有什么用,他们什么也不肯说!”黄梧生气的说道。

    “本将记得你好像是个读书人把?”施琅对晁樾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是读书人?他会是读书人吗?”黄梧惊讶地问道,指着魁梧有力、满脸杀气的晁樾发出了一声吃惊的叫声。

    “没错,他是读书人,我想起来了。”施琅又问晁樾道:“你叫什么?”

    见晁樾不回答,施琅进一步劝说道:“当今圣天子在位,求贤若渴,郑逆有眼无珠,让你一个读书人上阵拼杀,你又何苦为他卖命。天子治理天下,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读书人辅佐啊。”

    “我只是一个童生,连秀才都没有考上。”沉默了片刻后,晁樾终于承认了自己曾经有过的身份。

    “那也是读书人啊。”施琅一看劝降有戏,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有一次问道:“先生姓甚名谁?为何不投效朝廷?”

    见晁樾又一次陷入沉默,黄梧也在边上帮腔:“先生为何连名字都不肯吐露,可不要痴迷不悟,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啊。先生爱是读书人,将来前程远大,说不定还能辅佐圣君,在青史上留下美名啊。”

    “我顶天立地,怎么叫死的不明不白。”晁樾刚才没有说话,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在琢磨如何发出最后的吼声,黄梧的话让他一下在理清了思路:“我追随延平郡王,保护天子,讨伐虏丑,乃堂堂大丈夫所为,怎么不明不白了?怎么可能会不明不白?即使名字不为人所知,日后青史之上,讲到延平郡王、张尚书率领将士中兴大明、驱逐鞑虏,我岂不在那‘将士’二字之中?便是名士大臣,也会对我等心存敬仰,便是三岁孩童,也会以我等为榜样。如此死又何惧?”

    “哈哈,美名,我早已经有了。”晁樾说得兴起,哈哈大笑数声:“你们二贼也不会死的不明不白,施琅、黄梧,你们认贼作父、帅兽食人。将来书上也不会少了你们的名字,不过和我不同,你们注定要留一个千载骂名,将来人们提起施琅、黄梧这两个名字时,只怕人人都要吐上一口唾沫,骂一声男盗女娼!”

    施琅脸上色变,喝令把晁樾他们拖下去,凌迟处死。

    “慢!”一直没有出声的达素,突然发话了:“给这位不吐露姓名的壮士一杯酒,嗯,还有那三位壮士,也都是一样。”

    “大帅!”施琅以为达素要放过这是个明军,着急地叫起来。

    “本将奉旨讨贼,不降即诛!”达素冷冷地说道:“不过我们满洲人最重勇士,这样的好汉,给一个痛快吧,临行前这杯酒也是我敬给他们的。”

    “大帅果然英雄豪迈。”听达素这么说,施琅和黄梧宽心下来,又一起奉承道:“这几个贼人能够遇到大帅,也是他们的幸运了。”

    “不错,那郑成功果然不会用人,这样的壮士用作哨探,驱役如奴仆。”达素呵呵笑着,对施琅和黄梧说评价道:“你们二人他倒是一个委托为副将,一个任命为海澄镇守。就凭他这眼光,如何能与官兵争锋?”

    见黄梧脸色有点难看,达素装出点不好意思的模样:“哎呀,本将说得好像有点不中听啊,莫怪、莫怪,我们满洲人说话就是直,不懂你们汉人那种弯弯绕的东西。”

    “大帅说的没错,郑逆就是不懂得尊重英雄豪杰,跳梁小丑,何足道哉?”施琅连忙回答道:“大帅坦率豪迈,对末将们推心置腹,末将们感动不已,哪里会觉得不中听呢?”

    黄梧也挤出笑容,连连点头:“大帅高瞻远瞩,与郑逆一比高下立见,更是真知灼见,一语中的,末将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啊。”

    奉承的时候,几个清兵取来酒杯,端到晁樾他们的嘴边,晁樾也不推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步走向船舷边,头也不回地喝道:“施贼、黄贼,你们这给鞑子当狗的滋味,还真是不错啊。”

    两人去船边监刑的时候,达素望着他们的背影冷笑了一声,对身边的满洲卫士说道:“也幸好这种狗够多,不然这万里江山,还真是不容易打下啊。不过我是看够了这两个家伙了,郑成功旦夕覆灭,下面我也该回江南了,换几条狗打交道了。”

    “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下辈子老子还是要跟着大王,杀鞑子!”

    前面三个同伴先后喊出最后一句话后,依次被砍下脑袋,尸体跌入海中。

    轮到晁樾站在船边了,背后的刽子手已经蓄势待发。

    太阳已经升上半空,向着金门岛洒下万道金光。

    晁樾望着眼前的壮丽河山,在颈后风声响起时,为自己选择了一句符合读书人身份的遗言:

    “但愿朝阳常照我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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