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知府衙门。

    最近熊兰行长和刘晋戈知府屡次爆发激烈争吵,衙门的官吏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是今天的猛烈程度远超以往。

    欠条升值现象仍在恶化,现在粮价一直徘徊在八十一元一石上下,距离八十元兑一石粮的“粮官生死线”只有一线之差。人口仍在继续涌入成都附近,除了更多的浙江人、湖广人和他们的家属外,今日抵达的还有嘉定州的居民——狄三喜带领军队返回建昌时,在嘉定州停留时间较长,成都这里的情况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嘉定州。

    本来成都设在嘉定州的官府基本只有一个驿站功能,很多年都没有从附近收税了,但短短一个月内,它的功能就变成了流民问讯处,由于没有地方官府,嘉定州附近的百姓就都跑到驿站,向驿卒打听成都的政策。

    本来很多嘉定州的百姓就是为了躲避川西战乱而逃难去乐山、峨嵋山一带的,得知成都有大量粮食,并在积极恢复生产后,不少人都生出了返回川西的念头。目前很多人还在观望,毕竟明廷的形势危如累卵,除了清军入侵成都的危险外,大家谁也不敢说邓名就一定不会食言,又把百姓都编入军屯。

    现在返回成都的都是生活最困苦、胆子最大的一些百姓,促使他们最后下定决心的还是从重庆开来的粮船。看到大批浙江人带着一船船的粮食驶向成都后,嘉定州的百姓终于有人忍不住赌上一把,搭上这些过路船跟着一起来到成都。

    越来越多的人员流入,让欠条变得更加紧俏,既然一切都需要欠条,新移不但民努力收集欠条以购买第一批家用外,也都想尽可能地储蓄一些;至于本地居民,除了每个人必定要留下的二百元外(用来预备二十亩土地的赋税),他们也和新移民一样需要储蓄,以备将来购买工具所需。

    “三万个同秀才,几乎人人都认为自己能开垦二十亩以上,这样他们就要存下六百万元的欠条。新来的人,他们大都认为自己今年鼓捣出十亩土地没问题。不算还没到的人,仅仅现在到的一万五千多人,他们也要存一百五十万元。这些加起来就是七百五十万,是他们藏在床底下、死活不会拿出来的欠条。”虽然才当上行长一个月,熊兰现在计算已经非常熟练,口算、心算的能力每天都有新的提高:“农具、生铁、食盐的价格无不大跌、特跌!眼看东西越来越卖不出价,从商行到农民,人人惊恐,商行拼命地存欠条,以备将来还款和交纳店铺租金,舍不得用来购买原料——他们觉得或许以后能买到更便宜的,不愿意多雇人手——担心物价继续下跌,认为雇工钱也会继续降……”

    粮价既是熊行长最关注的,也是知府衙门唯一出力控制的,所以价格波动还不算太离谱,而铁矿、食盐都已经跌到一个月前的半价左右,农具暂时因为极度紧缺还没有价格严重下滑,但购买的人也明显减少——现在很多人宁可用木制的农具凑合一下,也不想把宝贵的欠条脱手。

    价格的下跌同样严重打击了商行的士气,不少人暗自一算账,囤积欠条的收益并不比从事工业制造的收益低。而且每天都有新的移民抵达成都,欠条升值的趋势看不到尽头,一方面大量的新移民迫切地想打工获得欠条,另一方面各个商行却死死捂着银行给的贷款,不愿意拿出来雇工扩大生产。

    砰!

    熊兰越嚷嗓门越大,他愤怒地一拍刘晋戈的办公桌:“不少地方又开始以物易物了,这种交易我们衙门是无法从中获得任何收益的。看到税款流失,刘知府不心疼么?提督让你负责官府,放着这么多钱没挣到,刘知府你不觉得有愧吗?”

    砰!

    现在两个人每次吵架时都会如斗鸡一般地面对而立,刘晋戈也是一巴掌拍在桌上上:“那熊行长你倒是印欠条啊,你只发了一千五百万的欠条,其中被攥起来不用的就有小一千万,那当然不够了!”

    砰!

    “别人也就是攥着几百元而已,刘知府你一攥就是几百万啊,百姓手里现在存着大概八、九万元的样子不敢花,就是因为刘知府你手里攥着几百万欠条要发国难财!”

    熊兰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头几次刘晋戈哭穷的时候他被糊弄过去了,后来熊兰越算账越感觉不对,就派人去刘曜等处询问,问刘晋戈到底给了他们多少欠条;还到每个亭去问,问知府衙门给了他们多少工钱和经费。收集好资料后,熊兰就让银行的手下帮知府衙门算账。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熊兰发现刘晋戈手里至少有三百万以上的欠条,显然知府衙门是憋着要在这次价格风波中大捞一票,而刘知府就是成都最大的欠条囤积犯,刘晋戈领导的知府衙门就是最大的投机倒把集团!

    砰!

    “什么叫国难财?提督说了,政府最大的工作就是挣钱、收粮。”半个月前被熊兰戳穿后,刘晋戈倒也不再抵赖,而是承认下来:“既然有八十元一石的粮食可收,我为什么要用一百元去收?”

    “好了,好了。”一直在边上旁听的袁象又和往常一样出来打圆场。现在三方会议时,每次刘知府和熊行长都会吵得脸红脖子粗,袁象也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新角色——和事佬。

    刚才两人争吵的时候,袁象一直谨慎地把自己的茶杯(准确地说是个木碗)端在手里,现在除了他手里的茶杯外,原先在桌上的东西已经都被两人拍到地上去了——摔了两回陶瓷笔架、茶杯后,刘晋戈下令把知府衙门里桌面上的摆设统统换成廉价的木制品。

    “这个桌面已经出缝了,”袁象爱惜地摸摸书桌上的漆皮,心疼地说道:“你们再吵几次,这个桌子就该换了,刘知府,你先换个铁桌子再和熊行长讨论政务吧。”

    砰!

    熊兰对袁象的话充耳不闻。

    “根本不用印更多的欠条。现在才二月,无论原先的百姓还是新来的人,为什么都要准备秋收后的欠条呢?就是他们担心那个时候一石粮食已经跌到五十元,甚至更低了,所以他们才会死攥着手里的欠条不撒手。只要刘知府你不想靠着欠条发财,老老实实地用一百元换一石粮,很快百姓就会放下顾虑,把欠条拿出来用了。”

    现在粮价距离八十元只有一线之隔,熊兰每天晚上都要做噩梦,梦见邓名变身曹操,把自己拖出去祭了旗;不过现在粮贱终究还是有解决的办法,只要开足马力印欠条,肯定能够扭转;但将来粮价涨到一百一十九的时候又该怎么办?熊兰觉得以刘体纯的秉性,让他把存到库里的粮食吐出去那更是难上加难,何况粮食毕竟还是会消耗的。再说,邓名给刘晋戈的命令是挣钱,而不是控制物价,到时候要杀的也不是刘晋戈的头。

    砰!

    刘晋戈辩不过熊兰,气急败坏之余大喝了一声:“单挑!”

    上次熊兰算清账后,就把刘晋戈手里还有几百万元这件事告诉给浙军小将于佑明,听明白后于佑明大怒,当即就和熊兰一起去找刘知府理论。但刘晋戈铁嘴钢牙,说欠条是有,但想换就得按照八十五元一石来换,这还是刘知府给浙兵的特别优惠。

    遭到于佑明的痛斥后,刘晋戈就把官服一脱,当着袁象、熊兰向于佑明挑战:“单挑!”

    于佑明咽不下这口气,就和刘晋戈打了一场,结果于将门被刘知府打得落花流水,最后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接受了刘知府的八十五元兑一石的比例,含恨用五千石的粮食换了一批欠条走。后来熊兰又去找过于佑明,但后者闭门谢客。听浙江人说,于佑明养好伤后,每天足不出户,一天举三遍石锁,其余的时间不是锻炼拳脚,就是习学棍棒。

    对方的气势对熊兰形成了一定的震慑效果,他继续抗辩的时候没有再拍桌子:“这粮价……”

    砰!

    刘晋戈更用力气地砸了一下桌面:“单挑!”

    “这物价……”熊兰还企图说话。

    砰、砰、砰!成都知府连砸桌面三下,打断了银行行长今天最后一次与他讲理的努力,刘知府用尽全身的气力,扯着喉咙向熊行长喊道:“单挑!”

    刘知府身体前倾,脸几乎凑到了熊行长的脸上,熊兰手臂上抬,用袖子轻轻擦着自己被喷满了口水的脸。

    擦完之后,熊兰退后一步,一言不发地开始脱去官服,露出满是刺青的**上身。

    见状刘晋戈也脱袍子,挽裤腿。

    袁象已经把两人中间的桌子拖到一边,同时还不忘了嘱咐道:“不许打裆部,不许插眼睛、锁喉咙,别忘了你们可是朝廷命官!”刘晋戈不用说,熊兰从军多年,手里也是有好几条人命的,袁象不阻拦他们斗殴,但提醒二人要注意分寸。

    “打死你个贼儿子!”

    “打死你个小婢养的!”

    袁象话音才落,成都知府和银行行长就怒吼着厮打在一起,拳脚横飞……

    半个时辰后,两眼乌青的熊兰带着手下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知府衙门,对刘晋戈那是恨得咬牙切齿:“刘贼也太能打了!”

    此时,刘知府半边脸肿得老高,正捂着腮帮子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休息,想起刚才那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也是心有余悸:“熊行长真猛啊,以前是小觑他了。”

    “他也当了二十多年兵啊,一直在军伍中。”袁象说道:“熊行长也不容易,要是粮价低于八十,先生是要和他算账的。”

    “我知道啊,没看粮价一直稳稳地停在八十一么?将来要是粮价涨上去,我也会帮他停在一百二以下的。现在是他信不过我。我知道粮价对他很重要,但我也得挣钱、收粮啊。”刘晋戈发牢骚道。如果银行敞开印刷欠条,他当然不会囤积这种纸条,但现在既然熊兰不肯滥发,刘晋戈也只好用这种办法给政府创收。

    ……

    在离开成都时,邓名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只是简单给熊兰概述了一下他心目的银行结构,并给银行职员起了一些名字,比如“经理”、“帐房”、“收银”、“保安”之类,剩下的事情都全权交给了熊兰。

    在邓名的印象中,银行职员一个个应该文质彬彬,带着眼睛、声音温和。而电影和电视剧更给邓名留下另外一个印象,那就是银行职员是一个高度危险的工作。在电影、电视中,银行画面过后不久,就会出现一个灰暗的房间,里面坐着一群满脸凶光、全身刺青的彪形大汉,手中还摆弄着各种各样的危险武器,而他们足智多谋的头目正在筹划洗劫银行的具体细节。

    而在现在的成都,大概不会有人认为银行是容易被抢的危险职业,恰恰相反,抢银行才是危险职业。

    在春熙路的另一端,就是熊兰的衙门所在,书写着“银行”二字的匾额高悬檐下,门口时刻站着几个挎着大刀的魁梧壮汉。他们几个人都是银行的保安,一直用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行人,他们的目光让每一个被关注的同秀才都有寒毛倒竖之感,如果不是一定要进银行办事,周围的人都绕着大圈远远地避开银行的大门。

    当看到熊行长在一队全副武装的“收银员”的簇拥下衣甲铿锵地返回衙门时,周围的无关人士更是与他们保持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大院里遍地都是大小不一的石锁,大批的收银员和帐房闲来无事就会用它们锻炼肌肉。虽然是寒冷的早春,这些龙精虎猛的大汉一个个也就穿着条短裤,露出一身的肌肉,随着四肢不断地运动,刺青图案上面的各种动物仿佛都有了生命。

    今天也是一样,熊兰进院前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许多银行职员正在汗流浃背地进行着日常训练,还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墙边、院角,认真地擦拭着他们手中的大刀长矛。

    熊兰并没有在前院停留很久,而是一直走到后面,秦修采正在那里培训业务员们的算学——秦修采这些日子来一直在自学算数,然后再交给熊兰其他的手下。

    “东家,这是怎么啦?”看到熊兰一脸伤痕地进来后,秦修采惊讶地问道。

    “刘知府!”熊兰没好气地说道:“他就想着用欠条多收粮,根本不管我的死活。”

    “唉。”秦修采停止了讲课,其他的学员也纷纷凑上来在熊兰身边嘘寒问暖,其中还有人莽撞地叫道:“行长!我们去砸了知府衙门。”

    “胡说!”熊兰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要是能砸,我不是早去了吗?刘知府有三百多个衙门兵丁,我们不占优势,而且他还有数百亭士可以动用,真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我们!”

    “当务之急,我们还要是招募更多的收银员和保安,”根据熊兰的理解,收银员和保安就类似家丁和士兵,至于经理当然就是把总了。

    “师爷,你去重庆一趟。”熊兰让秦修采带上几个得力的收银员,去重庆找邓名告状。

    “好的,东家,今天有几条船卸完货了,我明天一早就走。”秦修采立刻答应下来。

    “见到了提督,除了把我交代的事说一遍,还要向提督要人。”熊兰说道。

    “要谁?”

    “当然是朴烦他们,”熊兰摸摸了后脑壳,毅然决然地说道:“万县的基业我不要了,要提督把朴烦他们都调来成都。”

    除了向邓名要求许可外,熊兰还让别的心腹跑一趟万县,让朴烦挑选一批得力的手下带来:“告诉朴烦,我要一百五十个保安。不会种地没关系,到了成都我们就不需要自己搞军屯了;五十个收银员,都要上过阵的。等朴烦到了成都,我就向提督保举他做成都银行的总经理。此外,这二百人大概还要三个经理来带。银行经理的位置非同小可,一定要杀过人、见过血的才行。”

    ……

    自从离开娄山关后,大批拉车的牲口就开始死亡,军队没有时间停下脚步收集足够的草料,就算有,也要优先供应战马。

    经过十天的艰苦行军后,从贵州带出来的壮妇几乎都不存在了,最近两天壮丁也开始大批死亡。在失去牲口后,清军就把辅兵套上车辆,然后用皮鞭赶着他们前进。谭小庄不止一次地看到,拉车的辅兵走着走着,突然就头一歪,脑袋栽倒在地面上,任凭清兵如何用力地抽打,再也没有丝毫的反应。确认这个辅兵死亡后,清兵就会解开捆在他身上的绳索,把尸体扔到路边,然后换一个人到死者的位置上继续前进,

    向北的一路上,辅兵的数目减少的速度越来越快,路边横七竖八的尸体也变得越来越密集。谭小庄今天认出了其中的一张脸,就是在市集上离他不远摆摊的那个男人。

    那汉子一动不动地趴在路边,衣服已经被鞭子抽得稀烂,褴褛的衣服和血肉混杂凝结在一起;双目圆睁,嘴却紧闭着。

    直到现在,谭小庄还没有被派上拉车的差事,让他负责的是收集柴火等较轻的工作,但他也很清楚,拉车只是迟早的事情。谭小庄在这个汉子身边站了片刻,环顾四下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就赶紧蹲下身体把汉子怒睁的双目合上,然后就飞快地逃开几步。

    如果谭小庄的行动被战兵发现的话,说不定就会认为他同情亡者,对官长心存不满。就算不被治罪,也可能会立刻套上大车。尽管如此,谭小庄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为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合上了双眼。一直远离了这块地点后,谭小庄还感到心里怦怦直跳。

    谭小庄好像又听到了那个小姑娘的欢笑声,还有那句“爹,我也要暖。”的叫声,虽然只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语,却曾给他的胸中注入过多少的暖意啊?谭小庄感到眼角有些发酸,但极力抑制着不让感情流露出来:“队伍中已经没有女人了,你合上眼就能一家团聚了。可我呢?当我倒在路边后,我该去找谁呢?也会有人为我合上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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