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目前还在明军手中,守军属于旧川军系统,兵力有限而且战斗力也很可疑。

    自从吴三桂带兵进入四川攻克重庆后,把四川一分为二,川西的明军军队既没有牵制的能力也没有反攻的兵力,只能勉强守住地盘,而能坚持到现在主要原因还是李国英手里没有太多的机动兵力。

    目前的形势就是明军在川东有善战的军队,而且数目还相当可观,但是军粮告罄;而川西有大量的屯田,仓储也非常可观,建昌的粮草堆积如山,但没有军队也无法运送到川东来——就算有运输力,会不会运过来也是个疑问。四川的明军部署变成这个样子,其中掺杂了多年以来各种复杂的因素:永历朝廷不希望闯营的势力太大,地方川军不愿意地盘被别人侵占,闯营上下担心不抱成一团会被吞并,再加上来自湖北清军的威胁,所以闯营余部就都集中在三峡一带。

    前些年蜀王刘文秀曾经有经营四川之心,可是他也不愿意闯营入川与他分享地盘,只要闯营帮他守住三峡侧翼就行了,这样显然对他更有利。刘文秀曾经收编了一些川军,这固然是削弱了地方武装而且让地头蛇们有些不安,但凭借刘文秀的实力完全能够压制得住,至于各地小军阀实力下降造成的问题,刘文秀大军在四川也完全可以解决,而且通过收编,他的军力也有提高。当时闯营虽然在三峡一带为刘文秀守望相助,但对他也暗暗戒备。

    突然之间孙可望在云南意图篡位,刘文秀回师云南协助李定国勤王,可是等到赶跑了孙可望后,刘文秀和李定国又起了摩擦——刘文秀公开声称李定国揽权,好似另外一个孙可望;而李定国指责刘文秀收编孙可望余部是收买人心,有做孙可望第二的意图。

    斗争的结果就是李定国软禁了刘文秀,为了消除连番争斗的后遗症,李定国还不得不留在昆明坐镇,无法到湖广前线亲自指挥作战——缺乏有威望的人在一线稳定军心,以及三王内讧之后明军中不可避免的人心惶惶和思想混乱,导致了清军在湖南发起进攻后,明军的前线迅速崩溃;四川这边也差不多,刘文秀把大军带到昆明然后就再没能回来,川中既空虚又混乱,还有一群心怀不满的小军阀,给了吴三桂轻而易举夺取重庆的机会。

    “川东有兵,三峡地势险要,是用武之地,只要军粮有着落,我们可以在这里长期坚持下去。”刘体纯和其他闯营将领都在三峡经营了多年,训练了不少本地士兵。眼下已经有不少消息传来,说是西南的战事不利,虽然刘体纯在军中声称这是谣言并尽力辟谣,但他在邓名眼前就没有什么顾忌了:“若是晋王能够到达成都,然后设法攻下重庆,与我们打通联系,我们在川陕大有可为。”

    “如果要晋王率领全军北上,恐怕也有将军刚才说的那些麻烦吧?”据邓名所知,李定国现在手下也有不少云南人,还有很多西营官兵都在云南成家立业,和闯营这边的情况有点近似。

    “从云南到建昌可没多远,最近鞑子那边一直声称说已经攻下了昆明,我看可能是真话,昆明多半是真的丢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刘体纯和李来亨都曾去见过永历朝廷,李来亨还曾在贵州驻扎过一段时间:“我听说过贵州、云南的情况,出了昆明遍地都是土司,想要招兵买马、征兵征粮都是大麻烦,如果昆明真的丢了,不赶紧走人还等什么?士兵们也不会再留恋不舍了。至于男女分营、夫妻不得见面这种道理,晋王断然不会不知道!西营别的都忘了还能忘了老本行吗?”

    “如果吴贼尾随追来呢?”邓名觉得如果李定国能来,那吴三桂当然也能来。

    刘体纯又是一通摇头:“吴贼哪里来的粮食?吴贼十八万兵马,运粮是肯定不够吃的,军粮大部分要靠从当地征集。”

    之前吴三桂在陕西盘踞的时候,屯田积蓄粮草多年,同时清廷也不停地从山西、河南给他转运粮食,这才能一举打到重庆。他在重庆又呆了半年,通过长江从江南运来了大量的物资,积蓄了足够他行军三个月的粮草,然后才攻入云南。

    “邓先生可不知道大军过境那是什么样的景象啊,吴贼这次过去,我不敢说吃成赤地千里,但三五年内遵义这条路是别想再过军队了,哪怕一万人也不行。按理说吴贼就是攻下了昆明,为了震慑当地土司、安抚地方,也需要个一两年时间才能腾出手来,毕竟西营在云南经营了十年,吴贼大军不驻扎个两年是不敢离开的。不过就算吴贼想立刻返回四川,他肯定要走建昌这条几年来没走过大军的路。如果晋王抢先一步走,带上十万人,把沿途的粮食都吃光,把仓库都烧掉,那吴贼还想追着晋王后边回四川?哼,他的十八万大军先在云南种三、五年田,再琢磨这件事吧。”

    今天和刘体纯仔细聊过之后,邓名发现自己对这个时代的运输能力的认识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没有铁路和可靠的公路网的情况下,想要动员十万大军远征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此次清廷动员了举国的精锐进攻云南,固然战果赫赫,但也让清廷多年来的积蓄消耗一空,就是想把派去云南的部队撤回出发地都需要慢慢来,更不用说立刻发动另一场大规模的进攻。

    而这个时候,闯营坚守三峡的优势就表现出来。如果长江在清军的控制下,川东到川西水路通畅,那清军的运输能力就能大大提高;而在长江被明军截断的情况下,清廷除非不惜代价地闯关,无论是向重庆还是向云贵运输物资,都要翻山涉水地从陆路搬运,消耗极为惊人;清军从下游进攻三峡的难度很大,而且明军多年来也一直有防御准备。

    在刘体纯的战略构思中,最关键的一点还是重庆,只要从川西到川东的这段长江完全控制在明军手中,就可以用川西的粮食养活川东的军队,用川东的军队保卫川西的屯田。吴三桂、洪承畴如果不知死活地从云贵追出来是最好,估计他们再次从川南的崇山峻岭爬出来后都已经饿成鬼了,明军可以利用水运便利东西驰援,就算不与他们交战,只要坚壁清野就可以。在刘体纯看来,清军即使摸到长江边上,也没法靠捕鱼养活十几、二十万张嘴;当然刘体纯认为吴三桂多半还是会再次不辞辛苦地给前线运粮,修筑仓库储备物资,不过这怎么也要几年时间,清廷这次的倾力一击没能把云南明军彻底打垮就好。

    “一定要拿下重庆!”

    讨论结束的时候,刘体纯还特意又强调了一遍。

    与在大昌时一样,刘体纯也安排演习,向邓名展示他的练兵所得。

    有了在袁宗第那里的经验,邓名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则暗暗注意,看有没有哪个人会受到刘体纯的特别推荐。等到一个年轻人出场后,邓名注意到刘体纯不断地扭头,观察自己的表情和反应。

    “真是个壮士!”邓名大声赞叹道。这话倒也不是恭维,这个年轻人表现得确实出色,而且身材高大,看起来营养应该不错,邓名估计十有**是刘体纯的亲戚。

    “正是犬子。”刘体纯高兴地大声答道。

    “原来是令郎啊,真是英雄了得。”说实话邓名还是有些意外,首先他没想到刘体纯会让儿子出来表演,其次刘体纯看上去已经五十出头,邓名没想到这个年代人结婚生子这么晚。

    刘体纯这个儿子是崇祯十四年在河南得的,商洛十八骑出山后,他是众人中最早得子的,今年也不过刚满十八岁。看过演习后,晚饭上刘体纯就叫长子来给邓名敬酒。

    邓名不喜饮酒,碰一碰嘴唇便放下杯子,客气地对刘体纯的儿子说道:“我长了少将军几岁,就叫少将军一声刘兄弟,如何?”现在邓名假装成身份尊贵的宗室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刘体纯明明是一方镇守,邓名和他儿子称兄道弟却好像还是别人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少年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头望了他父亲一眼,见刘体纯面带喜色地连连点头,就冲着邓名老老实实地说道:“邓兄在上,小弟有礼了。”

    刘体纯的长子名叫刘晋戈,既然邓名已经表现出了明显的拉拢之意,刘体纯马上就吹嘘起他儿子的武艺来,然后话锋一转,说他见邓名身边的卫士不多,不妨把他的儿子带走。

    无论是刘体纯还是袁宗第,他们的心思都掩饰得非常不好,今天邓名早在刘体纯进行铺垫前就能猜到他到底做何打算。不过刘体纯居然把长子送来,这让邓名有些吃惊也感到一些为难。袁宗第的一个侄子他就感到不好安排——毕竟和普通士兵不同,如果怠慢了说不定袁宗第会认为邓名看不起他,但邓名现在基本是一个光杆司令,不可能提供士兵给这些镇守将领的子侄做部下。

    这个可是刘体纯的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邓名不知道该如何交代——他现在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装扮的身份。在刘体纯和袁宗第看来,子弟若是为保护天家宗室战殁也没话好说,而且从长远看对家族也未必是坏事。自从刘体纯听说,袁宗第把他的侄子和那个他一手抚养大、关系好得和义子差不多的亲卫队长都送给三太子后,就决心让自己的儿子也去三太子身边效力。

    邓名委婉地表示了担忧,刘体纯立刻声明这不是问题:“邓先生在万县一战中的风采,我也是仰慕不已的,我儿既然是军身,那大丈夫马革裹尸也是本份事!“

    坚持不要的话邓名担心刘体纯会有其他想法,所以只好答应收下。此时他心里感到一阵忧虑,若是以后巡视的各军镇都和袁宗第、刘体纯这样行事,那将来回奉节时,自己岂不是要带回一队闯营将领的子弟?这样下去,自己的卫队还能充当卫队用么?这些子弟和士兵出身的卫兵会不会有矛盾,是不是有必要另外组建一支真正的卫队?万县一战的卫士就是真正卫队的成员,而这些子弟则是名誉卫队成员。

    在巴东住了几天,邓名很快就要启程前往他的下一站。刘体纯把即将分别的儿子喊到自己的书房,屋内除了他们父子二人,另外只有师爷。

    在刘体纯看来,邓名将来的主要工作也就是安抚人心,到各处的驻军中巡视,有刘体纯这样的武将,自然不会让邓名上战场冒险。虽然他们之前觉得明廷宗室都是不敢战的怯懦之人,盼望着能有与众不同的宗亲大王出现,可真等邓名出现了,他们的心态马上就发生了变化,现在刘体纯、袁宗第可不希望邓名冒险,要是邓名挂了他们就没有投资对象了。

    “以后邓先生多半不会再处于万县那样的险地,”刘体纯嘱咐儿子:“不过若是遇到刺客或是什么危急的场面,你可千万不能给我丢脸。”

    “是,父亲。”刘晋戈认认真真地答道。

    “少东家,以后出门在外就不比在老帅身边了,”师爷语重心长地说道。刘晋戈还是太年轻,刘体纯和师爷无论如何都不放心,担心他与邓名相处得不好,以后给自己和刘家带来麻烦:“现在到处都有传言,说晋王已经弃守昆明,朝廷也不知踪影。这些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天子现在到底身在何处,能不能和晋王平安抵达四川?这都是不晓得的事。邓先生的身份现在虽然还不定,但少东家事之如君却不会有错,不可以因为邓先生叫了少东家一声兄弟就不知分寸了。”

    “知道了,先生。”刘晋戈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几天来师爷一直在向他灌输类似的内容。

    “好好听先生说!”刘体纯一瞪眼,呵斥道。

    “父亲,这都说了很多遍了啊,”刘晋戈自辩道:“孩儿都牢记在心,天地君亲师,孩儿把太子当成君父,就像孝顺您老人家一样地孝顺他。”

    “少东家此言不当,”师爷急忙纠正道:“君父和父亲可是大不相同,在老帅面前少东家无论说错了什么话,老帅都不会计较,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是君父不同,少东家在邓先生面前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要逆了邓先生的意思。事君唯忠,有时就是觉得邓先生做的不对也不要提,按他的意思去做就是了。比如太子这两个字,若是邓先生不点头就不要再提起。”

    刘晋戈惊讶地反问道:“觉得邓先生做得不对也不说吗?若是邓先生要带着大伙儿往死路上走,也不管吗?”

    “你怎么知道邓先生会把大伙儿往死路上带?就你聪明?”刘体纯骂道:“还敢顶嘴!”

    “孩儿知错了。”刘晋戈马上垂头道歉。

    “少东家。”师爷知道刘晋戈心里依旧不服,就认真地解释道:“邓先生以后多半不会再身处险境,就是他想督师也不会同意的,就是督师有这个意思你也要拼命阻止;退一步说,若是邓先生真又上战场了,而且你觉得他的命令有不妥之处,也最好不要第一个出头去提。”

    “要是都不提怎么办?”刘晋戈果然不服气。

    “都不提就说明邓先生的想法没错,是你错了!”刘体纯拍案叫道。

    师爷显然要耐心得多,道:“若是错得厉害,那会有沉不住气的先出来说,少东家附和就可以;若是错的不厉害别人都不讲话,少东家你提了,邓先生也未必会照办,即使邓先生的命令果然有错,那事后对少东家也未必有好处,邓先生会觉得你在众人面前让他丢脸了,少东家还记得老夫给你讲过的袁绍、田丰的故事吗?如果少东家真觉得邓先生的命令实在行不通,非要指出来不可,那也不要当着众人说,私下里说上一句两句……”

    “而且按你的主意办就一定对吗?要是万县之战是你指挥,你能打败两倍的鞑子吗?”刘体纯对师爷的妥协口气有些不满,就打断了他的话教训儿子道:“要是邓先生听了你的,结果打了败仗,你就自个拿剑抹脖子吧!告诉你别乱说话就不要说。”说道这里刘体纯叹了口气:“前几天我就是话太多了,不知道邓先生会不会不痛快。”

    ……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后,邓名还在琢磨刘体纯的战略,他觉得刘体纯的理由很有说服力,几天前也已经被刘体纯说服了,但是这几天来他又有些怀疑,因为他知道历史上清廷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也就是说历史这个裁判认定刘体纯的战略是错误的;就像刘体纯认为可以稳守三峡,继续等待机会,可邓名知道眼下实际上已经到了需要拼死一搏的时候了,这也是他为什么对进军江南念念不忘的原因——如果你已经知道周围人选择的条路最终一定会通向失败和灭亡,你就忍不住会想尝试另外一条路,或许可以带来另外一种结果。

    就在邓名彷徨不定的时候,卫士报告有奉节给他送来一封加急信件,打开信件后邓名扫了一遍就抬头对卫士说道:“请刘将军过来一趟。”

    刘体纯赶到后,邓名对他说道:“我必须要立刻返回奉节,其他的军镇我暂时去不了了,还请刘将军待我向诸位将军道歉。”

    “奉节出了什么事?”刘体纯问道。

    “奉节倒是没有出事,”虽然是文安之给他的密信,但邓名并不打算对刘体纯完全隐瞒:“但是接到消息:建昌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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