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免陆贾太中大夫之职,罢官告老’,作为对此次事件的最终处置方案,刘弘便草草结束了这场特殊至极的廷议。

    但这并不意味着,陆贾出使南越一事所引发的政治、学术余波,会自此打住。

    ——对浮丘伯‘另择才俊以继《礼》’的请求,刘弘也给出了答复:着奉常有司遣使往鲁地,以此事相问于鲁地大儒:申培!

    作为楚元王刘交的同门师弟,这位曾在历史上为武帝刘彻所敬重的大儒,此时还尚未成为受天下人敬重的‘鲁申公’。

    单就此事而言,刘弘以鲁儒一脉安身立命的《礼》学传承问题,相问于专精《诗》的申培,其实也有些不合适。

    盖因汉室初,准确意义上的‘鲁儒’,指的并非是居住在鲁地的儒生,而是受鲁地文化圈的影响,对《周礼》有一定研究,行为举止符合‘鲁-《礼》’流派特征的儒生。

    这个流派的特征,主要就是老生常谈的那几点。

    拿太史公在《史记·货殖列传》中的地图炮来说,就是‘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俭啬,畏罪远邪,好贾趋利’。

    意思就是说,鲁地民风多尚儒风,很注重礼仪,百姓大都小心谨慎,比较节俭吝啬,害怕犯罪,比较喜欢通过商业获取利益。

    而‘鲁儒’作为鲁地最具鲜明特征的儒家分支,其特性,更是在太史公对鲁地百姓的评价基础上,将某些部分做到了极致。

    太史公的眼中,鲁人事‘注重礼仪’,而鲁儒,则是全靠一本《周礼》安身立命,甚至以此作为剥削底层百姓的理论依据!

    ——上下尊卑,秩序纲常嘛!

    鲁人大都‘节俭吝啬’,而鲁儒,却都称得上是‘一毛不拔’!

    为了能从百姓手里多抠出一枚铜钱,鲁儒甚至会不惜搬出圣人大义,来作为自己‘收敛民财’的理论依据!

    至于鲁人‘喜欢行商逐利’,在鲁儒身上更是发挥到了极致。

    ——鲁儒不单是喜欢通过商业获取利益,而是一切能获取利益的事,鲁儒都能做得出来!

    就拿如今天下,地主富户对佃户的租税来说,关中渭河以南,普遍维持在四成,渭河以北三成。

    少府将上林苑的官田租给破产农民,地租虽然也是三成,但刘氏天子动辄‘大赦’‘免税’‘去赋’的情况下,在上林苑租种官田的佃户,一年到头基本不用花租税。

    在有些特殊情况下,上林苑的佃户一年到头下来,甚至会发现自己得到的赏赐,比交上去的租税还要多!

    也正是在这种低到‘倒贴钱’的租税下,上林苑才能以不过数十万顷的面积,就成为汉室阶级平衡的调节阀。

    原因很简单:当一个农民破产之后,只要带着户渎等身份证明,到地方官府登记,表明自己希望租种上林苑的皇家官田,只要在后续的政审中,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那就大概率能租到一片60-80亩大小的官田。

    搬到上林苑之后,但凡这个破产的农民手脚勤奋些,把田亩看顾的好一些,就能凭借几乎为零的租税,以及刘氏天子三天两头发下来的‘赏赐’,在五到十年之内,攒下足够置办几十亩薄田的积蓄。

    就这样,原本毫无逆转可能的‘自耕农-半自耕半佃农-佃农-奴隶’的恶性循环,就被上林苑给强行逆转。

    原本会成为佃农,并随着利滚利的欠款最终轮为奴隶的一个家庭,便能在五到十年之内,重新回到半自耕-半佃农阶级。

    若是再本分一些,那重新成为自耕农,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

    关中其他地方的状况,对百姓虽然没有上林苑那么友好,但总体来讲,也还在可以接受的程度。

    哪怕是在租税高达四成的渭北地区,地主也会对家中的佃农履行一定的看顾职责,包括代缴税赋、徭役,逢年过节送些酒肉布匹,在青黄不接之时借粮等。

    在土地相对肥沃的渭水以南,佃农和自耕农的年收入,更是几乎没差太多。

    一户自耕农种地百亩,得米三百石,其中要拿出二十石作为农税。

    按照一户五口计算,每年六百钱的口赋,那就又是将近八石粟米。

    再加上家中的壮劳力被征发徭役,而对田亩产出造成的间接影响,又是一比不小的损失。

    综合来讲,一个五口人所组成的自耕农家庭,在有田百亩、亩产三石的条件下,一年到头所能得到的产出,大概就在二百二十至二百三十石粟米之间。

    而渭水以南的佃农,每年产出粟米三百石,只需要按三成的租税,将其中九十石交给地主即刻!

    其余的税赋、徭役等等,都由地主承担。

    ——税赋部分,地主大都会替佃农缴纳,至于徭役,地主更是会十分仁慈的派自己家中私奴,替佃农服徭役。

    将奴隶派去服徭役,地主就能省下一笔不菲的‘伙食费’,还能按照‘每人每天五钱’的标准,得到一笔聊胜于无的徭役苦工费。

    而佃农得了好处,自也是对地主老爷感恩戴德,转头去安心种田,恨不能日夜守在田边。

    这样一来,单论渭水以南的状况,佃农和自耕农同时耕种一百亩田,年产出基本就相差十到二十石粟米。

    而佃农的生活状况,在西出函谷之后,就见瞬间掉好大一个台阶!

    ——关外的河南、河内、河东,地租妥妥在四成以上!

    再往东,到梁、赵之地,更是很有可能会达到一般以上。

    而佃农地租的巅峰,便在齐-楚-梁三国交接处:鲁地。

    如果单论佃租,鲁地的租税其实还比梁国低一些——虽然高于四成,但也不会高过五成。

    但鲁地的四成租税,和关中渭北地区可不是一回事。

    ——在承担四成租税的同时,鲁地佃农还要自己承担十五税一(过去)的农税、每人每年百二十钱的口赋,以及每名成年男子每三年一次、每次三十至四十五天的徭役!

    更有甚者,在田亩收成不好,亦或是造了洪涝、蝗虫之灾时,鲁地的地主非但不会如同关中的地主那般减免租税,反倒会加租税!

    就拿去年来说,关中田亩大都粮产减少三分之一,关东齐、楚、梁等地减半,刘弘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下令农税减半,口赋减少三分之二。

    关中的地主富户也都做出了响应,大都将当年的佃租,降低到了二成左右。

    关东地区,如梁、楚等地,虽然不太有‘地主降低租税’的传闻,但也出现难得一见的出现了‘地主代缴税赋,以安佃农之心’的场面。

    而在儒家先圣:孔仲尼的故乡,位于齐-楚交界处的鲁地,却出现了令人发指的现象。

    ——为了弥补田亩产出降低所造成的损失,鲁地地主一致将租税,提高到了六成!

    要知道鲁地位处关东,行的是一步乘一百二十步的小亩!

    佃农租种百亩田,年收获顶多不超过一百五十石!

    而去年,鲁地平均亩(小亩)产甚至降到了一石···

    在高达六成的租税下,鲁地佃农辛劳整年,得米粮百石,其中却有六十石,被送到了地主老爷家中的粮仓。

    就连剩下的四十石,也没能逃过鲁地地主那双贪婪的眼睛。

    ——朝堂下令农税减半,从十五税一改为三十税一,口赋从一百二十钱改为四十钱;鲁地地主却是嘿嘿一笑,直接将这个信息封锁!

    而后,便是鲁地地主‘响应政府号召’,先按十五税一的农税税率、每人一百二十钱的口赋,从百姓仅剩的四十石米粮中,取走了将近十五石。

    之后,鲁地地主再按照三十税一、每人四十钱的标准,‘替’百姓把税、赋交给官府。

    在这样一番操作之后,鲁地地主去年的收入,非但没有因为年景不好而降低,反倒是因为刘弘减免税赋,而得到了一个巨幅的提升!

    反观鲁地佃农,却是辛苦耕种大半年,最后带着一家老小五口人,看着粮仓仅剩的二十五石米粮欲哭无泪···

    之后的状况,任谁也都能猜到了——左右不过是米粮不够吃,向地主借高利贷性质的口粮,而后利滚利滚利滚利,最终欠下自己八辈子都还不清的巨额债务,最终只能委身为奴。

    甚至就连‘逼良为奴’这一项,鲁地豪强做的也比关中地主更没有底线!

    如果在关中,某一家农民欠地主十数万甚至数十万钱,那左右不过是全家委身为奴,替地主耕作一生,先前的债务一笔勾销。

    而鲁地豪强的作为,却是将‘斤斤计较’体现的淋漓尽致。

    ——每年秋收之后,鲁地的奴隶价格,都会出现严重人为痕迹的严重跳水!

    原本价值五万钱的男奴,会在秋收后的一夜之间,廉价到一万钱以内!

    而秋收之后,刚好就是佃农该缴清佃租,以及欠款的时日。

    在这种时候,一个佃农欠地主十万钱,那即便全家委身为奴,也只能还清其中的三万钱。

    也就是说:在全家成为地主的奴隶之后,这一家可怜人,还要背负着一笔巨额的欠款!

    对于已经委身为奴,成为地主‘生产工具’的奴隶而言,别说几万钱了,哪怕只是几百钱、几十钱,那也是无法通过合法渠道还清的。

    原因很简单:作为‘生产工具’,奴隶通过任何手段得到的金钱,都属于地主所有!

    而这就意味着,一旦某一户农民举家委身为奴,就意味着这一家人世世代代,都要成为地主的奴隶。

    摆脱这种悲惨命运的手段,除了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断绝血脉’之外,就只剩下违法犯罪,亦或是‘杀官造反’一条路。

    更让刘弘感到心惊胆战的是,自去年,鲁地地主上演了这么一出教科书级的‘如何榨取泥腿子最后一丝剩余价值’的亲身示范后,类似的做法,正逐渐以鲁地为中心,向周围的齐、楚、梁等国扩散!

    若非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让当时正在主持荥阳会战的柴武都听到了风声,刘弘也不可能坐在数千里外的长安城内,就得知关东沿海地区的状况。

    在得知这个状况之后,刘弘的第一反应,就是杀光鲁地所有百石以上的官员!

    道理再正常不过——如此大规模的欺压百姓事件,却连一丝、一豪的气味都没传入朝堂,刘弘都是从当时尚为武职、率军驻扎在飞狐迳的柴武嘴里知晓此事!

    如此骇然听闻的状况,要说鲁地官员全都是鲁地豪强的狗腿子,那或许还有些牵强;但隔一个砍一个,却必然不会有冤魂!

    等冷静下来之后,刘弘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鲁地的问题,到底应该怎么解决?

    简单粗暴的血洗官场,费时费力、损害政府威望不说,对于真正造成这个状况的鲁地地主豪强阶级,根本无法造成丝毫打击。

    而汉室控制地方豪强坐大的陵邑制度,也是在鲁地官员与地方豪强同流合污之后,变得不再靠谱。

    自然而然的,刘弘就打起了一劳永逸的主意。

    ——鲁地豪强,是一个什么样的群体?

    不严谨的说,鲁地豪强富户,几乎可以完全和鲁儒群体划等号!

    十个鲁地豪强当中,必然有九个,是鲁儒一脉的中坚力量!

    至于剩下那一个,也起码是情感偏向鲁儒,认可鲁儒‘上下尊卑’之思想的败类。

    就连被儒家封为圣人的仲尼,那也是贵族出身;诗经、尚书、周礼、周易,乐经、春秋等‘六经’,也是字字句句不理‘我为地主贵族阶级带盐’的意味。

    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本质之后,刘弘所做出的反应,自然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擒贼先擒王!

    既然鲁地的问题,是因为鲁儒一脉的存在,那要想实行精准打击,那目标就得是鲁儒一脉。

    至于后来派陆贾出使南越,也算是刘弘的一个尝试了。

    一来,陆贾确实是如今汉室仅有的‘南越问题专家’,派他去,多少能让赵佗那个老不死的安分一点。

    这二来么···

    ——鲁人‘节俭吝啬’,鲁儒‘一毛不拔’,作为鲁儒一脉代表人物的陆贾,真能在南越管的住自己的手?

    果不其然,陆贾不出意外的‘没管住手’,就给了刘弘一个名正言顺,往鲁地派官员的理由。

    ——《礼》学传人,自然要鲁儒一脉决定,爷们儿派个官员过去沟通一下,总不至于说爷们儿‘无的放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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