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匈奴大草原,慕北,龙城。

    得知单于庭提前北抵龙城的各部头人,亦是从各自的草场慌忙出发;距离龙城近些的部族,其头人都已次序赶到龙城。

    但与往年的龙城大会不同的是,今年的单于庭,被一股莫名的压抑气息所笼罩。

    原本将大部分战员集中于河西,负责对月氏人进行大围剿的左贤王本部,几乎尽皆撤回!

    除了有四个万骑,共三万余人1在韩王城左近驻扎之外,其余将近十个万骑,都分散在慕北草原的几处高地之上。

    对于熟习骑技,深讳骑兵作战的匈奴人而言,提前占据高地所暗含的意图,几乎和中原的战车占据平原一样明显——蓄势待发!

    而在左贤王布置的超大警戒圈中心:龙城,更是戒备森严,用汉人的话来说,可谓是重兵驻守。

    单于庭方圆五百步,更是称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这让早些赶到龙城的各部头人惊惧之余,不由纷纷猜测着引发如此变故的内因。

    没过几天,右大当户须卜呼各自慕南抵达龙城,拜会过单于之后,须卜氏族便流出一个传言:匈奴内部,有汉人的奸细!

    这让大部分部族头人纷纷安下心,专注的准备着即将到来的龙城大会。

    而那小部分惶惶不可终日的,则俱乃慕南,尤其是领地毗邻汉匈边界的中小部族头人···

    ——在慕南,除了充当单于之鞭的折兰部,别说是这些中小部族了,就连右贤王本部,都和汉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倒也不是说,匈奴慕南各部都与汉人狼狈为奸;而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汉人虽然狡诈、难缠,但长城以内传出的茶叶,盐巴等物,都属于草原上极其紧缺的物资。

    尤其是盐!

    即便在中原人眼中,盐同样是不可或缺的生活物资?但对匈奴人而言?盐的意义绝不仅限于‘生活必备品’的程度。

    ——盐巴,几乎是匈奴人保证军队战斗力的重要保障!

    盖因为匈奴人的战斗方式?普遍以骑兵集群大规模机动为主;而马匹保证体力的关键?就是能否摄入足量的盐分。

    所以盐在匈奴的价值,比中原还要更接近奢侈品——寻常部族得到盐巴?几乎都会用来做战略储备,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战斗;能有多余的盐用来食用的?可以说都是顶级贵族!

    茶就更不用多说:即便在如今的汉室?茶汤都还属于‘半保健品’或是‘汤药’的范畴,对于匈奴人而言更是如此——对于长期以肉食为主要能量摄入,从而被各种肠胃疾病折磨的匈奴人而言,茶叶是唯一可以起到明显效果的灵丹妙药。

    草原部族的盐巴来源?几乎都来源于草原各地的盐池;但对于盐这种紧缺战略资源?各部族之间的争夺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对草场的争夺。

    茶更是夸张——迄今为止,匈奴人获得的每一片茶叶,完全都是从汉室流出的;除了长城内这个又臭又硬的敌人以外,匈奴人再也没有发现别的地方,能找到茶叶的踪迹。

    针对此?单于庭也曾遣使恐吓,威胁汉室交出茶种和耕种方式;但最终结果?恐怕就算是遣使去汉的单于,心中也早已有数。

    ——就像匈奴人会严格控制马匹流动?不允许任何一匹未经阉割的公马跨过长城一样,汉人?也同样不会让哪怕一粒茶种?从长城流入草原。

    在过去数十年之中?匈奴人对汉室的侵掠,无论是由单于庭下达的大规模战役,还是慕南各部私自出兵掠夺,盐和茶都是首要的‘战略侵夺目标’。

    至于其他如粮米布匹,家畜铜金之类,只不过是顺带而已——不拿白不拿。

    不过用部族勇士的生命为代价,去汉人的领地拼个头破血流,来换取那点可怜的茶、盐以及奴隶,对于慕南各部而言也算不上十分划算——失去了保护部族的战士,即便有再多的财富,也不可能守得住。

    所以,除非是到了万不得已,不抢汉室就要灭亡的危难时刻,否则,绝大多数匈奴部族都不会做出‘以本部勇士去抢掠汉室’的举动。

    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在汉匈边界待久了,总有那么几个聪明人,发现了一种不用付出部族青壮的生命,就可以换得茶、盐乃至于青铜器等物资的渠道。

    长城内的汉人之中,也有那么一些胆子够大的人,愿意拿出匈奴人想要的物资,来换取兽皮、牛羊乃至于马匹等‘禁止流通’的物资。

    ——便是在草原尚未彻底解封的初春,此时的右贤王部,即南池附近,也已是有数十支从长城内来到草原的队伍,兜售着从汉人的领地带出来的茶、盐等物品。

    至于更靠近汉匈边界的中小部族,更是各有专用渠道,可直线取得想要的物品。

    在这种情况下,单于庭突然流出‘匈奴内部有人勾结汉人’的消息,这无疑让那些靠着汉匈‘贸易’逐渐强大起来的慕南部族,顿时心惊胆战起来。

    而这一切,都被王帐内苟延残喘的冒顿,以及身边的长子,匈奴左贤王:挛鞮稽粥(lándijizho)看在眼里。

    十数日过去,在逐渐消瘦的身形衬托下,冒顿腹部的肿胀已是更加明显;每日初晨的祭日仪式,冒顿都要在衣袍内塞入几块羊皮,才能将凸显的腹部掩盖住。

    但糟糕的面色,已是彻底掩盖不住了——现在的冒顿,就像是被慢性毒素折磨的老年人,眼窝深深凹陷,嘴唇略有些发紫;只要站立片刻,额头便会如泉涌般冒出一层层的虚汗。

    为了摆脱这无时不刻摧残着自己的诅咒,冒顿已经招来了匈奴绝大多数称得上名号的大祭司,为自己向撑犁天祈福。

    但不知是不是过去的残虐惹怒了撑犁天,无论冒顿再如何虔诚,再怎么严格按照大祭司们的要求进行祭祀仪式,天神都没有对冒顿的祈求做出回应。

    到现在,冒顿已经放弃挣扎了——茶叶已经全然失去了作用,每喝下去一口茶汤,冒顿就感觉胃部的肿痛更剧烈了一分。

    无可奈何之下,冒顿只能放弃对命运的反抗,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发生的政权交接之事上。

    先前的传言,自也是冒顿的手笔——准确的说,是冒顿听从左贤王的建议,而刻意放出去的烟雾弹。

    对于慕南部族与汉人之间的勾当,冒顿自是知晓;甚至于右贤王本部也参与其中,也在冒顿的认知范围之内。

    ——在过去这段时间勉强缓解着冒顿病情的茶叶,便几乎全都是右贤王进献给单于庭的!2

    右贤王部从汉人手中得到的大半物资,其实最后都流入了单于庭,也就是冒顿的手中。

    严格意义上来讲,如果慕南那些与汉人私自通商的部族,都是汉人的奸细,那冒顿自己,其实也是···

    对于慕南部族从汉人手中换取中原物资,冒顿实际上并不十分反对——若说有哪里是让冒顿不高兴的,那就是慕南部族没有像右贤王部一样,将得到的东西拿出一部分,送到单于庭。

    而冒顿之所以要放出那样的流言,目的自是不言而喻——为了保证政权的顺利交替,冒顿必须让左贤王本部在慕北建立起严密的警戒;对左贤王部突如其来的异常调动,冒顿则需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有这样,才能让慕南部族将注意力集中在‘会不会被单于治罪’上,从而无暇深究冒顿的身体状况。

    ——任何一个时代,最高掌权者的身体信息,都属于政权的绝对机密!

    从结果来看,左贤王的提议十分明智。

    如冒顿亲眼所见:消息一经传出,慕南各部纷纷奔走于四大氏族乃至于王族挛鞮氏成员之间,挥舞着手中的牛羊马匹,茶盐布米,渴求眼前的贵人可以替自己在单于面前求情。

    慕北的部族则是幸灾乐祸的看着这一切,并不时参与到这次‘拯救慕南各部头人’的盛宴之中。

    就连单于庭本部,也是有一大半人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捞取财物之上···

    要知道冒顿的身体状况,在单于庭可是藏不住的!

    即便是这样,本部贵族却依旧被财物蒙蔽,这让冒顿心安之余,又莫名感到一丝失望。

    “顿听说,左贤王把韩王部外的四个万骑,调到了大幕以东?”

    冒顿突兀的询问,引得稽粥顿时一慌,目光飞速的瞟了一眼冒顿,发现父亲的目光依旧在王帐外的远处后,才稍稍安定下来。

    “龙城大会将至,撑犁孤涂又抱恙,儿担心慕南各部意欲作乱···”

    “慕南各部?”

    说话间,冒顿的语气已是带上了些冷冽,转过身,直勾勾盯着身旁的中年人:“左贤王所恐惧的,只怕是右贤王吧?”

    真相被冒顿毫无顾忌的披露,稽粥只得面带苦涩的单膝跪地,右手扶胸:“撑犁孤涂赎罪···”

    见儿子没有丝毫隐瞒的意图,反倒是坦然承认,冒顿心中那一丝芥蒂也散去大半;看着儿子发须间的几缕银丝,不由感叹起来。

    这个另自己最为之自豪的儿子,已经在撑犁天的庇佑之下,度过了自己第四十三个冬天。

    这样的年纪,别说在平均年龄不到三十的草原上了,即便是在中原,也已经算得上是步入老年。

    而在自己即将亡故之际,四十三岁的儿子所忌惮,所防备的,则是冒顿的亲弟弟,如今五十高龄的匈奴右贤王。

    这让冒顿不由感到一丝神伤,又为之纠结不已。

    时至今日,倔强一生的冒顿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年弑父夺位,为匈奴埋下了多么重大的隐患。

    就如同现在,身为单于的自己即将回归撑犁天的怀抱,而身为左贤王的儿子和右贤王弟弟,却要因此反目成仇,为了单于之位沦落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冒顿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才能避免二人之间的自相残杀。

    ——即便身为右贤王的弟弟完全没有觊觎单于之位,儿子恐怕也无法放心!

    同样的道理:哪怕儿子不打算弄死身为右贤王的叔叔,右贤王也未必愿意将命运交到别人的手中。

    “稽粥。”

    悠然一声传唤,将中年人呼唤到了身边,冒顿便由中年人扶着,坐回了帐中的卧榻之上。

    长出一口气,勉强压制住几欲扭曲的表情,冒顿语气中已满是萧瑟。

    “韩王,顿见过了。”

    “那个消息,不是韩王传到汉人手中的。”

    下意识举起面前的骨质茶碗,冒顿终究是没有喝下去。

    “现在的传言,也未必不是真的;大匈奴内部,或许真的有人为汉人皇帝通风报信。”

    “这件事,必须要查清楚!”

    “否则今后,大匈奴还要在这条毒蛇身上吃亏···”

    气喘吁吁地做下交代,冒顿便费力的侧躺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将那四个万骑召回来吧。”

    “右贤王到龙城之后,顿亲自跟右贤王说。”

    看着父亲萧瑟的面庞,稽粥满是伤感的在卧榻边蹲了下来,目光中满是坦然。

    “撑犁孤涂放心,只要叔叔没有祸乱之意,稽粥便不会容不下叔叔。”

    闻言,冒顿费力的睁开沉重的眼皮,凝望着稽粥的眼眸深处,终是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

    “顿信稽粥。”

    言罢,冒顿再度合上已有些耸拉的眼皮。

    “让须卜呼各告诉长城内的使团:佯装出一副顿确实即将死去的模样,无论汉皇帝说什么,都不要做出太大反应。”

    稽粥闻言顿时一愣,诧异片刻,面上便涌现出一片了然:“您的意志。”

    顺着稽粥退去时被掀开的毡帘,冒顿看向帐外的几缕青草,目光中迸发出无穷的锐气。

    “汉人小皇帝,可胆敢确信顿果真即将逝去?”

    “呵呵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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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1.四个万骑,为什么是三万余人呢?

    这是因为匈奴的军事编制之‘万骑’,并非是一万个骑兵的意思,而是象征意义的‘大集群’,‘万’只是广泛意义上形容‘多’而已。

    正常情况下,匈奴别部,即被征服后作为跑回使用的部族军队,一个万骑满编为四千人;而白羊、折兰等单于庭高度信任,但本质上也并非单于本部的部族军队,一个万骑满编为六千人。

    只有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这四者,被称为匈奴‘四大国’,属于单于庭本部,或者说匈奴本部的万骑,一个万骑满编为八千人。

    即便是直属于单于的单于庭军队,也不会有万骑具备‘一万人’的编制,最高只有八千。

    而稽粥作为冒顿时期的匈奴左贤王,便具备匈奴军制当中规格最高的编制:八千人为满编万骑,这样一来,四个万骑便是三万二千人。

    2.关于匈奴部族与汉室边界的走私贸易,基本在所有涉及西汉的史册都有不同程度的描写;而匈奴单于庭,乃至于单于本人对汉匈走私贸易的态度,有一件事可以作为重要佐证:马邑之谋。

    马邑之谋中,汉室商人聂壹以一个‘贱业商贾’的身份,居然引来身为匈奴单于的军臣轻率大军十万至马邑,甚至差一点被包围在武州塞内,光从此事便足以看出,匈奴高层对汉匈之间得走私贸易,是十分看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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