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天,我们在草原上牧羊;晚上,我在火前教她识字。两年时间转眼即逝。羊群比从前大些了,时间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也越来越多。小丫头丝毫没变,仍是十二三岁的样子,但愈发酷似小雪了,一举手、一投足,都挑不出哪怕一丝不同。

    一个狂暴的夜晚。炸雷凶得像要把雪山给霹开,嗷嗷嘶吼的烈风把湖面撕得粉碎又抛入空中;比冰还冷的雨水夹着拳头大的冰雹,哗啦啦横飞得没个缝隙。我,小丫头,大狗,还有一整群老老少少的羊,全挤在石洞的最里面。这个素来干燥凉爽的石洞,此刻变得暖烘烘的。

    这样的天气并不常见。即使在虿女吞噬万物之前,羌塘地区的年降水量也仅有150~200毫米,更别说生物圈毁灭殆尽的今天了。

    小丫头蜷在我怀里,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脸。雹子在漂砾上打得噼里啪啦,风也恶狠狠地在石缝中刨着,恨不得把我们的容身之处削成碎片;虽然隔着厚厚的石壁,雷声还是轰得我五脏六腑乱颤。我用仅有的一张羊皮毯子裹好小丫头,把她抱得紧紧的。她什么也听不到,恐惧应该比我少一些吧?这可真有点儿讽刺。

    约摸到了后半夜,风雨并不见小。我正迷迷糊糊地栽盹儿,突然被大狗的一通壮吠惊醒了。睁眼一看,进来处好像影着个纤细的人;大狗在一旁只顾冲那人叫,却夹着尾巴,半步不敢上前,还一个劲儿往羊群里退却,把羊们挤得咩咩的。

    “什么人!?”我叫了一声。小丫头睡得正香,什么也不知道。我轻快地把她平放在草铺上,顺手抽出刀来。是人类,还是hela?虽说我这些年一直身藏利刃,但来者若是hela,莫说利刃,就是手持重机枪也没用。

    “先告诉我你是谁。”那人冷冷地说。是个女人,声音非常年轻。

    “我是个无名者。”

    “无名者”这个称号对人类没什么威慑力,但总能令一般的hela退避三舍。hela并非畏惧无名者,而是厌恶、避讳,就好像人类看到那种状如盘蛇、颜色惨黄、黏糊湿热、绿蝇群绕、白蛆沸腾的臭大粪时总会绕道走一样。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这里还有别人吗?”

    “只有我和我女儿。”

    她的话里流露出失望的意味:“听说过一个叫余荆沨的人类么?剩余之余,荆棘之荆,水风之沨。”

    “没。”我干脆利落地回答。这是实话,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又是几秒钟死寂。大狗也不出声了。唯风雨依旧。

    “打扰了。”她隐身而退。我没敢起来,只是目送她离去。她自始至终躲在黑暗里,我什么都看不清。直到她消失,我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抖得够呛,刀柄早被汗渍透了。

    到底是什么人啊,风雨、雷电、冰雹全无所畏,半夜三更跑到荒原腹地来“找人”?她又是怎么在这种恶劣状况下找到这个石洞的?人类肯定没这能耐。果然是hela?应该是,他们在几公里外就闻得出人类的气味。但她那种冷静是怎么回事?这里有花有草,还有羊和狗,她居然一点儿都不吃惊?

    小丫头睡得很沉。这也难怪,她什么也都不见呗。唉,一个又聋又哑的女孩只身一人,能在危险的荒原上活下来,可真是个奇迹。这里面怕是有大狗的莫大功劳吧。

    我问过小丫头许多次有关她家人的事,她总以“不知”二字回我,看神色也不像是撒谎。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联想到入藏以来经历的种种怪状,其中难道有某种联系?

    夜虽虐乱,清晨依旧美丽。

    我们一如以往地去牧羊。我坐在高处,望着小丫头拾雹子、跳水洼,与大狗玩得那么开心,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不少,全身轻快得不似以往那样沉重了。此情此刻,久违了的家的温暖,又涌满了我的心胸;就连身为无名者的压抑,以及对熵姬又爱又恨的复杂感情,都全抛得杳无踪影了。

    一天晚上,小丫头习完字,在地上写道:“阿爸,你认识余荆沨?”

    我登时吃了一惊。那天夜里的事我从没向她提起过,“余荆沨”三字他也从没教过她。她原本就知道那个人,原本就会那三个字么?我立刻写下:“他是谁?”

    小丫头竟然流了泪。她低头咬了半天嘴唇,写道:“我在等他。”

    愈发蹊跷了。这女孩当真是有背景的,她确实不是无缘无故独居于此的。这背景究竟有多深,内幕究竟有多厚?我不敢想。

    这个叫余荆沨的人可能是其中关键,只是……怎么找到他呢?

    一个月后,陆续有一些自由人类路过湖边。他们中有略懂汉语的,向我谈了外面的新闻。我得知保护区爆发了自由人类反抗hela的战争,人类节节败退,hela步步紧逼,战火已烧到拉萨。真是糟糕透顶。

    我在成都亲眼目睹过人类和hela的战斗。当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闹市中心,一个自由人类手持35毫米枪挂榴弹发射器—— 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 公然向放学路上的hela儿童开火。那人准头很好,第一枪就把一个孩子当胸轰成了四散飞溅的肉酱,路面、行道树、街边建筑物上全是一片红。可他还没来得及把第二枚榴弹推进枪膛,我就看见那些糊得到处都是的血肉突然活了起来,汇聚拧合成无数根细长的触手,以肉眼无法企及的高速攒射而至,呼啸着瞬间把他捅成蜂窝。完成任务后,触手们游离那具千疮百孔的人类尸体,在马路当中纠缠盘绕为一块,迅速幻化人形,变回原来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学生了。

    我也在成都亲眼目睹过hela对人类反抗者的处决。当时是在成都市中心某座我忘记了名字的广场上,两个全身**的人类—— 一男一女,都不过二十多岁样子—— 被无数触手紧紧束缚在广场中央的高台上,下面周围黑压压围观的不是hela,而是成百上千的人类。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个个像探头啃食仙人掌的加拉帕戈斯岛象龟一样拼命伸长着脖子,一张张木然高仰的脸孔无比冷漠,却也透着股股难以形容的兴奋;他们一个个下颌脱臼似地大张着嘴巴,乍一看简直吞得下地球。hela杀死了那个男人,把他的头从脖子上生生地拧了下来,血像喷泉般射向半空;下面围观的看客们旋即露出了满足的神色,有的人还意犹未尽地咂着嘴、舔着唇。hela折断了那个女人的手脚,把她丢下高台,人类的海洋中立刻爆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她被人海淹没,被无数人类同胞轮番**奸污,不知所终。

    人类毫无希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单单从生物学上说,hela和人类就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对手,更不要说别的了。等这场叛乱被镇压下去,hela还会保留自由人类保护区吗?自由人类还能有容身之地吗?那些发动战争的人类们考虑过后果吗?他们替千千万万不愿打仗的人们想过吗?因为少数人的行为,自由人类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块乐土将从此消失。既然如此,这种抗争还有什么意义?

    hela和人类的战争,不同于历史上那些人新世界内部的战争。hela和人类之间无所谓侵略与被侵略、正义与非正义,二者仅仅是猎手与猎物、捕食与被捕食的关系。石器时代的人类在向食物链顶端挺进的时候考虑过其他生物的感受吗?他们捕杀、驯化、奴役、玩赏其他物种,征服它们,侵占它们的栖息地,污染、破坏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甚至将它们斩尽杀绝。人类这样做的时候既然可以心安理得,hela为何就不可以?任何动物都必须靠捕食其他生物才能生存,为什么人类捕食其他生物是理所应当,hela捕食人类就是非正义?平心而论,hela对人类所做的一切,其残忍程度远远不及从前人类对其他动物所做的。“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过时的东西就随他去吧,现在是hela主宰地球的时代。

    不久又有消息,说是那曲也打了起来,县城通往外界的路都断了,自由人类都在朝无人区里逃呢。我越发担心起来,开始考虑要不要带着小丫头逃难去了。保护区如果真的被废了,我和小丫头会怎样?这正是我所害怕的。

    我们终于没有走。

    该逃的人,大概都已逃干净了。很久没有人类经过了。

    我也没再见过索秋渠。

    一日,我坐在密实柔软的草甸上,望着远方面笼洁纱的雪山发呆。小丫头玩累了,让羊群自由自在地吃草去,自己跑到我身边一屁股坐下,抱着我的胳膊撒了会儿娇,然后用石子在地上写下:

    “阿爸说的小雪,是阿妈吗?”

    我一时几乎落下泪来。小丫头总能触到人心里最柔软的东西,让人或者欣慰,或者伤悲。

    我写道:“是天底下最美丽、最善良、最好最好的阿妈。”

    小丫头问:“阿妈在哪儿?”

    我的手一抖,石子掉在了地上。我转面看着她,看着她那纯真无瑕的脸庞,洁净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影……是她的脸,我的小雪……

    我把泪水强咽回去,捡起石子写道:

    “阿爸不知道。阿爸一直在找阿妈,找啊,找啊,阿妈没找到,只找到了这儿,找到了小丫头。”

    “小丫头是不是很像阿妈?”她顽皮地眨着眼睛。

    我苦笑一下,写下:

    “小丫头和阿妈一模一样。”

    小丫头高兴得蹦了起来,又跳又拍手。可怜的孩子,你怎么这么命苦呢?命运给了你这么美丽的容貌与心灵,竟吝啬区区一点声音吗?抑或是你像我的小雪一样太过完美,完美得遮掩起了世间一切光辉,所以众神不得不夺去你的听觉和嗓音,就像夺走小雪的生命一样?……

    小丫头又依偎着我坐下,写道:

    “阿爸和余荆沨也一模一样。”

    开玩笑的吧,孩子。若真如你说的这样,这事就更蹊跷了。我从前问她的时候,她避开了我的问题。今天我要再试一次。我又写道:“余荆沨是谁?你等他做什么?”

    我本来没抱什么希望,不想她没有一点儿犹豫,下手写道:“他是我男人。”

    我差点儿折一跟头,立刻又问:“他去了哪儿?为什么?”

    小丫头迟疑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眼眸中闪滚了伤心的泪水。但她终于没有退缩,写出了一个惊雷似的答案:

    “他以为我死了。他去见熵姬,成了无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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