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半个月后。离阳一家生意萧条的路边饭馆。

    “想不到几个月不见,兄弟你竟落到这步田地了。”赵林杰给我斟上一杯啤酒:“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最好别问。”我抓过杯子来一饮而尽。

    流浪半月有余,我意外地在街头遇见了现已是少将的赵林杰。看这小子现在志得意满的,走个路都能把尾巴撅上天;身边的跟屁虫一路小巴结,点根儿烟都不用自己动手。不过他对我还满热情,一认出我来立刻迎面拥抱;要知道,我现在又脏又臭的都能辟易苍蝇蚊子了。身为神子,我不吃不喝也照样过,但赵林杰非要请我小搓一顿。既然盛情难却,也罢,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谁不吃?

    “既然不能说,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赵林杰一脸坏笑:“女人,对不对?兄弟我猜得没错吧?”

    我只是苦笑。

    “看看,我一猜就中。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兄弟你也未能免俗。那你现在咋办?住哪儿啊?吃饭咋整?”

    “睡街边呗。吃饭倒不用担心。没关系啦,我又不是人类,饿不死也冻不死。”

    “那哪儿成啊。得嘞,你以后跟着兄弟我混吧,上我那儿住去。”

    赵林杰一说这话,跟他一块儿来的两个兵可急了。司令长官大人大街上碰上个乞丐都要往家请?我一看他俩的表情就知道他俩心里想的啥。赵林杰客套归客套,我可不能那么实诚:“这就算了吧,你那儿……”

    “啥算了啊,”赵林杰还真来劲了,“要不是你和索小姐,我都不知道死几回了。兄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他说着回头招呼那两个兵:“你俩给我过来!”

    两个兵毕恭毕敬上前:“首长有何吩咐?”

    赵林杰使劲儿拍着我的肩膀:“你俩听好了,这位是我兄弟,我俩是过命的交情。要不是有他罩着,我早就死在离募大山里了。上次离阳大战,参战的弟兄们全完了,就我一个活着,为啥?还是因为我这位兄弟牛逼!以后你们对我什么样,就对他什么样;他要是有一丁点儿不如意,你们都给我小心着点儿!”

    “是,首长同志!”二人一齐敬礼。

    “滚蛋吧!”赵林杰打发他俩回桌吃饭。我忍不住笑道:“我怎么觉着你跟旧社会的军阀似的?”

    “切,不是我吹,兄弟我现在可是军界的传奇人物了。当然啦,那也是托兄弟你的福。你知不知道上次离阳被毁,我们损失多大?”

    “猜不出。我就知道玉孤山坦克营肯定全灭了。”

    “玉孤山坦克营全灭,蟠龙岗自行榴弹炮营全灭,前来支援的一个陆航团全灭,离阳二炮基地瘫痪;里故上空的战斗机被强电磁脉冲波及,一架不剩全部坠毁。妈的,本来我们都准备发射战术核弹了,电磁脉冲一来,装备全完蛋。”

    “军队的装备应该有抗电磁干扰能力吧?”

    “我操,那个怪物的电磁脉冲是啥强度啊,人碰上都麻个半死,电路还能有好?老子跟着你们混可真长见识。对了,索小姐现在咋样了?”

    我一愣。索秋渠?这可叫我怎么说呀。

    “索小姐可真是个美人。好像你们书院的女的都挺漂亮。”

    “喂喂喂,你可别打啥子鬼主意啊,”我笑道,“我们那儿都是未成年人,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再说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家里都没个……”

    “操,甭提了。自从接下你们离阳的差事,我就没再见过我老婆。”

    “怎么不把她接来住?”家属随军不难办吧?

    赵林杰赶紧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离阳太危险,实在实在太危险。对了,最近mi-go的活动又频繁了,真要打起来,少不了又得伤及城市。离阳就是我的前线啊,我可不能让我老婆到这么恐怖的地方来。”

    “等到mi-go发动全面战争,地球上还能有安全的地儿么?离阳好歹还有紫凌书院镇着,弄不好还能叫mi-go投鼠忌器。别的地方大概就是无差别攻击了,我看你咋整。”

    “也是啊!”赵林杰一拍脑袋:“有道理,那我马上就把老婆接来。兄弟你又帮我一大忙。”

    “哪里哪里。”

    战争一起,许冰肯定会同意用书院来收容难民。在这一点上我完全相信他。

    赵林杰新官上任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玉孤山脚下兴建一座联合作战指挥中心。唔,现在还说“山脚下”已经不确切了,因为玉孤山早已被我兄弟轰成了平地,原来的坦克营地也一并蒸发。不过“玉孤山”这个地名还是保留了下来,赵林杰建立的联合作战指挥中心,后来也就约定俗成地被称作玉孤山基地。

    赵林杰就住在玉孤山基地里。倒不是他有多敬业,关键是怕出现突发情况。营房刚盖起来没几天,住着甚是阴冷,不过比大街上确实好得多。

    跟屁虫都回家了。赵林杰锁上屋门,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操,总算回来了。”

    “好像多累似的,也没见你在城里干什么呀。”

    “身不累心累。”他捂着嘴打哈欠:“对不住,我这儿条件一般,吃饭得去食堂,解手得去走廊。这间屋子就是个闷罐,窗户都没一个,大白天也得开灯。”

    “没关系,”我说,“比这糟得多的日子我都过过。你不是要接老婆过来么?到时候我就搬走。”

    “别介啊,我这儿空房子多得是,到时候给你一间不就得了?对了,你在我这儿,用不用给你们学校打个招呼?”

    “不用了。我和他们再也没关系了。”这可能吗?

    “啊?为啥?”赵林杰万分诧异。

    “混不下去了呗。说实话我是逃出来的。”

    “你这跟没说一样。到底为啥逃出来?”

    “……不是说了因为女人么?”

    “哦。”

    赵林杰点点头,没再问了。好像一提到女人,所有的男人都能互相理解、心照不宣。

    “我出去透透气,”这屋里的确憋闷,“你们这儿允许随便走动么?”

    “标有‘禁区’字样的地儿最好别去,不然上头还得找我麻烦。”赵林杰说。

    “知道了。”

    我离开营房,独自往基地大门方向溜达过去。天色已近全黑了。

    四

    赵林杰果然雷厉风行说到做到,第二天傍晚就非要扯着我跟他一道儿去机场接家属。而且你要接就开车去呗,这小子偏要弄辆09式8x8步兵战车来!有开装甲车接老婆孩子的吗?

    “自己去就行了,干嘛非叫上我?”

    “你不是能打么?万一路上出点儿什么事儿,光指望我的人应付不来呢?走吧走吧。”赵林杰生拉硬拽着我上车去。

    “那就换辆车。没见过好端端把野战装甲车开进民用机场的。”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赵林杰嬉皮笑脸。

    “我说你呀,”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有兵有权么?干脆弄架军机把老婆孩子直接运到基地来得了,何必叫他们坐客机费这么多事?”

    “兄弟有所不知,现在军机紧张得很,基本上都被中央首长的家属包了,哪儿轮得上我这种小角色。”赵林杰唉声叹气地摇摇脑袋:“你就帮我个忙吧,又累不着。”

    于是乎我上了他的贼车。

    步兵战车内部甚是宽敞,除了驾驶员之外就是我和赵林杰了,没别人。第一次坐这种铁皮闷罐,感觉真是糟糕透顶。这好歹还是轮式战车,若换做履带式就更受罪了,走平地都能震你个半死。驾驶员开车又很野蛮,一路上不时闲儿地猛窜猛刹,活折磨人也。

    “孩子多大了?”我问他。

    “八岁。”

    “男孩儿女孩儿?”

    “丫头。”

    “老婆干啥工作?”

    “报社编辑。”

    “两地分居有些日子了吧?”

    “……”

    “咋不说话?”

    “你查特务的吗?”赵林杰一脸郁闷。

    “闲着无聊嘛,不然干啥?大眼瞪小眼一直瞪到机场?再说了,你小子平时不也没少打听我的私事。”

    “监视紫凌学园、刺探紫凌学园情报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少来这一套。一天到晚净打听我和哪个女生怎么怎么了的,这也叫工作?”

    “……”

    战车突然又一个猛刹,刹得车屁股往上一耸。赵林杰扭头问驾驶员:“怎么回事?”

    “有人出殡,把路给堵了。”驾驶座上传来超级无奈的一声。

    “妈的。”赵林杰起身钻进炮塔,掀开舱盖站出去张望。外面天色已完,路灯惨黄惨黄的昏光照进车来,冷兮兮的一片狗屎色。随着狗屎黄灯光一起飘进来的还有吵死人的鞭炮声和淡淡的火药味儿。我见赵林杰半天没动静,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够呛,咱们改条路走吧,”赵林杰关上舱盖钻回来,“大马路上坐了一二百个披麻戴孝的,慢车道堵死,快车道堵一半,还在公路正中间放鞭炮。这路没法走了。条条大路通北京,拐吧拐吧。”

    “他们干啥啊?”

    “怕鬼找不着家呗。真他妈一点儿公德意识都没有。”赵林杰坐会我身边。战车重新发动,倒车,转弯,换道走了。

    “交警也不管?”

    “管个屁,谁敢啊。”赵林杰一肚子牢骚:“一二百个孝子贤孙,一人一泡口水也把交警同志淹死了。况且你敢说交警不怕鬼么?”

    “也是。”

    “妈的,真是一见这些人老子心里就来气。老子辛辛苦苦打仗卖命为啥,还不是为了救他们的小命?看他们一个二个没素质的那个样!……”

    “你这话说的可真没觉悟。亏你还是人民军队的……”

    “人民军队咋的,人民军队就不能发发牢骚?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老子在前面跟外星怪物拼命,他们却在后面瞎折腾,讹人的讹人,碰瓷儿的碰瓷儿,坑蒙拐骗的坑蒙拐骗,连老子的女人都叫人给……”

    “啥?”我意识深处看客的劣根性刹那间被唤醒。

    赵林杰知道自己漏嘴了,一阵支支吾吾的吐不出半个字,脸红到了脖子根。

    “两地分居惹的祸吧,”我赶紧安慰他,“你就是陪老婆的时间太少,年轻女性难耐寂寞,偶尔一次也正常。以后就好了,天天能见着,好好弥补一下。再说了,没准是你自己疑神疑鬼,其实根本没那事儿。你都多长时间没回北京了啊,千万别听风就是雨的。”

    “这事儿假不了。”赵林杰摇摇头:“我对情报工作好歹也有些涉猎,不是我吹牛,贱内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内。不过怎么说呢,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她可以无情,我不能无义。现在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她的命我还是要救的。再说了,孩子总没什么错吧?离婚再简单不过了,可孩子怎么办?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也得打碎牙往肚儿里咽。”

    就算度量再大、再想得开,妻子红杏出墙,谁能在前方安心工作?

    “首长,我们到了。”驾驶员说。

    “直接开停机坪上去。谁敢拦撞谁。”赵林杰黑着脸:“小杜,今晚我在这儿说的这些话,你出去跟谁都不许提。要是说出去了,当心老子枪毙你。”

    “是,首长!”小驾驶员吓傻了。

    战车停在候机楼前的停机坪上,打开了尾舱门,赵林杰和我一先一后跳下车来。离阳机场煞是繁忙,各种军机、民机排着队等候起飞,夜空中也有不知多少飞机盘旋着等候降落,机身和机翼上的各色指示灯一闪一闪的。

    “看这架势,飞机肯定要晚点。”赵林杰说:“我去上个厕所,你先等会儿哈。小杜!”

    驾驶员赶紧跑出来立正敬礼:“首长!”

    “有卫生纸没有?”

    小驾驶员一脸难色地在衣服口袋里摸索半天,终于掏出一小卷破破烂烂的卫生纸来。赵林杰皱着眉头接过来:“晕菜,你这点儿纸还没腚眼子大呢。算了算了,将就了。”

    “你早点儿干嘛去了?怎么不排净了再来?”我忍俊不禁。

    “我能跟你比吗?你们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高人,我可是普普通通肉体凡胎俗人一个。刚才没有,这会儿有了。”赵林杰说罢,一溜烟儿地跑向候机楼去也。

    一架运-8f400刚刚消失在跑道尽头,紧随其后的一架空客a380就开始加速滑跑了;一架伊尔-76刚刚从跑道上转弯滑入停机坪,紧随其后的一架波音747便轮胎接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吞没了夜色中的一切。

    “我散散步去,马上就回来。”我跟驾驶员打了招呼,溜达着走向远处的黑暗。

    不知周风雪现在怎样了?周风雪,没错,是周风雪。我已经没资格再叫她“小丫头”了。她一定非常非常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刻骨铭心。我甚至都不该想起她,我没资格;我的每一份思念都是罪恶,每一缕牵挂都是对她的亵渎。正当我把自己撕扯得流血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从夜色中浮现,步履沉重地向我走来。

    离战车有一段距离了,天又很黑,小杜应该看不见我。

    “许校长。”我下意识地低下头,躲闪着他的视线。他怎么会来这儿?我一走了之还不算完么?不算完,肯定不算完。

    慢慢走近的,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许冰。疲惫,孤独,无助,失落。我记忆里的许冰绝不是这个样子。我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许校长?”

    “我来请求您的帮助,余先生。”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

    “一伙持有thibukcall之力的魔女猎人袭击了书院。”许冰说:“学生们都被抓走了,我们却无能为力。我急需outer theaology的力量,余先生,我求求您,求您帮我救回大家!”

    大家都被抓走了?魔女猎人?持有thibukcall之力者?我听得一脑袋浆糊。“索秋渠呢?她怎么样?”

    “魔女猎人既猎捕魔女,也猎捕修女。”

    “小……周风雪怎么说?”周风雪要想摆平神徒之流应该易如反掌,她为何要眼看着大家被掳走?

    “我求过她,可她拒绝了。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余先生。即使您不愿插手,至少请帮我说服风雪大人吧。她素来只听您的,您说话她一定会听。”

    看来他还不知道我和周风雪之间出了事。这下难办了。

    许冰似乎看出我有些为难:“我不明白您为何要离开书院,也不想多问。但眼下万分危急,请您一定要帮我们,就算是看在被掳走的大家面上。我求您了。”

    “……他们为什么要掳走大家?魔女猎人的目的是什么?”

    “thibukcall有收集女性灵魂的癖好,魔女猎人是她的仆从。他们猎捕魔女和修女,把她们的灵魂献祭给thibukcall,肉体则留给自己享用。想想吧余先生,回忆一下您在书院里的时光。她们都爱您,我相信您也爱她们。您真能袖手旁观她们被一伙不知廉耻的猥琐怪物随意玩弄**吗?千万不要辜负大家对您的爱啊!”

    这话很诱人,真的。一想到那些可爱可怜的少女们可能遭遇的种种惨况,只要是个男人都会于心不忍吧。可是对罪恶的恐惧犹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我颤抖着清醒了。

    “……对不起……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我有罪……我不能回去,不能面对周风雪。对不起,许校长,我什么也帮不了你。真的很抱歉……”

    “那就将功补过吧,余先生。赎罪需要实实在在的行动,而不仅仅是心中的痛悔。想得到风雪大人的原谅,您必须先努力救赎自己。自救者天救,余涣箐先生。自我救赎是唯一的救赎之路。如果您伤害过风雪大人,那就努力去帮助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女孩子吧,我恳求您。”

    可我有那个勇气吗?我的确是在逃避,因为我没胆量面对自己的罪。现在有了非我不可的事情,我应该赎罪,必须赎罪。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和你回去。”

    我这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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