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掩盖了整个易州地界的沉黯夜幕,就在灼红烈焰中斩开了一线光明。

    萧鼎很幸运,眼睁睁地看着红色的无羽长箭从他的面前划过,因为高温而微微扭曲的空气,似乎余温都在灼烫着他的眼球,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真正的伤害。

    萧鼎很不幸,因为他就在那个带队老兵身边,眼睁睁看着这个弓马娴熟的粗鲁汉子还来不及披上甲衣,整个人就从马上被撞飞了去。

    火光一闪的瞬间,在萧鼎的视网膜上留下的画面,是胸口开了一个大洞,血肉从后背喷洒出来的可怖景象!

    数息之前,这个射术出众、让他们这些新兵蛋子都无比崇拜的“头儿”,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具死状狰狞的尸体。

    再往后,就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转瞬间在火光中退却。

    收割人命的箭镞破空声,坐骑受惊的人立长嘶声,同袍中箭倒地的哀号声,纷纷然响成一片。

    萧鼎的马也一样受了惊,猛地尥起蹶子,他一时没有握紧缰绳,就这么被颠下马来。这个刚刚吃上兵饷的远拦子马,只觉得头上一震,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鼎在后脑钝痛带来的眩晕感中渐渐恢复了些许意识,在眼皮和眼睛都继续罢工的时候,两耳却已经忠勤地收集起了外界的信息。

    带着奇怪口音的宋腔,在他的身边不断地响起:

    “我数一二三,有活的吗?能喘气的,自己爬起来吭个声!”

    “看起来是没有能喘气的了,锺兄,劳烦你帮忙打扫一下战场,物资收干净,然后替这些辽人安排安排身后事!”

    “殷紫虚,打扫战场之后一切物资要上缴,包括俘虏也要经过点验管理,你不能自己乱来!特别是处决俘虏这种敏感问题,需要同级别的监军和军事主官开会之后,留档决议!”

    “锺兄啊,区区一个管勾敌前侦缉事的录事参军,真是屈才了。你这样一板一眼的较真性格,也该是谢明弦那种冰块的同行才是”

    “依据前唐之制,录事参军本就有监察州县守臣之责,算起来鍾某与谢碧虚正是同行,只是职责有别而已。”

    “这个正经到无趣的口吻,也和谢明弦像是一个模子里捯饬出来的一般。”

    几句话下来,萧鼎只听了懂了只言片语,但是这几句话中间,他却已经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迫近的感觉。在危机感的催促下,萧鼎就算睁不开眼,身躯却也努力地挣了几挣。

    殷小楼无趣看了一眼脚边的这个“小鞑子”,朝着一旁的那位知易州录事参军事的锺道官一点头:“得啦,这俘虏就由锺兄你接手,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再搜搜附近还有没有小股远拦子马没干掉!”

    朱明丹天府有名的刺头、一度威震南海诸国的“殷夜叉”,就这么直接翻身上了马,一声唿哨,便带着他的部下们准备离开。

    锺道官望了殷小楼的背影一眼,朴实如农人的面孔却不见一点多余的神情,只是朝着自己的亲卫一扬下巴:“架起俘虏,打扫战场,然后跟紧了殷紫虚所部照他这个打法,早晚一头撞进耶律大石的大营里去!”

    这位面容朴实的道官说这些话的时候,萧鼎已经微微地动了动眼皮,可以大概看清四周的物事了。

    首先是一股股明亮的火光,不是之前那闪过他的面前,转眼就夺去了“头儿”的性命的灼热火光,而是更为明亮却柔和的灯光。

    在萧鼎家道尚好的时候,他的家里也有上好的羊角灯。那是灯匠们专门挑选的上好羊角,放在清水里煮得发软而透明,再用萝卜小心仔细地插入角的中空部分,一点点撑大后固定冷却。这样做成的灯罩透明如水玉,虽然用的不是贵重材料,可做起来却是格外耗费人工,一个老练的灯匠花几个月也不过只能做一对羊角灯出来。

    但是现在萧鼎面前的灯,却是用上了绿漆的铁件上下固定,中间是长圆似酒樽般的灯身,火苗就在那完全透明澄澈的灯罩里跳动。

    曾经享受过后族萧氏的富贵生活,萧鼎自然也接触过不少常人难以一见的金珠玉器,这上面要比那些一辈子都为“温饱”二字挣命的平头百姓更有见识些。他可以确定,面前这些宋人拿出的这盏灯,竟是用整块无色透明的水玉琢磨出来的。但是水玉质地脆硬,放在铁灯座里,却不怕一个不留神就打碎了去!

    但萧鼎的心神,却不在那盏水玉灯上头,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眯着眼,偷望着灯光照耀下的那些曾经是人的物事

    曾经的头儿,早就不会喘气了,因为他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囫囵地撕开,空洞洞的胸膛里一片焦黑,可以看见血洞下的雪地。

    而另一个死者,则干脆连都面孔没法子分辨了他的脸被什么东西从鼻梁上钻过去,开了一个碗口大的伤口,完美地将眼耳口鼻都统合在一个大洞的范围内。

    一个曾经分过他一块肉干的同袍,倒是很幸运地保全了整个首级,但是他的躯干却从腰部分开去,身子分成了一般长短的两截。

    更多的和他在一个食槽里没搅几天马勺的远拦子马,则已经看不清他们的样貌,只有手、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碎肉,散落在四周,被那些口音奇怪的宋人抡起铲子收拢到一起。

    萧鼎还听得那个姓锺的宋人军官咬着牙骂:“炎光箭乙型三号殷小楼你这个泼夜叉,这是拿海事部队的对船型炎光箭来射这些辽人马军!这么射下来,还打扫什么战场?不要说马匹没留下活的,连甲胄兵器都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只能拿来当肥料了!”

    骂归骂,这个年轻的道官还是从袖中摸出一张黄藤纸,赤红古篆在藤纸上闪动微光。

    转眼间,藤纸燃烧起来,满地的辽军尸身也随之燃烧起来。

    瞬间,尸身变成焦炭。

    片刻,焦炭化作飞灰。

    最后,只在地面上留下微白的一捧灰,被这些宋人铲开地面,埋入土中。

    直到骨灰葬入地面,这位南华郎才拔出剑来,在埋入骨灰的那棵老树旁,以剑代笔,写下一道符令。

    符令之下,则是一段简短的墓志:“道海宗源易州前敌处置司所辖,紫虚郎殷小楼、南华郎锺云从领军杀北辽耶律大石麾下远拦子马七人,收埋骨殖于此,刻木为碑以志之。”

    将墓志写罢,锺云从才收剑鞘,看了一眼身子微微抖动的那个“小鞑子”,随即一挥手:“带上俘虏,我们走!”

    主官既然已经下令,直属这位易州录事参军的道兵们齐声响应,同时翻身上马。自然也不忘了将萧鼎捆了个四马攒蹄,横在马上。

    跨上马的时候,南华郎锺云从不知道的是,宋辽大战的导火索,也正要从他刻写在老树身上的那一篇短短墓志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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