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荷落入河心。

    虽然滔滔黄河到了下游,早已从奔腾咆哮的怒龙,变成了水面汤汤而平缓的母亲河,但是区区一片莲叶,落在河面,也只有随波逐流的下场。

    常理看来,应是如此没错。

    然而那张荷叶,只是施施然地静浮在河心,不动不摇,仿佛自家不是柔嫩脆弱的植物叶片,而是下了碇的纲船一般。

    而且起码是七百料往上的大纲船,方才有这样不畏风涛的模样!

    不待围观的人们发出惊叹,魏野已经向着常修一拱手:“这位官人,船已备好,前路尚远,不可久留,免送了!”

    说话间,风起成啸,只见原本目不可见的风中,隐隐有庞然之物模糊现形。

    斑斓黑锦浮现于纯银般的素白皮毛之间,黄玉般的双目隐透精芒,四爪踏地却不起纤尘,正是一头白虎。

    四周看热闹的人不由得又发出一串惊叹,却见那头比牯牛还大一圈的白虎,却是无比驯顺地将硕大虎头伏下,示好般地蹭了蹭面前道者的靴尖。

    魏野一手抚了抚白虎颈上皮毛,却发觉入手水滑如实有之物,也不由得微微一点头。

    他原本修成的风虎遁诀虽然有挂了一个“虎”字,本质上也是列子御风一流的乘风之术,不过借虎之形,说风之势,外显猛虎虚影罢了。

    罗真人临行送出的紫虚天府洞微灵章,却在天罡地煞变化一道上做功夫,地煞变化之术,还只是变化世间之物,或挪或移、或隐或显,然而天罡变化之法,却已经隐隐有了虚实转化的上乘路径。

    就以点石成金术而论,地煞幻术所谓的点石成金、缩锡成银,大抵是幻术变化。所谓的点金法,无非是将石头、锡锭变化成金银的模样,一时蒙蔽凡夫五感,待到日久年深,法力消散,还归本来面目。所谓“术士点金,三年还原,仙人点金,五百载还原”,便是此类地煞变化的应用。

    至于撒豆成兵、纸人纸马甚至拘妖招鬼之流,那就更等而下之。

    然而如今借着风虎遁诀而出的白虎,却不是这样的幻象,而是借罡煞凝为实质,一举一动,皆有法度在内。

    感应到魏野心念,白虎将头一昂,长啸一声,带起一片风劲,载起魏野不说,鲁智深、许玄龄也被风摄起,转眼间就落到了河心那片莲叶上。

    转眼之间,如此异象,黎阳渡口只剩下了一片吸气声。

    旁人如此,自诩见多识广的常修只得睁眼张口,连手中那柄价钱不菲的倭扇落地都浑然不觉。

    只见那竹冠道者坐在绿荷之上,袖子朝下一拂,河心便起了一股水浪,高有丈许。都说黄河是“一碗水,半碗泥”,可是这托着绿荷叶的水浪却是晶莹澄澈,不染半点泥淖,就这样载着荷叶朝着汴河方向逆流而上。

    到了这个份上,常修的反应总算要比常人快上半拍。他也不顾周围都是飞跑过来看稀奇的闲人,一面推开人群,一面跳着脚喊道:

    “真人且请留步,还望将道号示知下官可好?”

    答他的,只有那水浪上遥遥传来吟哦之声:

    “鲛绡竹冠觐冕旒,一清沧浪九天秋。西湖处士梅花屋,太渊真君莲叶舟。闻道辽东来白鹤,不知函谷度青牛。人间天上无拘束,且驾长河赋远游。”

    已是夏日辰光,浴佛节早过,都下十大禅院的僧人却不管佛祖当初定下的戒律,老老实实在仁王寺、开宝寺、大相国寺等寺院中,本本分分度过为期三个月的“夏安居”禁足坐禅之日。正相反,此刻的汴梁正是一年中最得趣的日子,便是出家人,有幸投生中华**之地,岂有枯坐禅房,错失华年之理?

    于是乎,满街就见得一个个没头发浪子,披一领细纱褊衫,趿拉着僧鞋,满汴梁城游荡。或在茶肆中吃一盏掺了冰的酸梅汤,或袖着手,坐在垂柳下,痴看两家店面雇下的活市招小娘们彼此村骂。若是囊中颇有些钱钞的大和尚,不似这些不争气的游僧一般,火宅中自有梵嫂相伴,夫妻俩整治一味鱼脍,配上半斗素酒,亦是人生乐事。

    夏日时长,榴花红艳似火,七十二家正店新酒又熟,最适合配着青杏、樱桃畅饮。这样好时节,上到政事堂,下到开封县,不管是东华门唱出的进士高品,还是久沉选海的选人卑官,此刻也没有什么心思放在正事上头,一个个早早地告了假,溜了号。大家脱去幞头公服,换上葛巾道袍,带些村头村脑的家人,一派柳屯田般的**白衣样,出来闲走一番,品味些此时最繁华富丽的都门市井之乐,也不枉仕宦一场。

    汴梁城里,五行八作各色人等,此刻也都是一派忙碌而又快活的模样。京城各行的行会都在各处街巷定了场子,瓦匠、木匠、花匠、厨子各有地方等候主顾来包活儿。上清宫、大相国寺等天子家庙不论,寻常道观佛寺,也有些道士僧人,在五岳观后门的观桥下圈了场地,专等着替人办斋念经。

    但不管是匠人还是道人,都是一派安闲神色,便有人来包活,也绝不会一拥而上,活脱脱群狼撕羊模样。

    从观桥向北,就是汴梁最重要的水运大动脉汴河。

    这条最早开挖于东周时候的人工河,西连西京洛阳,直通黄河,东向泗州,遥接淮水,南北方物、粮米,源源不绝地从河面而来。

    东水门外,可与开宝寺铁塔并称是汴梁地标的虹桥之下,汴河之上,一艘艘纲船往来不绝,似乎毫无停歇的时候。

    最初的汴梁城,不过只有方圆二十里而已,然而百年生聚,增添了多少人口?原本的内城早已成了寸土寸金之地。神宗年间,为了将新增添的百万人口尽可能地囊括在城墙之内,又增修了规模远超内城的外城。

    可经过神宗、哲宗年间,宣和年间的汴梁,已经拥有了近三百万人。而在这个时代,整个神圣罗马帝国,也不过八百万人口而已!

    汴梁之所以发展到如斯繁华、又如斯庞大的地步,其实并不正常。虽然历朝历代,凡是国都,都免不了要趴在邻近的四方州县身上吸血。但不论是之前的长安、洛阳,还是之后做了数百年首都的燕京,都是相对要克制许多。而自大宋艺祖赵匡胤之下,一代代的赵官家们,都有一种希望尽量把好东西留在身边的冲动。

    汴梁几乎是集中了大宋一切的精华所在,不管是在物质上,还是在人力上,最好的部分都被截留于斯,而到了赵佶登基之后,以“丰亨豫大”为执政口号的大宋朝廷,更是把封建时代一个政权的聚敛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比如通过花石纲,源源不绝地运送而来的太湖、灵璧各色奇石。

    比如自赵佶到蔡京,大宋朝廷上层兴起的古董收集热,导致了宋境之内,地面上、地面下,所有能被找到的古物,都被搜刮一空,成为了都门贵人们的斋珍玩。

    还比如说,从政和年间开始编修的万寿道藏,聚集了天下几乎所有的道,其中多有秘而不宣的法本。

    至于大宋手艺最高明的工匠、功夫最精湛的厨子、歌舞最娇媚的女娘也只有在汴梁才能找到。

    而最后,这座汇集了这个时代所有最美好事物的城市,就那样毫不设防地让从通古斯南下的强盗集团来了个连锅端,最后百不存一。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女真入寇的靖康之变发生,从赵大赵二以来,这种恨不得聚敛天下财富奉养一城的畸形制度,也留下了无数的隐患。

    地方上一方面资源太少,一方面又是税赋沉重,王安石变法到了徽宗年间,善政尽废,恶法更增。地方官就算是想要“与民休息”也不可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财富流入汴梁。

    而这种过度的压榨,导致地方官只能对保持最低限度的统治,却没有足够的资源可以调动。于是到了女真入侵、天崩地裂之际,黄河以北的赵宋统治瞬间崩溃。要不是女真兴起于原始而强蛮的奴隶社会早期,残酷的杀戮与压迫引发了汉人们朴素的民族主义反抗精神,以至于河东遍地金鼓。换成是初入关的满清那种起码看得懂三国演义的半开化异族,只怕也就没有赵构“泥马渡康王”这档子破事了。

    在宋室南渡之后,就连士大夫们也不得不承认,靖康之变的根源,就在于“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州郡遂日就困弱。靖康之祸,虏骑所过,莫不溃散”上面。甚至朱晦庵要借范仲淹之口替前人辩解道:“既无钱,又无兵,却教他将甚去杀贼?”

    但不论怎样说,这都是一个富庶繁华到了让人惊叹的城市!

    东水门的监门官,一向比他的同僚们要辛苦许多。不但因为东水门前的汴河,也不只因为汴河带来了络绎不绝的纲船与商船,也因为东水门的构造与汴梁外城诸门不大一样。

    东水门的城门楼是跨河而建的,城门也是一道沉重的铁闸,每天入夜,便要将闸门落下,禁止船只入城。而在这道铁闸两旁,又开有小门,行人出入。

    因此上,东水门的监门官,其事务也可称汴梁外城诸门里最为剧烦的一个。但话又说来,东水门的监门官,也是油水最为丰厚的一处。光是汴河上源源不绝运入汴梁的财货,稍微沾润些许,也足够在汴梁享受一生不尽了。

    时将傍晚,监门官姚崇孝受了汴梁果子行一位管事之邀,吃了半日的酒,正醉醺醺地要返东水门去完成他每日唯一的任务看手下兵丁放下东水门的铁闸。

    虽然每天就做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在姚崇孝看来,也算是忠勤可嘉,对得起朝廷与他的俸禄了。

    灌了一肚子的羊羔酒,姚崇孝此刻走路都有些虚浮,全凭家人在一旁搀扶。正走上东水门外那条有名的虹桥时,这位监门官口中还是唱着走了调的小令:

    “富春坊,好景致,两岸尽是歌姬舞伎”

    唱到兴起处,姚崇孝身子一转,却正撞在桥上一人肩上。半醉的监门官不知疼痛,兀自接着唱道:“引调得上界神仙,把凡心都起。”

    那“凡心都起”,正拐到九转十八弯处,却被人猛地大喝了一声,打断了个彻底:“那河里却是什么物事,直涌了过来!”

    姚崇孝不管什么物事,还待扯着嗓子唱下去,却只觉得一股子冷气扑面浇过来,正好灌了他一嘴的冷水。

    水入喉咙,顿时把他给呛着了,一面咳嗽,一面趴在虹桥上大吐起来。这一吐,把满肚子酒水也呕了个干净,方才清醒了些,也不管自己身上*的,只是大叫:“了不得了,这水来得好大,莫不是汴河那头决口了!”

    一旁有认得他的人,忙叫了一声:“姚官人,不是汴河发水,是方才有个道人坐着浪头漫过虹桥,正从官人你头上过哩!”

    这一声喊,姚崇孝还有些迷糊,只是本能地扭过头,朝着虹桥下望了一眼。他眼中却见着一道浪头凭空涌起,浪头上托着一片竹席大小的绿荷叶,上面端坐了一个苍髯大耳的道人,手摇蕉叶扇,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连人带浪头就这么朝着东水门涌了过去。

    他只喊了一声:“那道人,东水门乃是都城门户,诸色人等不经城门而入乃是大罪,不得这般孟浪!”

    说完他自己也后悔了,虽然东水门给行人通过的是两侧小门,但是那铁闸门也是能容船只出入的。就算来人没有乘船,但从铁闸门出入似乎也不算干犯律条?

    可在姚崇孝苦思律条的时候,东水门左近,不管是住家还是开店的人家,连着纲船上的水手与路上闲人,哪里理会他这个监门官?都一股脑地追着那浪头朝前跑,更有人口中喊着“水中仙!水中仙!”,一面喊,一面跑。

    汴梁中人本来就好看热闹,这么一来更带起大片的人潮,转眼间就已经堵满了东水门前道路,虹桥上更是挤满了人,他一时间连挤都挤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人从东水门铁闸下直走入东京城去!

    这个时候,姚崇孝也清楚,自家已经排不上什么用场,只得一推自己身边那个身材矮小的伴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此事上报开封府!”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汴河上那些小船已经仗着吃水浅、调头灵活,紧追着那道浪头进了东水门。

    放眼望去,除了东水门铁闸下的河道还算有点空间,东水门外的虹桥与顺成仓桥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更不要说东水门外两旁道路了,这时候已经是人挤人的模样,很有几个失足落下水去。

    也就是汴河上面船多人多,尤其是东水门前,更是船只密集如鱼盆里的鲜鱼,当下就有人搭救,倒不怕他们淹死便是。

    就在汴梁城东水门内,一片喧闹嘈杂中,莲叶舟上,盘膝端坐的许玄龄面色却有些发虚。

    在外人看来,只见这道人头戴杏黄道巾,身披铁绀道袍,手摇蕉扇,腰挂葫芦,方面大耳,面色慈和,真是好个相,与这些年进用的王仔昔之流方士比起来,气质还胜过数筹。然而若有人肯凑近了看,就会发现,许玄龄面色看似宁定,实际上却有些发僵。

    他目视前方,缓缓摇动手中阆风玄云扇,嘴唇却微微翕动,送出些许蚊子嗡嗡般的声音来:“山主,你乃是有道真仙,为何不去亲见官家,却要弟子来顶缸?”

    在他身后,一片虚空里传来了魏野的轻笑声:“玄龄,你岂不知,魏某这等性情,哪有什么好话去奉承那赵官家?受他敕封,与他叩头下跪,好邀**,这事情老蔡他们做得,你家山主我却做不得!好在玄龄你在辽国龙兴观做讲经法师的时节,都做得是这等迎来送往的买,如今不过是换个更有钱有权又荒唐的施主罢了,有什么好怕的?我给你讲,咱们这位道君皇帝是出了名的温厚念旧,比你过去那些客户好糊弄得多了!”

    说话间,莲叶舟已经过了东水门,又过了数里,越过了三道石桥,魏野又附着许玄龄耳畔说了一通:“玄龄,你只管朝前去,直到前面有一座满是青石雕栏,装点海兽祥云的大桥那里,便住了浪头,静坐莲叶舟上装模作样。那里便是汴梁里有名的州桥所在,离着御街更近,不怕开封府不备好车驾来迎你!”

    说罢,魏野方才向道了一声:“前面朝西就是大相国寺所在了,鲁提辖,咱们也该下船去找那大相国寺的智清住持,看他们与你个什么差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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