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刺史旗号、太守仪仗还没算全丢完,段罔这一行也是狼狈得不得了。

    那面“凉州刺史梁”的认旗之下,从张掖太守段罔起,人人都是满身污脏,袍服都看不见本来的颜色了。本来地位居首的梁鹄,这时候是满脸的死样活气,就由着几个亲卫守着他,坐在马上缓缓地随着队伍里移动。

    作为这队伍里真正的带头人,段罔也不再摆什么张掖太守的谱了。从姑藏城到美阳县,这一路的紧赶慢赶,连梳洗的余暇都没有,他现在也是胡须虬结,满脸的垢腻,说话的语气都比往日温柔了三分。

    也不由得他不温柔这一路上,不断有人掉队,起初是那些跟着他们出逃的小吏跟不上这速度,只能被他们抛下。后来就是他自己招募的这些前马贼,看着意思不对,干脆就溜之大吉。

    几天下来,这原本也算是有点规模的队伍,就越加地散了形。跟着段罔做了一处的敦煌太守马艾他们,身边的亲兵倒没有散得这么离谱,但也都是蔫头巴脑,还能听从上司号令,那完全是日深年久里养成的本能,可要是真遇到战斗,肯定是先自己四散奔逃。

    段罔抬头看了看已经露出整个轮廓的美阳县城,有气无力地一挥马鞭:“前头就是美阳县,走吧,到了美阳县,咱们再好好修整一下!”

    听着段罔发话,马艾李参他们,也只能跟着叹气,彼此对看一眼,略略整理袍服。这一路仓惶东逃,他们算是真正体会了一把丧家之犬的味道。

    仿佛是约好了一般,这些年,他们这些凉州地方守臣大力推行祆教的地区,都在同时竖起了反旗。沿途所见,烽燧处处,道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就连靠着驿路的村庄,都有羌人或者干脆就是汉人改信的教民闹事。

    这样的情形下,沿途的县城,他们连靠近都不敢靠近,才逃出了姑藏城,要是在这些小县里又被堵着了,那该有多冤枉?而沿途的村寨,要么据守自保,要么就因为羌汉混居的缘故,被烧杀成了一片白地,要么干脆就是全村非羌即教。

    这样下来,他们一路上能得的补给也是稀少。几个两千石的大人物还能混一个肚儿圆,从几百石的属官算起,都是半饥半饱了。就是好不容易进了安定郡所辖地方,大家也没能安定下来,段罔就像是火烧屁股一般,紧催硬催地赶着人朝前跑。好在沿途的驿置都得了张规紧急通知,紧着他们用马,说不得这到美阳县的路上还得再跑死几个。

    可就算这样,这些大人物这些天鞍马劳顿,磨烂了大腿根的也很不在少数。

    一行人强咬着牙,总算到了长亭之前,张规已经带着他那条长长的接官队伍迎了上来:“乐泉兄,何来之迟也?”

    对着张规,段罔也总算是从脸上挤出了一点笑纹儿,拱手还礼:“师正,实在是有劳你了。梁使君也随我们到来,正好与师正见个面,大家一同商议商议这羌乱的应对之法!”

    听着段罔主动提到羌乱,随着张规出来迎迓的本地乡绅,脸上神色就微微有些抽抽了。羌乱一起,官府肯定要让地方豪族捐输报效。出点血对这些地头蛇来说倒没什么,然而这么多年来,凉州羌乱一比一声势浩大,除了少数几处有精锐边军驻扎的地方,其他郡县派遣的郡兵就像是豆腐般地一戳就烂,最后还是得靠着外地调兵入凉才能找点场子。

    可这么一来二去地,那些流官任期到了,拍拍屁股换个地方继续驷马高车地当他的父母官,俸禄依旧,宦囊不减。可吃哑巴亏割大腿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地头蛇?

    本地豪族当中偶尔也会涌现出一个两个的忠义之士,愿意出钱、出人马、自带干粮去平乱的。然而凉州官场上,从来都把本地豪族当成首要打击对象,哪肯让他们沾手这个?打不出战绩倒还好了,打出了战绩,又混成了凭军功而起的新贵,成了地方官署边上的庞然大物,这样的风险就是打死了那些地方守臣都不会去冒。

    这么一来,这些接官的乡绅家主看着段罔这一堆落魄外逃的官儿,眼神就显得格外复杂了些。

    然而眼神复杂归复杂,这脸还是得给人家捧住了。太守府的几个属官带头,这接官队伍就杂七杂八地躬身喊了起来:“我等全凭使君们吩咐!”

    段罔作为挑头的,这时候也很笑得平易近人:“诸位不用这么多礼,守土本来就是我辈久蒙国恩之人应为之事。只是羌人叛乱,也不是一了,我凉州各郡县的驻兵,又实在不堪用,只能等着朝廷调兵进剿,这都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我等既然有守土安民之责,这该管的事情还是要管起来。一路上,梁使君与段某已经议定,安定郡乃是凉州入关必经之路,美阳县更是咽喉要地,过了美阳县,就是右扶风!为免羌军入寇三辅之地,惊动天家宗庙陵寝,安定县是不得不守,从现在起,便要封关封路,严禁一切人等通行!一者为防反贼混入关内,二者也是免得生出什么谣传谰言,败坏如今的局面,这也是为了平乱大局着想,大家切不可误会!”

    这话说得如此赤条条不加掩饰,在场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就是摆明了要借着守土防羌,阻断凉州向关内的传讯消息!还不像千年之后那么麻烦,西域乱事一起,就又是断网又是屏蔽信号,凭着凉州刺史和几位方面大员在此坐镇,合起来的权威比后世那些自封西域王的人物也不差了,区区封关拦路又算得什么大事了?

    段乐泉环视了四周一圈,笑容却是不见了,剩下的都是一股子沉肃意味:“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本来是张使君治下该管,然而如今军情紧要,情势特殊,本官僭越一些,也就担个关系,一体交代了吧。”

    他这么一开口,接官队伍里的人也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恭恭敬敬地静听这位张掖太守训示:“本官牧守边地多年,也知道,这凉州地方官视事本来就仰仗地方士绅们竭力相助。大家多是祖上凭军功挣下的家业,家中儿郎也多精于骑射,有类燕赵之地风俗。然而本官还是要提醒各位一句,以武犯禁的事情,大家还是莫做!”

    说到这里,段罔正色道:“就本官所知,今日这场变乱,无非就是羌部中一二狼子野心之辈,裹挟无辜羌民,才成如此局面。若是不分青红皂白,视羌人为仇寇,那才是亲者痛而仇者快。就是祆教,本也是教人向善、与世无争的教门,不能因为一二反贼借祆教生事,而迁怒于祆教身上!”

    他伸出手,做了个朝下砍的动作:“还请各位去,好好管束家中子弟。为人处事不在舞刀弄枪,而在端良揖让上面。一怒拔剑,更是要不得!这段时日,安定郡中严禁汉民身带兵刃,违者也一概以贼党论处!”

    这番话下去,接官队伍里顿时就发出一片嗡嗡议论之声,哪怕是张规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乐泉兄,凉州边地,民风好武,带刀携剑乃是向来旧俗,如此严禁,只怕”

    听着张规这般说,段乐泉也是微微摇头:“师正,你就是太过心慈手软!你这安定郡中,虽然汉民居多,不一样也有羌民?不事先将本地汉民约束住了,他们鼓噪起来,和羌民彼此攻杀,那么我们又要如何弹压那么大的乱象?已经丢了凉州大半地方,还备得住再丢了你这安定郡?倒不如先把汉民压制起来,就算是本地羌民生事,我们也好缓缓措手,安抚下去!”

    说着,段乐泉又是一扬声:“本官最后再奉劝各位官民,乱贼势大,我等如今也只能谨守安定,替天家护住这三辅门户。至于乱贼,朝廷自会调集大军进剿!乱贼皆精通骑射、勇悍难敌之辈,有万夫不挡之勇,非我等可以力敌,只能坚壁清野,徐徐应对”

    他说到这里,也不由得感慨万分,真个是仕途艰险,前路难明,自家半生精力都放在安抚边患上面,可是谁也不知他这么位大贤臣的辛酸,不了解他的苦心!更不要说这次勉强弥缝、收拾残局之后,又要给洛阳那边塞去多少好处。等到归老以后,就叫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谨守家业,再不要出仕做官,免得败了家门

    就在段乐泉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念电转间,却没有想到别的。可就因为他下马伊始就要将安定郡掌握起来的这番举动,还有这些通下马威般的训话,不但接官队伍中那些地方杂佐属官和士绅要恭敬聆训,就是那些跟着来跑龙套的小吏也都停下了手中差事。

    这其中,就包括拖走了那个倒霉的传骑使者的一班人。

    那个传骑使者本来就有些憨劲,脑筋不大灵活,被这班小吏拖开来,更是动了肝火。他只知道是这帮小吏拦着他的去路,而前面却是迎接高官的场合。按照邮传规矩,他所通传的军情,却是必须直达,旁人拦截,都是大罪。

    这愣头青就认准了这一条,趁着看押他的几个衙役不备,猛地就冲了出去!

    他这一下发力,顿时要多扎眼有多扎眼,挡路的人群都给他冲开一条道去。他一面跑,一面从身上那赤白两色邮囊里掏出了一卷文,边挥舞边大叫,眼看着就快冲到段罔和张规面前了:

    “使君!使君!小人乃传驿使者,发张掖郡紧急军情来报!张掖郡遭逢羌乱,司隶部兵曹从事魏野率部大破叛军,张掖各县,皆得保全。诛杀乱贼,斩获千级!大胜,这是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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