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苑在国公府东南。

    四面都筑有二丈五高的白墙,北面有门却常年落钥,不容人出进,将这座园苑在国公府内隔绝开去,自成孤清天地。

    萧琰在景苑内住了十一年,一草一木都熟悉得紧,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方向。

    过了这边的草地往前就是一岸的垂柳。

    绿柳绕着景湖,景湖里种着荷花,夏日时满池清幽荷香,还有清甜的莲子,莲下绕着游鱼,活泼得很。

    沿着景湖往北,经过一片竹林,再过一片茵草地,就能看见北边的苑墙,有深绿的爬藤蔓延而上,就像一堵绿墙。

    有些绿藤长得粗大,顺着可以攀爬到墙头。

    萧琰七岁那年,终于没能按捺住对外面的好奇心,还有希冀、不甘,偷偷攀着长藤爬出墙外。

    站在景苑的墙头居高临下,是望不到边的绿荫、树林和草坪。

    绿荫之间还有一汪汪反光的清澈,那是湖泊和蜿蜒的溪流。

    远看姹紫嫣红,那是花园。

    在这无边的景致中,掩映着檐院、廊庑、楼阁、亭台,迤逦而去,望不清,数不尽。

    萧琰顺着苍松翠柏的青石甬路往前走。

    一路经过草地,经过树林,经过鲜花盛放的花园,还有造型奇雅的假山;每过园子逢“山”必有亭,却没碰上一个人,沿途也没有住人的院子,景致虽然美丽,却过于僻静。

    景苑实在是太偏了啊,她心里想。

    一直走了两炷香,她隐约听到琴声。

    顿时精神一振,循着琴声往前。

    穿过一片葱郁的竹林,隔着一道小溪,她看见对面的亭子中,一位清雅温润如诗经说的“有匪君子”,轻抚琴弦,那清亮的琴声宛如这竹林溪水般,淙淙澈澈,涤去烦心。

    她不由听得呆了。

    “咳咳咳……”

    弹琴的君子忽然捂胸低咳,然后抬眼,就看见她,清润的眸里燃起一抹亮色,侧头吩咐一句,便有一位圆领窄袖佩刀的侍卫朝她走过来。

    那年是盛夏六月,萧琰头回见到了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兰陵萧氏的嗣郎君——萧琮。

    意外的相遇,开始了两人温暖的约定。

    每年的夏日午后,只要阳光晴好,萧琰便翻墙去竹溪亭子里候着。

    四哥会指点她弹琴,会给她解说诗赋,会指点她书法、作画,会给她说正史故事,会给她讲逸志传奇,会给她带各色各样的点心……给萧琰单调的童年带去了别样的色彩。

    但四哥身子弱,终究不能常出来,即使夏日天好,也有不能来的时候,却总会吩咐让侍卫带去她喜欢的点心,提前在竹溪亭候着,再送她回景苑。

    这事当然瞒不过商清,但默许了她和萧琮的来往,只淡然道:“你四哥对你不错。”

    萧琰摸了摸怀中那份新婚贺礼,双足.交踏树藤几次就翻上了墙——她早就不需爬着上墙了。

    提气轻松跃下,沿着那条已走过无数次的苍松翠柏的青石甬路往北,途中经过那条空廖无人的竹溪时,她立了一会。

    以前她最远只是到这里。

    片刻,仿佛下了决心般,萧琰绕过溪亭,沿着青石路向前。

    这里只有一条路。

    萧琰心想:只要往前走,总会遇到仆婢,问出承和院怎么走。

    ……

    承和院内,如往常般安静。

    仆婢们都习惯性的轻手轻脚,说话也放低声音,唯恐扰了病弱的郎君。

    萧琮斜倚在南面临窗的长榻上,腰后垫着软花缎隐囊,脸色苍白得宛如一张薄纸张口可吹破,神态却是温文而安然。

    他右手执卷,左手捏着只玉球,这是和阗州刺史送的和阗暖玉,大雪寒冬里也是暖的。

    萧琮瘦白手指抚着光滑的玉质,有些出神。

    他想起了那个美质如玉的十七弟阿琰。

    那个孩子,一见就让人喜欢,却不知父亲为何不喜。

    萧琮暗叹一声。

    心想大半年未见阿琰,应该又长高了吧?

    这些年他一直私下让人照应着那边,笔墨纸砚书籍点心一应物事都让亲信侍卫时不时送过去,四时换季也有细葛绫绸缎锦裘衣送入——眼瞅着又快入夏了,寒春的衣衫不能再穿了。

    “侍书,叫萧承忠进来。”他吩咐贴身侍人。

    “喏。”侍书应声出房。

    侍立在书房门外的侍卫萧承忠轻步入内,他头戴乌色软幞头,身穿深青圆领窄袖缺胯袍,腰间革带系着横刀,脚步矫健却又轻落无声。

    萧琮瞥一眼长榻对面的六曲银交关山水屏风,轻声问:“给那边的夏衣,可备好了?”

    萧承忠也瞥一眼屏风,低声回道:“前日府中拨了晋绢、江绸、湖绫、越罗、白叠、夏葛各四疋,萧管事已各择了一疋,卑职明日便送去。”

    “不消明日,今日便去。”

    “喏!”萧承忠行礼退出。

    萧琮看了眼屏风,拿起手中书卷,很快便忘了周遭。

    沈清猗微微抬眸。

    这里是萧琮外楼的书房,也是他平日起居的地方,相通的耳房就做了他的寝卧,沈清猗为了侍疾方便,白日也多在他的书房,萧琮便令人在南面立了座双漆山水屏风隔断,夫妻二人各居一边。

    屏风那面的声音虽然低细,但沈清猗从小在沈府如履薄冰,耳目灵敏均胜于常人,外面的细语也被她听个七七八八。

    她眸光略闪,便放下此事不想。

    眼下最紧要的,是治好萧琮的病。

    在这一月里,她除了每日给萧琮把脉外,并未急着下方;萧琮仍然按着孙先生的方子煎药吃着。

    孙先生开的医案很多,最初三年,每月都是不同的方子;之后每季一方;萧琮十五岁之后,就是同一张药方一直吃着,只以时令不同略有几味药增减。二十一年下来,积了三匣子药方。

    这些方子的用药,多是和胃去寒的,换了寻常医者,只当是去寒症;但研习过孙先生医毒卷的沈清猗却是越看越心惊——这前后用方连贯起来,竟是去慢性寒毒的!

    萧琮的病不是病,是毒。

    是母体内带毒,还是出生后中毒?

    从孙先生第一张处方的日期看,是在萧琮出生后的半月,这两种都有可能。

    但婴儿体弱,经不起猛药去毒,故孙先生只用温药遏制毒素蔓延,然后再用缓药去毒。

    但“是药三分毒”,尤其对婴孩来说,这般从不足月起就长时用药,必然大损固本的元气,越到年长越羸弱。而且,那毒素虽被孙先生用药逼到腿部,没了性命之险,但是腿部筋肉脉络也因毒损毁了。如果任其下去,就算吊着半条命,这双腿也废了。

    兰陵萧氏会要一个双腿残废的世子?

    或许长安朝廷倒是乐意。

    但萧氏内部只怕就不平了。

    萧氏不平,河西能平?

    所以梁国公才会孤注一掷,将赌压在她身上。

    否则以她沈氏庶女的身份,怎可能配上兰陵萧氏的世子?!

    沈清猗沉思着,近一个月来思索的医治方案已在脑中清晰,虽无十分把握,但不走出这步,就绝无可能。

    她素来果决狠厉,孙先生说她“善断”,就是说她“果决而且够狠”,拿定主意就不再犹豫,纵有千般凶险也咬牙前行,否则她也不会瞒着母亲给沈清妍下毒,做下换嫁的筹划。

    她起身转出屏风,曲水纹长裥裙迤过绵软的波斯毯,走近萧琮榻前,“四郎。”

    萧琮抬头,温和一笑,“是要号脉么?”右手放下书卷,左手捏着的暖玉球也放到软枕边,挽起左腕的宽袖向前伸出。

    沈清猗侧身坐在榻边,食中二指轻搭在他腕际,清淡眉毛时蹙时展。

    约摸一刻,她收回手,又谨慎切了萧琮右腕脉,沉思后说道:“孙先生的药,四郎只服到月末,”语气顿了下,“从下月起,便用新方。”

    萧琮微笑握住她手,“我这身子左右不过如此。你既然决定,想是有了主意,只管用药便是……咳……你我既为夫妻,这世上除了父母双亲,便是你我最亲。”声音柔和信任。

    沈清猗沉默了一下,语声清冷,只说了三字:“你放心。”

    说着起身回到屏风后,忖思良久,蘸墨刷刷落笔,毫无一丝停顿。

    她唤端砚进来,吩咐道:“明日起,郎君即用此方,朝晚食前各服。煎药方已列得详尽,让煎药婢照方去做,不得有丝毫差错!可记清楚了?”

    “喏!”端砚在那双寒眸清光的逼视下,不由得唯唯应声,接过药方退出屏风外,又看向郎君。

    萧琮微笑,“去吧。我的病由郡君调理,你们都要遵命而行。”

    “喏!”

    端砚下了楼,却没有立刻去药房,而是将药笺递去承和院的大管事萧荣。

    萧荣翻来覆去琢磨了一会,揣着方子出了承和院。

    ……

    河西四月的夏日只有薄薄暖意。

    萧琰顺着苍松翠柏下的青石路走了好半天,身上出了层薄汗,绕过一个湖泊,穿过一片竹林,两三个亭子,又犹豫着过了两个分路的岔道……经过一个花园时,终于见着了人——

    一个身穿翠蓝色窄袖短袄束高腰襦裙的小婢,抱着一束月季,疾匆匆往前走着。

    “喂——”

    萧琰扬声招手,“那前面的谁,过来一下!”

    那婢女闻声抱着花枝回了下头,只见一位小郎君扬手叫她,迟疑了下,转身小跑过来。

    萧琰迎头便问:“你是哪院的?”

    她听绮娘讲过府内人事,知道父亲除了公主外,还有一位有诰命的侧室和几名侍妾,分住不同院落,心忖这小婢必定不是主院的。

    那婢女看清萧琰面容,眼睛一下直了,晕乎乎抱着月季屈膝回话,“禀,郎、郎君,仆、仆婢四喜,在、在馥梅院侍候。”脑中一片繁花乱舞,舌头搅缠不清。

    这小郎君好生好生好看!

    “美姿容”!

    四喜脑子里蹦出话本中的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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