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聚餐?”

    边斜看似非常自然地接了一句话。

    周异原本就是这个打算,虽然知道边斜现在在想什么,但也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你请,全工作室,欢迎一下程律。”

    边斜便也一挑眉笑着道:“我还以为是铁公鸡拔毛了,没想到又是剥削我这种可怜的体力劳动者啊,可以嘛。”

    都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众人笑起来。

    老板请这种事在工作室太常见的,谁也不例外。

    地方是周异一早就订好的。

    竟然还包了场,一家日式烤肉,以专做和牛出名。

    一群人浩浩荡荡去了。

    边斜、程白、周异、于江行和颜琳坐了同一张长桌,烤肉可以让服务员帮忙,点完菜基本就能等着吃了。

    然后就是点酒。

    烤肉店的一般都是清酒。

    边斜于是问程白:“程律要不要来两杯?”

    他记得程白是能喝的。

    程白便回道:“可以喝一点。”

    周异这时候没说话,直到服务员收走了菜单,才喝了一口温水,望对面的程白,声音平平和和的:“我记得师姐以前不沾酒来着。”

    喝酒是容易误事的。

    而程白是个无论什么时候都保持清醒的人,对于含酒精饮料都敬谢不敏。

    “以前不大喝,不过各种应酬场合还是难免喝上几杯。你也知道我们这行压力大,不很睡得着,有时候喝两杯反而好睡。”程白笑笑,在回忆里对比了一下自己的今昔,不得不说人改变起来还是很快的,只道,“不过还是不喝醉。”

    不管是在学校里,什么毕业晚会,同学party,还是现在的行业酒会和沙龙,她都没有喝醉过。

    整个人压根儿没有喝醉的经历。

    她觉得那种所谓的飘飘然的状态,自己是感受不到了,也并不想有什么体验。

    话程白说起来轻松平淡,好像只是在叙述什么平常的习惯。但周异是很清楚她后来遇到过什么的,作为知情人,听着她这些话就不很是滋味儿了,有些沉默。

    边斜的目光在这两个人之间逡巡,唇边只挂了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心里却琢磨起称呼的问题来。

    程律,师姐?

    这差得可有点远啊。

    不一会儿炭火和烤盘都架了上来,随着各种食材铺开,酒也跟着端上来,又是包场,整个店里的气氛就嗨了起来。

    这种工作室里,多的是人来疯。

    一时各种稀奇古怪的游戏点子都冒了出来,输的有当众表演唱歌的,还有被罚全场敬酒的,场面火爆。

    倒是程白他们这一桌,因为有周异和于江行这两尊冷面大佬坐镇,还没几个人敢过来闹腾。

    有时服务员忙不过来,周异便帮忙分一下肉。

    但他才往程白盘子里放了片厚切牛舌,边斜就在旁边酸溜溜地说:“程律一来,我都失宠了。”

    然后周异就看他一眼,往他盘子里夹了一片烤好的牛舌。

    边斜顿时僵硬,暗骂自己嘴贱。

    但真的完全忍不住啊。

    他发现自己目前的行为模式十分见鬼:既要跟程白抢周异,又要跟周异抢程白。

    老天爷咋就不把这两人劈成两半?

    这样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周异分完了牛舌,又烤了几片银鳕鱼,照旧笑眯眯地先给程白夹了一片,然后十分自然地转头问边斜:“还要吗?”

    边斜气得磨牙,只扬起了标准的假笑,一副“我他妈很能吃”“程白吃的我都要吃”的强大气场,十分豪气地道:“你只管往我盘子里放,我边斜今天要提前下桌我就是狗!”

    颜琳一口梅酒刚喝进去差点喷出来。

    倒是于江行坐她对面还面不改色,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毒誓听多了已经麻木了。

    程白却是头回听。

    她看边斜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周异跟边斜合作这么多年了,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货色吗?只是听到这一句话的瞬间,却偏想起那天晚上。

    头回跟程白吃完饭,边斜说,以后要再跟程白一起吃饭就是狗。

    那天他给自己发了一个字:汪。

    好笑归好笑,但周异真笑不出来。

    然后就是深夜那通电话……

    他微微垂了眼眸,也不对边斜这种离谱的誓言发表任何意见,只把分肉这个“重任”接到了自己的手上。

    一片,两片,三片……

    半个小时后,某位大作家怂了。

    在吃进去最后一块肉眼后,他近乎忧郁地幽幽望了程白一眼。

    之前怎么没发现程白这么能吃呢?

    本以为女孩子的食量应该都是猫,吃一会儿就饱了,那也不用周异给她夹什么自己就也要什么了。

    然而……

    这位身材保持得极好的大律师,吃了个半个钟头都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不行。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程白的判断有点错误。

    再吃下去要出狗命了。

    悄悄地放下了筷子,边斜把自己的位置往后挪了挪,就想趁着众人不注意开溜。

    但这时候,周异偏偏抬头看了他一眼。

    然后明知故问道:“吃不下要下桌啦?”

    “谁说我要下桌了?”边斜真是掀桌跟他打一架的心都有了,强行辩解,“我这就是喝了点酒想要去趟洗手间而已!”

    说完馊主意就冒了出来。

    他把自己手机一翻,直接拉出一张照片来,就把手机架在了桌上,一指上面照片,道:“这儿,男子汉大丈夫,说不下桌就不下桌,就在这桌上陪你们吃!”

    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人就已经一溜烟儿地跑了,那架势就跟吃鸿门宴似的。

    人走了,众人才有功夫看他手机。

    这时候嘴角便齐齐一抽——

    尼玛。

    真是头回看见这种骚操作!

    手机上显示的那张照片应该是边斜参加某个活动的时候拍的硬照,穿一身长风衣站在昏暗的灯光下面,脚下踩着的地面写满了字,而他的面容却在半明半暗之间,微微抬起的眼眸里有一种自然的睥睨之感。

    这就是所谓的“边斜不下桌”啊!

    拿张照片出来糊弄!

    程白算是服气了,终于算是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边斜这个人的下限到底在哪里——

    可能是无底洞吧。

    放张照片倒也罢了,关键是这张照片追求一种高级感,故意给调成了黑白的,再加上这睥睨藐视的眼神,众人再拿起筷子夹肉时都觉得怪怪的,莫名生出几分难以下咽之感……

    *

    一直闹腾到九点过,这顿饭才结束。

    期间有人来给周异敬酒,都被程白挡下来了。

    周异没沾一口,她倒难得心情好,多喝了两杯,脸颊微微发红,有一点上脸,反倒衬得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泛着几分朦胧的烟气,目光转到人身上时都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来的时候,是徐杰开车载着边斜去律所接的她,所以她没开车。

    回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喝了酒,周异便道:“我开车送师姐回去吧。”

    话是对程白说的,但目光却看着边斜。

    边斜自打吃了半个钟头溜出去之后就没怎么喝了,比起后面那帮现在连一加一等于二都算不清的小朋友来说,实在算得上清醒。

    只是很不巧,他没有驾照。

    他看了周异一眼,又看了程白一眼,竟然淡淡地一笑:“好啊,路上小心。”

    一道下楼,众人打车的打车,坐地铁的坐地铁。

    周异开车来的,便跟程白去了停车场。

    他本来要为程白开后座的车门,但程白却自己拉开了副驾的车门坐了上去,还系上了安全带。

    然后对他道:“我换回以前的家里住了,地方不好找,帮你开个导航?”

    周异便有些惊讶,但这时也没想太多,道了一声“好”,便跟着程白手机导航的提示把车开出停车场,上了路。

    车里开了空调,温度略高。

    程白又喝了酒,觉得有些昏闷,抬手就想要降下车窗吹吹风,但听见周异还有些咳嗽,便又把才降了一半的车窗给关上了。

    周异便笑起来,把车窗给她降下了一小半,道:“感冒都好得差不多了,不碍事的。”

    冷风从外面灌进来。

    程白觉得自己面上的温度降下来一些,只将胳膊支在了车窗下,手自然地撑着脑袋,转头望着周异。

    这位小她三岁的师弟,当年也算法学院里的佼佼者,她大四在学校辩论赛当学生评委的时候,曾见过他尚在少年时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到如今都敛进去了。

    他的轮廓被周遭街道上的灯光晃着,就像是酒,放够了时间,褪去那几分涩味,变得醇厚。

    人的棱角总是在被磨平。

    但在这种格外安静又透着些许幽暗的时候,却还依稀能从他沉默的眉眼间,窥见几许藏起来的锋芒。

    程白忽然便想:如果早上几年,再早上几年,她还不是现在的程白的时候,应该会喜欢上周异吧?

    周异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想起晚上吃饭时候的事情来,只笑一声:“师姐挺喜欢逗他玩。”

    程白知道他意思。

    是晚上吃饭时候的事,故意一吃半小时没带停,气得边斜快变成一只河豚,每吃一块肉都要幽怨地看她一眼。

    她唇边流溢出几分笑意:“边斜这人挺好玩儿的。”

    好玩?

    周异可不这么觉得。

    这人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儿。

    能站到一个行业顶端的人,除了热爱之外,心切开那都是黑的。更不用说边斜这种离开平台还混得风生水起的,平日里对谁都笑眯眯的,谁也不得罪,一到关键时刻却能掐准了机会走人,还能从老东家那边挖走人,不可谓不狠。

    程白见他不说话,有些好奇:“你好像并不这样以为?”

    “也不算,只能说不仅这么以为吧。”周异思考了一下,似乎也觉得有趣,只道,“他写书是很疯魔的,偶尔会有点神经质。如果要跟书里的角色一样给他贴个标签,我觉得他给自己贴的标签应该是‘扮猪吃虎’,是那种目的性非常明确、掌控欲也很强的人。”

    不做什么的时候看不出来,有了想法也不会轻易声张,直到出手的那一刻,一击毙命。

    这评价是真的不低。

    程白其实也有点隐隐的感觉,只从先才在工作室听他简短说的那番话就能觉出几分端倪。

    她眨了眨眼,没接话。

    周异便又慢慢道:“师姐从来都是很敏锐的人,虽然一直没有提过,但我总感觉你很早就看出来,我喜欢你。”

    “……”

    程白微微垂了眸光,弯弯唇角,无言。

    也许是因为前阵子感冒咳嗽还没好全,他的声音透出些低沉的沙哑:“在我的认知中,师姐是进攻型人格,只是很多时候旁人看不出来罢了。往往喜欢在前面挖个坑,然后等在旁边,看猎物往里面跳。”

    只可惜,这猎物好像不是自己。

    这一点周异也很清楚,因为程白并没有掩饰。边斜看不看得出他不知道,但他反正看出来了。

    进攻型人格……

    还真是头回有人这样说她呢。

    程白低笑:“我有这么坏吗?”

    周异想说,是有这么坏的。

    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他心里面那些事都翻涌了出来。

    从在学校里第一次听人提起程白的名字,到第一次被她的目光注视,然后是他家里出事,他跟她在法院门口的相遇……

    总有些人是陪着你走过最黑暗的那段日子的。

    但他们可能是爱人,也可能只是朋友。

    原生家庭对周异的影响太大了。

    父母双双出轨,闹上法院。

    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他对这人世间所谓的感情到底是充满怀疑的,即便很早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自己对程白的感觉,但他并不敢真的迈出那一步。

    男人从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多了就知道。

    酒局上逢场作戏搂搂抱抱甚至真刀真枪上的,回了家还能跟老婆孩子亲亲热热,好像是个模范丈夫。

    性和所谓的“爱”是可以分割的。

    周异并不知道,就算今天一往情深,他日白月光和红玫瑰是不是会变成白米饭和蚊子血。

    但程白是他喜欢的人。

    至少此时此刻,他心里永远不愿伤害她的人是自己。

    一路行车的速度并不快。

    地图导航还时不时地指示道路。

    车窗开得有些久了,程白的面颊被吹得微凉,只抬指压着按钮,慢慢地把车窗升上去,声音有些渺茫:“我跟你不一样,虽然经历好像都差不多,但我父亲是真的爱她,就算临咽气的时候都还恨着她。恨在某种程度上,是更强烈的爱。所以,我还愿意尝试。”

    只是很挑人罢了。

    她笑了笑:“也许以后你就能遇到一个让你解开心结的人。”

    周异也跟着笑笑,却不说话。

    车越往前开,路竟然越熟。

    最终停在了街边上。

    周异下车带上车门送她,才往前走了没多少步,就看见了边斜那栋昂贵的洋房,心里竟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

    他一下笑出来,问程白:“师姐你住在这里?”

    程白有些没明白他为什么笑,只一指左边那栋老房子,道:“住这儿。怎么了?”

    周异便笑得更厉害了。

    从程白的反应他就能看出来,这俩人对此还一无所知呢,一时觉得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一时又觉得连老天爷都在帮边斜那孙子。

    但他半点也不想提醒程白。

    谁让他心里不爽呢?

    就让这俩人继续蒙着窗户纸折腾吧。

    他咳嗽两声,摇了摇头,只道:“没什么,有些意外罢了。”

    程白总觉得周异这笑有些不寻常,但他都说没什么了,自己也不好多问。

    再往前走两步,那感应墙灯便自动亮起。

    三盏连成一线,前面便亮堂堂了。

    后半段路谁也没说话。

    直到程白走到门前,掏钥匙开了门,周异才站在墙边那片黑暗里,哑着嗓子道了一声:“谢谢。”

    程白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声音里有一种克制的隐忍,像极了当年那个明明想要哭却强行忍耐着的少年,一意的跟她说,我没事。

    她不知该回什么,便放低了声音,笑着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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