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丰已急忙换了衣服,大步走出门去前院迎接钱惟演。

    “演公驾临,小子不知,有失远迎,赎罪赎罪!”梁丰匆匆走到钱惟演面前躬身唱喏道。

    他在钱惟演面前依旧自称小子,显得很不见外,老钱高兴万分,毕竟是有老交情的,透着不一样哈。

    “呵呵,玉田多礼了,老夫临时起意,闯将过来,你不怪罪老夫便是好的。”

    两人说说笑笑迎到中堂,来福端了茶上来伺候。

    “不知演公有何赐教?”梁丰伸手将茶朝老钱面前推了一推,笑问道。

    钱惟演美美地喝了一口梁氏名茶,舒坦道:“呵呵,玉田不知,如今你这青茶制法,渐渐流传开来,坊间许多人仿制哩,只是那味道么,差你这个远甚!”

    “演公说笑了,不知上次奉上的吃完了未?改日小子又给演公送些去便是。”

    钱惟演忙笑说不用不用,还有得喝的。客套完毕,才叹口气道:“今日朝会,你家太岳丈已连呈第五道辞本了,看来去意已坚,官家、太后恐怕要准奏了。可惜了拯公一去,枢府便少了一个倚重啊!”

    “这个么,自家有自家的难处不是?小子太岳丈确实上了春秋,怕是劳累不得,致仕也好,好歹也享两日清福罢。只是,这枢相之位,岂不是空了么?”

    一句话挠到钱惟演痒处,急忙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啊,拯老一去,枢府群龙无首,不知谁来主持大局呢。”口中眼里,尽是热切之意。

    梁丰忍住笑,肃然道:“演公可有意否?”

    “呃,这个么,玉田以为如何?”还好是老交情,老钱也没怎么红脸。

    梁丰点头不答。却忽然转过话头问道:“不知鲁相公一去西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钱惟演正等他说说看法呢,听这么一句,不由一愣。早上刚有的消息,还属于小范围机密,到底说还是不说?想想还是说了道:“今早已经有了急报来,说是军械一案,数州之地并发。十有三四;另外,(老钱神秘压低了声音道)饶州查出曹家小子等铸私钱的铸坑,并有将做数百人。”说完,猛又想起道:“哦,还有,鲁宗道发现军中空额吃饷,煞是惊人!”

    梁丰作吃惊状道:“啊!一坏至斯么?”

    “唉,是啊,朝廷年年养兵。却养成这般模样,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演公真的属意枢相之位么?”梁丰又绕回来问道。

    不知怎地,一到和钱惟演谈话。梁丰便是如此云山雾,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生生把老钱搞得晕晕乎乎的。不过,好在钱惟演已经习惯了梁丰的说话风格,跟不上这小子思路,顺嘴答呗。当下稍稍有些扭捏道:“呵呵,老夫也只想猜个大概,实在不得,也是没法。”

    “演公明鉴。此时要坐这枢相之位么,想来也不甚为难,只是,坐了以后,很有几个为难之处。怕是演公须有准备才是!”

    历史书上原本就是如此写的,冯拯一告老,便是钱惟演当了枢密使,自然替补。不过,现在已经有了变数。

    “愿闻其详。”钱惟演单刀直入。不再绕弯子,心说你直接把有啥困难说出来好了。

    “第一,不清楚军械案中可有没有利益链条,譬如那些污烂物事,哪怕是军库中放出,到了军中,岂能没人察觉?为何一个告发或是抱怨的也没有。演公不奇怪么?枢府调兵不调将,恩出于上,若有豪强闹将起来,演公可有把握摆平否?”

    钱惟演点头沉吟道:“确是为难之处,说说第二。”

    “第二,私铸钱坑已然事发,不过会不会也有如军械案一般,私钱流入营中,那乱子可就大得很啦,万一演公甫一上任就闹起哗变,虽罪不在公,可这擦屁股的事儿,怕是也要焦头烂额!”

    老钱面色很难看了,闷声点头。

    “第三,也是最头痛的,空额吃饷,此事源远流长,非我朝专有。可以我朝最重,为何,盖太祖爷当年订下国策,荒年招兵以安天下,如今冗兵比起国初,相去简直不可以倍数计。既然事情已经捅入宫中,再想捂着也是枉然,倒是枢府必然是主持裁兵或是查缺一事,那得罪的人,可比前面两条多了不晓得多少倍。演公,准备好了么?”

    钱惟演风月无边的一个人,虽说利欲熏心,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明白的。听完梁丰劝谏的三条,登时脸色苍白,额头见汗。半晌喃喃说道:“如此说来,这个枢相的位子,可不是在火上烤么?”

    “正是,因此小子才说,要坐上去不难,可要坐稳了,怕是有些费力。”

    “那,试问玉田一言,要破此三题,计将安出?”老钱心想一客不烦二主,索性你一并帮我解了这个方程式算球。

    “嘿嘿,说起来也简单,六个字足矣!”

    钱惟演眼睛一亮:“哪六个字?便请赐教。”他太鸡冻了,宰相风度都不要了。

    “冷心、铁面、辣手。”梁丰冷冰冰说出六个字来,直接打击得钱惟演要崩溃。其实这三样他都不缺,玩阴的他比谁都干得出来,可老钱缺了一样,胆色!要叫他当面锣对面鼓去跟那些丘八们干,还真怵得厉害。

    “唉,看来为难得紧啊。容老夫想想再说,想想再说。”钱惟演喃喃道,也不知是同梁丰讲,还是和自己唠嗑。

    话已说完,老钱泄气以极,起身回家。梁丰苦留他用晚饭,老头哪里还有那个心思?回家去扒拉小算盘珠子才是正理。

    送走钱惟演,梁丰回到后院,冯程程赶紧跑过来问道:“什么事,他到底什么事?”想求证一下到底是不是为了自己爷爷要退休的缘故上门。

    “呵呵,老头听说咱们爷爷年纪大了要致仕,心思活动看能不能弄个正使做做而已。”

    “那他该去找太后、官家呀,找你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能有啥主意?哼,无聊!”冯程程假装不屑道,其实心中满以自家老公如此高的行情自豪得紧。官家也求,相公也求。

    梁丰见她口是心非的样子好笑。也不答话,只是抬头看天,自言自语道:“这雨季可就要到了,端午水一涨,也不知有多少人家遭灾。唉!”

    果然不错,当天下半夜开始,天色忽然变了,绵绵阴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到了早间,越下越大,全没有要收尾的意思。

    梁丰起床便站在窗口看着,忧心不已,自己前些时候为了汴河案子,还故意同薛奎提到过,当时薛奎说是要整理内河,好久都没去衙门,也不知道老头开工没有。

    北宋时期。贯穿开封城内的河道共有四条。从陈州、蔡州方向流过来,由城西南戴楼门旁边的广利水门入城,在城里转个弯之后又从陈州门旁边流出去。这是蔡河。

    从城里东西穿过的是汴河,是从洛阳东边的洛口分水,东流进开封,往西流到泗州,汇入淮河。这条水路最为重要,沿此运送东南州郡的粮食进来,是漕运命脉,几乎全国粮食的转运都由它承担。

    京城东北是五丈河,从济州、郓城运送京东路粮食的船只便从此河进入。从新曹门北边的水路进城。

    最后一条河道基本上是皇家专用名曰金水河。从西北水门入城,两旁筑起高墙遮护,河水直接进入大内后灌入皇宫后苑的池塘。

    原本汴京城里州桥通衢,桥梁之多,令人数不胜数。地下排水也非常给力。因开封历经五代好几任皇帝的基础建设,最后又有宋太祖赵匡胤一锤子买卖,领着百姓甩开膀子大干,地下排水系统异常健全。四条河水互有照应,哪一条涨了水。基本都可以很好地借用其他水道排出城外。因此小小的涨水是为难不住开封城的。

    不过情况经过真宗朝以后慢慢又有了变化,勋贵豪强太多,大家纷纷瞄准黄金地段,要么建住宅、围花园、起别墅,要么搞铺面、修码头做生意,渐渐除了金水河外,其他三条河都被挤占了河道,导致水面越来越窄,日见提高。排水泄洪能力被大大削弱,从天禧初年起,城里就逐渐发生了些小范围的低洼处水灾,都是些平民百姓遭殃。

    一晃七八年过去,受灾面积越来越大,特别是汴河、五丈河两条,一到雨季就必定要发作,灾民也是一年年增多。薛奎上任开封府,头一年便经历了一次水灾,经他实地勘测,都是沿河两岸挤占河道惹的祸事。因此今年便下了决心,要疏浚河道,拓宽水面,让舟楫往来回复原先状态,也让河水畅通避免灾害。

    眼见雨越下越大,梁丰犹豫了好半天,他也不算是那种说了不做的懒人。心道既然来到这世间,且不可冒充光说不练的理论家,胡乱指点江山一番作数。不论大小,好歹也该做些实事才对。哪怕自己帮不上忙,打打下手呢?

    想到此处,便唤来永叔,要他拿了油布雨衣来,自己要穿了出去。小嫦和程程急忙劝阻道:“如此大雨,你可要去哪里?安生在家呆着不好么?”

    “唉,这雨恁大,再下得几天,不知城里有多少人家便要遭殃,我想出去看看。”

    “那下雨遭灾,是户曹的事,你一个功曹瞎起什么劲啊?”程程嘟囔道。还是小嫦明白,这个老公平日下流惫懒,不过还真不是那种袖手旁观的货。当下拍拍程程肩头笑道:“由他去吧,否则他在家里干着急也是碍眼。”

    梁丰笑着对小嫦点点头,接了永叔递来雨衣穿上,出门喊上李达而去。

    梁丰身穿油布雨衣,李达穿了蓑衣,才出大门十几步,鞋便已湿透。两人索性挽了裤头,步行出门查看。

    梁丰第一站便去到兴国寺,兴国寺门前便是一条小河,是当年赵匡胤选址修的一座半人工小型水库,能蓄些水,紧挨着的浚仪桥下也是这般,若这两处河里历年的淤泥垃圾能掏完了,蓄水能力上升,也可缓解一二。没办法,违章建筑没拆,只好看看这个治标的地方。

    来到兴国寺,梁丰吃了一惊,只见数千禁军、厢军以及开封府差役并许多百姓,正冒着大雨疏浚河道,水面来来往往十数条拖船,俱都在掏运淤泥。每数十百人便有一两个领头模样大声指挥,沿河周围一片忙乱。

    梁丰见了,心头一松,看来此地奋战已不是一两天了,还好准备得早。但见众人如此齐心卖力,干声喧天,大雨淋得湿透也没见谁躲一躲,歇一歇,心中忍不住热了起来,走进人群,撸起袖子便参加防灾工作。

    李达急忙上期劝阻,少爷前天才大病发热,今日方好些,又要淋雨,怕又发作。梁丰只笑道:“不妨事,雨中做事反而没关系,你也来。”李达见劝他不住,只好自己也抡开了膀子跟着干起来。

    大雨哗哗,梁丰弯腰跟着两手围起淤泥,看见箩筐,簸箕等物,便推入其中,自有人用绳子拉到堆积处。一会儿又看人们用铁锹、铲子、钯犁等物开河道,引水进入,给汴河泄洪,又赶紧过去,看着一位百姓累得厉害,便从他手里接过铁锹,一蹬一铲干将起来。

    幸得这厮每日坚持围着自家院子又是跑步又是做操,锻炼身体不耽误,体力甚好,人又年轻,干劲十足,还真是出了不少的力气。

    梁丰正忘我地挥着铁锹卖力干着,忽然身后一阵笑声传来:“哈哈哈,探花郎也来参与河道疏浚么?”雨声太大,人声又闹,梁丰一时没听清楚,只觉得身后有人在叫,便回身望去,只见薛奎披了蓑衣,身后还站着四五个人,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其中便有刘川和张庭二人。

    梁丰急忙一抹脸上雨水,抱拳道:“不知大人来到,恕罪!”

    薛奎两步走上去,好生亲热地携了他手,笑道:“不错,是个干实事的官儿,可不比那些一味只谈空话百事不知的书呆子们好得多了!”他话说得大声,背后几人也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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