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王父子在京中经营已久,上上下下不知拉拢了多少人,处处与邕王针锋相对,为的就是那迟迟悬而未决的储君之位。

    若是以前,嘉佑帝的儿子还在世之时,兖王自然不敢肖想,可现如今嘉佑帝无子,一众宗室子当中,又以兖王和邕王与嘉佑帝的血脉最为亲近。

    而且论年纪,在一众宗室子弟当中,也已兖王和邕王为长,二人之间只差了半岁。

    官家没有儿子,嫡长之中的嫡字便不再是阻碍。

    而到了这个时候,论年长还是论贤德,那就有的争了。

    可如今官家有意点邕王为太子,虽然还没有下明旨,但去年让邕王代替官家祭祀承天的举动,已经等同于向朝臣,向世人宣告,官家心中的储君人选,究竟花落谁家。

    可为何拖了将近一年,官家却始终不曾下明旨册封,却又更加耐人寻味。

    尤其是自去岁濠州叛乱之后,嘉佑帝的身体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就变得一日不如一日,三天两头就病上一次。

    六月底的时候,嘉佑帝终于下定了决心,叫钦天监挑选良辰吉日,命宗人府和礼部、太常寺准备相应的流程仪式。

    可也正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就将兖王和那些已经投靠了兖王的朝臣们,统统逼上了绝路。

    邕王成为储君之时,等待兖王的,最好的结果无非是外放做一个闲散的王爷。

    可若是等嘉佑帝百年之后,邕王登基,那时候等待兖王父子二人的无非就是一杯鸩酒,或是三尺白绫。

    总归是不会有好下场。

    兖王父子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兖王与邕王相争之时,那些早早就倒向兖王,甘为马前卒的朝臣,世家了。

    邕王夫妇,为了自家女儿的一桩婚事,就敢对堂堂富安侯荣家的荣飞燕,富安侯荣喜的亲妹,如今荣宠正隆的荣妃一母同胞的妹妹做出那样的事情。

    若是等她登基之后,他们这些一开始就和邕王作对唱反调的人,那还能有命留下?

    别到时候落得个抄家流放,九族被灭。

    当然了,也有那么一丝可能,邕王登基之后,性情大变,继承了嘉佑帝的仁善,对于往事都既往不咎。

    可这种可能性究竟有多低,不需要旁人提点,这些朝臣们心底自然有一杆秤。

    方志威今年四十五岁,勉强还在正当壮年的尾巴上。

    方家并非勋贵,也不是世代将门的世家。

    方志威的父亲本是个街头浪荡的泼皮,前二十年里,都是在汴京城里头浪荡,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可自二十岁那年起,娶了方志威的母亲之后,方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先是使银子走门路,入了禁军,虽只是个小卒,却胜在勤勉,头脑灵活,嘴巴够甜,办事儿利落,又懂得做人,知道什么时候该使银子,而且舍得花银子。

    不过短短两年,就从禁军最底层的军汉一路爬到了都头的位置。

    若是按照常理,方父到了都头这位置,也就差不多到了顶,再往上的话,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使银子,嘴巴够甜,会拍马屁就能上去的了。

    偏生那时候,赶上边疆出了战事,禁军被派去了边疆,方父所在的部曲,就在征召之列。

    几场大战打下来,方父凭竟然一路凭着军功,被提拔成了厢虞候。

    还被授了一个从六品的杂牌将军的称号。

    回京之后,因为会做人,再加上累积的功勋,竟然又被提拔,领了厢指挥使的差事儿,手底下管着一厢人马,这一下子,可真真是光宗耀祖了。

    方父老了之后,主动上奏请辞,官家念他勤勉,便让方志威顶了方父的缺,成了禁军的一位厢指挥使,领着一厢人马。

    又因出身清白,武艺不俗,领兵的本事也不差,颇受官家赏识。

    方志威走至内院最大的院子里头。

    正屋里,一位满头银发,面容慈祥的老太太正坐在铺着蓉覃的软塌上,身边是几个二十多岁的妇人,两个是方志威的儿媳妇,还有一个,是方志威的大女儿,如今也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

    “儿子拜见母亲!”

    方志威跪在老太太跟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屋子里头,三个妇人都被方志威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

    “老爷这是何意?”老太太也愣了一下,可随即便反应了过来,可心底的好奇,却也如潮水般喷涌而出,充塞在心间。

    “母亲时常教导儿子,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方志威依旧跪在地上,却抬眼看着自家老母亲,一字一句的道:“昔日咱们家那位大恩人,如今有事,需要儿子相助!只是此事实在是太过凶险!儿子心中踌躇,不知该如何决断,特来向母亲问计!”

    “昔日咱们方家,不过是区区市井之流,若非是恩人提携,你父亲也断不可能挣下如今这份家业!咱们方家上下,又哪里会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

    方老太太神色肃穆,看着方志威,唤了一声:“威儿!”

    自方父去世之后,方老太太这是第一次叫方志威威儿。

    听着这个熟悉的称呼,方志威只觉得心中一颤,语气有些颤抖:“母亲!”

    “你小时候不是一直问我,你父亲少时浪荡,常年与城中的那些泼皮无赖厮混,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你外祖怎么说也是个三甲同进士出身县丞,我颜家也算是书香门第,我为何会看上你父亲吗?”

    方志威看着自家母亲,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忽然提及这么一桩已经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不等方志威发问,方老太太便道:“你父亲虽然浪荡,却从不欺男霸女,欺行霸市,行事颇有狭义之风,尤其是他骨子里,是个视恩义大过自身性命的人!”

    “当年若非是那位大恩人,只怕你父亲早已经死在了边疆,我从小就教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恩人有难,正是咱们报恩之时!”

    说着说着,方老太太就已经站了起来,腰板依旧挺得笔直。

    “便是搭上咱们方家老小的性命,咱们方家人,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方志威看着一脸决然的方老太太,又看了看屋子里头神色各异的女儿和媳妇。

    俯首抬手,额头便和地面来了一次亲密接触:“儿子谨听母亲教诲!”

    方老太太抬了抬手,沉声说道:“老爷且放心去吧,无需担心家中!”

    方志威又冲着方老太太连磕了三个头:“儿子不孝,累得母亲担心了!”

    “去吧!去吧!”

    方老太太没有多说什么,只看着方志威的眼睛,淡淡的对他说道。

    方志威起身之后,当即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再无丝毫犹豫。

    嘉佑十四年,七月十三日,午时三刻,宫门落锁,皇城关闭。

    内城外城之中,无数兵将涌现,奔向汴京各门。

    汴外城,足有城门十五座。

    除了南城只有三座城门之外,东城,西城,北城皆有四门。

    各门的坐落并不是呈对称分布的,而是相互交错,为的就是防止大军入城之后,直接一路横冲就能从一门径直杀到相对的一门。

    未时二刻,十五座城门陆续开始落锁,自南熏门而始。

    待到未时四刻,位于北城西北最后一座卫州门大门关闭之后,城外护龙河之上的吊桥也尽皆被吊了起来。

    城楼之上,人影绰绰,那是无数兵甲齐备的禁军兵将。

    汴京城方圆方圆四十余里,每一个能够进出的缺口都被堵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各处水门也已落闸关闭,界面、码头之上,更是出现一对对刀枪齐备的禁军,驱赶百姓,肃清街道。

    城中百姓见状,哪里还敢在街面之上停留,纷纷逃命似的奔回家中,关门闭户,落上重重门栓,以横木抵在院门之后,战战兢兢,不敢外出。

    城中那些大户人家,官员家眷们,也纷纷紧门闭户,召集家中护院以及健壮的家底仆役,发足了兵器,将一大家子人都聚在一处,收紧门户,也不敢再外出了。

    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原本繁华热闹,喧嚣嘈杂的汴京城,忽的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原本往来人流络绎不绝的大街之上,只能看到一队队提枪扛矛的甲士不断的来回巡视。

    一场大变,就在悄无声息之间,突兀到来。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这场变化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来得也太过迅捷。

    朝中那些要员的府邸之外,一队队兵士拉开阵型,将其重重包围起来。

    尤其是朝中几位大相公和枢密院的一众枢密使们还有在外统兵大将们的府邸,更是被着重照顾,被围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有些甚至已经展开了攻势。

    弓弩、刀枪,还有那明晃晃的甲胄。

    便是个各大世家豢养的那些护院私兵们,面对装备精良的禁军,基本上也没有多少抵抗的能力,只能依靠着地形这个唯一的优势和禁军们展开厮杀。

    满汴京城,朝中三品以上的要员,或是那些统兵大将们的府邸,基本上都没有幸免。

    顾二所在的宁远侯府,自然也不例外。

    禁军之中,那些统兵大将们的府邸,没有投靠兖王,又唯一幸免了的,也就只有坐落在金水门边上的梨园徐府了。

    徐章告假三月,举家回宥阳老家替徐家祖先修祠立碑之事,本就不是秘密。

    便是打上徐府,将梨园给占了,除了搜刮到一些金银财宝之外,也不会有其他任何用处。

    如今乃是非常之时,自然不会有人去做这等蠢事。

    梨园之内,翠荷与翠莲两姐妹早已带着徐章留下的护卫和家中的仆役女使们汇聚到了前院。

    不论是正门还是角门,都早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各种桌椅板凳,石块沙袋。

    外头时不时便传来一阵阵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甲叶碰撞发出的脆响。

    “万大哥,现在外头是什么情况?”翠荷和翠莲手拉着手,紧张的问。

    高墙之上,几个护卫打扮的汉子正趴在墙头之上,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护卫的头领面色微沉,说道:“百姓被驱赶,如今街面上已经空空荡荡的了,还有有不少禁军在来回巡逻!”

    “现在是白天,街上的禁军太多,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咱们的人也不敢离开太远,只能悄悄的观察!”

    “青天白日好端端的,这些禁军驱赶百姓,封锁街道干什么?”翠莲皱着眉头,眉宇之间隐隐除了好奇之外,还隐隐有几分担忧。

    “难不成是又像上次上元灯会那样,城中起了贼寇?”

    “方才咱们有个兄弟远远听那些禁军驱赶百姓时是这么说的,不过瞧外头这架势,却不怎么像是在搜索贼寇,反倒是像是像”

    护卫头领沉吟着说道,如今半点消息也没有,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依靠猜测,可说着说着,他却犹豫了。

    “像是什么?”翠荷赶忙追问,翠荷虽有几分聪明,这些年来跟着徐章,眼界也开阔了许多,接触过许许多多的事情,可说到底只是个丫鬟,眼界自然没法和明兰相比。

    “兵乱!”沉吟片刻之后,护卫头领还是吐出了这两个字。

    好在护卫头领也知道这话不能乱说,是以压低了声音,只让翠荷和翠莲二人听到。

    “万大哥慎言!”

    翠荷见状不对,赶忙出声说道:“现在外头到底是什么情况,咱们也不清楚,咱们也别在这儿胡乱猜测了!”

    “如今主君和大娘子都不在,府里也没个能拿主意的,万大哥,主君离开之前,曾留下话说,若是遇到紧急情况,咱们姐妹拿不定主意的,便让万大哥做主,如今咱们家里头这几十口人的性命,就都托付给万大哥了!”

    翠荷便是再经得住事儿,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难免有些手足无措,拿不定主意了。

    倒是翠莲,想的没有翠荷那么多,瞧上去倒是比翠荷镇定多了。

    万大哥名字叫万丰,淮南人士,出自徐章的亲卫队,在战场之上不慎伤了一只手,便退了下来,可家中人都在那场水患之中去了,再无牵挂,徐章便把他安排到家里做个护卫统领。

    “翠荷姑娘千万别这么说!小人的性命都是主君救的,自当为主君效死!”万重坚定的道。

    “翠荷姑娘已经安排的极好了,如今咱们聚在一块儿,便是当真有什么事情,也能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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