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空晦暗、风雨大作。高元在辽东城王宫凭窗远眺,风雨声从敞开窗户倒灌进来,入目尽是细密急骤的暴雨,清冷的空气裹着沁骨湿气,然而他就这么负手而立,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

    几十名侍卫在高元身后远远站立,每个人只敢以眼神交流,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他们知道大王心情非常不好,只因大王和大对卢在失去漠州之后,就意识到陆战将是隋朝和高句丽争夺的重点,便决定修一道千里长城;可是人力和物力的贵乏,使他们不能在十年之内将之修成,只好退而求其次,根据山川河流的特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打造了三道防线,并且部署了重兵。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所谓的三道“铜墙铁壁”成了天大的笑话。高句丽的防线在隋军一场勐烈的攻势之下,就败得凄凄惨惨,不但把第一道防线的二十万精兵打光了,而且还被隋军在短短的几天时间之内将兵势推到第三道防线之北。

    也幸好杨集没有水师和船只,若不然,他此时极可能杀到大梁水南岸了。不过大梁水毕竟不是河床宽阔的辽水,但若杨集兵力充足,依旧可以用木筏渡河,反观他们这一方,军队士气低落,百姓人心惶惶,局势当真是有些不妙。

    良久,一阵急促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来人来是高惠敦,他推开门,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高元身后,低声道:“启禀大王,有人自称是隋军使者,让人手持杨集书信求见。”

    高元豁然转身,方正坚毅的面容扭曲一下,沉声问道:“来使何在?”

    “就在门外。”高惠敦轻声道。

    高元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喏!”高惠敦转身出去。

    高元环视面前一众亲卫,摆了摆手:“你们先出去!”

    “喏!”亲卫不敢怠慢,鱼贯而出。

    高元双手负于身后,下意识攥紧双拳。

    杨集前天派遣一个使节团来见,称是他们手上有两万多名高句丽伤兵,有感于高句丽军的勇悍,他决定将之归还高句丽,不过有点小小的要求,那就是他给了这些伤兵足够好的治疗、足够多的钱粮路费,导致他的军队无粮可食、无军饷可发、无药材可医,所以他希望高句丽意思意思一下,即是他每还一名士兵、高句丽这边给他十石粮食和十斤铜。

    两万多名伤兵,那就是二十多万石白花花的粮食、二十万多斤黄澄澄的铜。

    此事,一经使节团传出已然闹得沸沸扬扬的,许多百姓翘首以待,希望高元赎回自己的亲人,而辽东将士也在默默观望着。

    纵是高元和渊子游不愿资敌,但人心如此,他们不能不将伤兵赎回。他们要是不将之赎回,将士们做何感想?有子弟从军的百姓又做何感想?当然认为大王和大对卢漠视人命,从此不再愿意为他们效命。

    而杨集,这又是对他们来了一个十分无耻的阳谋;他们根本就无法化解,若是杨集当真给了伤兵良好的治疗、给了钱粮路费,他们甚至要给得更多;但如是一来,他们要给予伤亡士兵的家属的抚恤也将节节攀升,若不给,高句丽军民会认为他们连敌人都不如。

    说白了,这是一场人心的争夺战,其凶险处,比真刀实枪的战争尤为可怕。

    未几,高惠敦带着一人大步走了进来,来客是一名文官,他身上黑色袍子被雨水打湿大半,步履沉稳、身形健硕,背后背着一柄横刀,刀柄自其肩膀露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刺骨的杀气。

    高元童孔骤然收缩着,他能感觉到这个文官杀过不少杀人,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绝对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官;而他背后那把刀了,更不是一个装饰之物,而是真正的凶器。

    来人上前几步,微微躬身一礼,说道:“辽东道行军参军凌敬见过辽东郡公。”

    辽东郡公乃是高元尚未入侵大隋之前,杨坚所册封,然而高元后来又要求杨坚封王。此举在某种程度上说,已是挑衅,可杨坚考虑到突厥汗国势大,大隋东北需要稳定,不宜再多一个强敌,心中尽管非常不爽,但受制于势,仍旧封高元为高句丽王了。

    不久之后,高元果真率领高句丽为首的东北/联军入侵大隋,从而引发了那一场悲剧性的远征。自那以后,两国关系降至冰点。

    凌敬此时称高元为辽东郡公,实则是把高元的地位、影响力降到天皇十八年那种狗奴才的地步,同时也是向高元表明杨集和大隋王朝的态度。

    高元自也明白此理,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憋屈,然而形势不如人,而且还因为赎买俘虏和伤兵一事,看到和谈的曙光,故而只能对凌敬的称呼忍住了。

    看了看凌敬,强笑道:“凌参军免礼,请坐!”

    “多谢辽东公,不过这就不必了。只因我们在杉松城的人手严重不足,而高句丽伤兵众多,卑职没有太多时间耗在这儿。”凌敬却不领情,他拱了拱手,问道:“此来,就是想问问辽东公,不知你们对于一人十石粮食和十斤铜的价钱有何异议?”

    高元皱眉道:“这太多了,我国土地贫瘠、国小民寡,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粮,能否减半?”

    高句丽盛产铜铁,缺少的是产粮的富庶之地,以及种田和开矿的人口。这些年来,他们用大量的铜锭从幽州买到很多粮食,所以一人十石粮食的价钱,此刻完全拿得出来。

    可是做生意,讲究的是能省则省;若是能够减半,累计省下来的钱粮那可是一笔大数目。

    “我家大王素来好说话,也知道辽东公有困难,在卑职南下之时,说过一切都好谈。”凌敬看了高元一眼,微笑道:“假如辽东公满足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家大王能够将伤兵如数送来,甚至一颗米、一两铜都不要。”

    “哦?”高元当然也知道这所谓的“小小的要求”比钱粮更苛刻,但是他还是好奇的问道:“但不知卫王有何要求?”

    凌敬认真的说道:“我家大王说大隋和高句丽一衣带水,高句丽对我大隋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好儿子、乖女儿。父子父女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之所以闹到这个地步,说到底还是恶奴们为了一己之私,故而挑拨离间。”

    见到高元听得脸都黑了,凌敬好整以暇的继续说道:“作为父亲又怎能向子女索要钱粮呢?只要辽东公将欺主恶奴交给大隋处置,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至于钱粮什么的,自也无需再给。除此以外,大王也考虑到了辽东公所说的‘民寡’,所以很愿意解辽东公之困惑。”

    “这是大王的亲笔书信,辽东公一看便知。”说完,凌敬便将一封信交给一旁的高惠敦。

    高元心底一沉,如果不出意料的话,所谓的“欺主恶奴”指的便是渊氏兄弟为首北方派了。从内心上说,他是很想把北方集团连根拔起,可他们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闹内讧,更不能借助外力来办,否则,国将不国。

    至于什么“愿意解辽东公之困惑”,无非就将国土割让给“民多”的大隋王朝。

    他冷冷的瞪了凌敬一眼,从高惠敦手上接过信函观看,不过他之所料,杨集在信中没有一句客气的话,直接就向他开了两个条件:第一、大隋王朝是热爱和平的国家,此战完全是高句丽挑起,高句丽必将把渊子游和渊子澄等一干战犯交给大隋处理。

    第二、鸭渌水以北的辽东平原和辽东半岛自古以来便是中原的领土,高句丽必须将之归还大隋王朝,两国日后以鸭渌水为界。

    只要高元答应这两个条件,杨集便分文不取的归还俘虏伤兵、不再进行下一步战争。

    这两个条件不但十分苛刻,高元一个都不会接受。

    更让高元恼火的是杨集毫无诚意。要是他答应这两个条件,杨集可以归还俘虏和伤兵、他本人也可以离开,但皇帝要是派别人来带兵、派别人来打,不仅仅和杨集没有没有半点关系,而且与条约没有丝毫关系。

    简而言之,杨集还想打、还想继续打,根本没有罢手的意思。

    此外还给高句丽设下了一天大的陷阱,因为杨集知道高句丽南北矛盾突出、君臣关系微妙,便故意摆出“价格好商量”、一切可以谈的虚伪面孔,然后在一次次的谈判过程中,一步步的离间南北双方、一步步的离间他和渊子游。一旦弄得他们南北双方、君臣互不信任,接下来一定就是拉一派打一派。

    这种手法,其实隋朝一直在用,但是由于被离间双方本来就互不信任、互相猜忌,所以当隋朝用间之时,被离间双方明知这是离间之计、表面上明明都说“这是隋朝离间计”,可是暗地里,双方都出于“万一呢”的心思,开始疑神疑鬼、互不信任。而隋朝也是因此,屡屡得手。

    要是渊子游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他定然担心自己在危难之际把他给卖了。同样道理,若是隋朝的人与渊子游接触,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与他有矛盾的渊子游能够一忠到底。

    嗯,别说是以后了。便是现在,他都有点担心渊子游联隋反高。

    想想,他都不敢继续想、也不敢再谈了。

    再谈下去、再拖下去,他怕高句丽不用隋朝来打,就分裂了。

    高元将书信收好,向可恶的凌敬说道:“这些条件太过苛刻,我们绝对不会答应。至于赎金,就按卫王所定来办。”

    “辽东公英明!”凌敬捧了句,心下却是暗自想着:高元当断则断,看来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高元说道:“钱粮数额大,希望交换时间能够宽限半个月。”

    若是能够拖上半个月时间,半月无战事,渊子澄就能成功把贵端和新城等地军民撤到大梁水南岸,到时候,再打!

    “可以宽限,但是时间不能超过三天。”凌敬断然否决,他说道:“希望辽东公在这期间,尽量准备好钱粮,若不然,伤兵也许更多了。”

    高元皱眉道:“三天实在太少,那么多钱粮是真的运不去,不若就五天吧!”

    凌敬沉吟片刻,故作为难道:“此事,卑职做不了主。且容卑职回去问问,不过希望辽东公休要以次充好。”

    高元需要时间,但杨集何尝又不是?不过凌敬自然不会顺着对方的节奏来,若他答应了反而令对方疑神疑鬼,不利于后续之事。

    “自然!”高元默然半晌,又问道:“凌参军,不知松尊可否活着?”

    松尊是他的心腹大将,他和渊子游任命此人为北方主帅,就是因为他稳重善守,然而北方大军却败在了松尊“的稳重和善守”

    高元虽然对松尊异常不满,可他们南方派着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将,如果还活着,便将他赎买回来。

    凌敬笑道:“活着呢!”

    “我要将他一并赎回。”高元颇为期待的看着凌敬:“不知作价多少?”

    “松尊将军嘛,他与别人自然是不同的!”就在高元和高惠敦以为凌敬要狮子开大口,狠宰他们的一笔之时,凌敬却是接着说道:“我们非但不收钱,反而还要按照凉州军的标准,给他颁发荣誉勋章。”

    “啊?”高元和高惠敦不禁愣住了,在他们看来,松尊是一军主帅,其价钱肯定贵得离奇,然而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凌敬一本正经的说出了不要钱、反而赏的理由:“辽东公、高将军有所不知。我家大王素来赏罚分明,他认为由于松尊将军和礼雍将军的缘故,我军方能轻易抵达大梁水北岸、手上才有这么多伤兵。所以大王论功行赏之时,决定授予松将军和礼将军一等功、颁发银质勋章一枚,以资鼓励。”

    “同时也是希望二位将军再接再厉,争取再一次荣立特等功。”

    杨集打完吐谷浑以后,突发其想的根据朝廷的勋官制度搞出了九等功、九种勋章,便是杨广对此也深为赞许,只不过这项制度与勋官制度有些重叠了,还不怎么成熟,所以杨广让杨集继续完善,尚未在全军推广。

    荣誉勋章在凉州军之中颁发一些,但是向敌人颁发的,却是首次,也很荒谬。

    凌敬虽然也觉得松尊和礼雍的确是帮了大隋大忙,可是给他俩颁发勋章,却是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而且也不怎么认同。不过现在看到高元和高惠敦气得七窍生烟、差点吐血的模样。他认可了。

    高元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吐血的冲动,皮笑肉不笑的问道:“如此,那我代松将军和礼将军多谢卫王之恩了。但不知,我高元有没有资格获得卫王的荣誉勋章?”

    凌敬微笑道:“辽东公若是答应了这两个条件!休要说是勋章了,便是国公、郡王,圣人也会授予,不过需要辽东公自己去西京、或东/京拜领。”

    “会的,有一天我定然去大兴。”高元狠狠的说完,又在心中默默的补了句‘我会带几十万大军而去。’

    凌敬看了他一眼,便猜出了明白他之所想,微微一笑道:“就这么说定了,卑职也该回去了。”

    说着便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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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杉松城位于大梁水北岸,距离河道有三十多里。南岸的太子城和下堡城是高句丽陆上第三道防线的两大战略要塞,分别位于杉松城东南方和西南方,杉权城的西北方是贵端城和新城,而渊子澄所在的黎山城则是在西边三四百之外。

    此时的杨集已然抵达杉松城,正在城主府中与众将商议军情。当他看完北方发来的战报,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向众人说道:“两天前,于仲文采用诱敌之计,于野外歼灭和俘虏了乙豹一万五千名多精兵。乙豹逃回磨米城的路上,被盖文达策反的斛律晋诛杀。麦谷城守军眼见大势已去,也在斛律晋说服下,献城投降了。战事至此,我军之北,已无大患。”

    听到这番话,众将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心中更是如释重负。

    自开战至今,全军将士不是在作战就是奔驰在作战的路上,得不到稍微正式一点的休整,将士和战马早已疲惫不堪,战斗力衰弱得十分严重。

    关键是他们的战线太长、作战区域太广,使兵力分得十分松散,两相结合,使他们的处境极其危险

    正是担心高句丽大军来袭、全军将士疲劳作战,所以杨集不但眼睁睁的看着渊子澄一城一地的收拢军民,还主动向高句丽释放了谈判的态度,以谈判的方式来争取休整和收拢兵力时间。

    高元等人肯定也知道他故意拖延时间,不过高句丽这一次被打得实在太快太惨,辽东军民更是被弄得的人人自危、人心惶惶,所以高元也需要时间来整军备战、安抚人心,于是最后非但没有拆穿、反而乐得装傻的与他们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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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王,北方战事既了,务必尽快将各军收拢至此。”杨义臣抛出了自己观点,这才分析道:“末将认为敌我双方现在争的是时间,谁收拢到的兵力多、谁用的时间短,谁就能在下一场战役中占据先机。”

    “尤其是渊子澄所在的黎山城,异常重要,此城东可进攻杉松和丰夫二城,西可横渡辽水,进击辽东郡怀远大营,南可退到大梁水南岸的白岩城;他要是把新城、贵端、玄菟等城的兵马集中起来,少说也有七八万精兵,青壮更是不计其数。若是如此,我军面临腹背受敌之危险。而韩洪将军驻扎在李家堡的将士,不足以抵御渊子澄和南岸的高大阳。”

    李家堡位于杉松城西南、黎山城东南,对岸又是白岩城和下堡城,这五座城池放到一起来看,那么它就是“x”字形的交叉点。鉴于此城的重要难守,杨集任命善守的韩洪为此城主将,薛世雄和王行本为副将,他们的兵力一共是三万人。

    这些兵马不管是应对渊子澄可以收拢到的七八万精兵、还是南岸的高大阳,确实已经足够了,但是渊子澄、高大阳如果联手来战,那就相当危险了。

    “我手上也无兵可派啊!”杨集叹息一声,苦笑着说道。“其实现在就是攻击渊子澄的最佳时机,然则我们手上没有多余的兵力,而裴公和李景、崔弘升、于仲文虽然都带兵来援,可他们远水解不了近渴。”

    “大王,乙豹已亡、北方再无大患。”郝瑗也感到很遗憾,他沉吟半晌,拱手建议道:“杨善会和韦云起就在长春屯一带,可让他们南下驰援。至于负隅顽抗的中小城池,则交给宇文将军徐徐图之。”

    杨义臣说道:“大王,郝参军此法极佳,可依法为之。”

    “也只能如此了!”杨集点了点头,向郝瑗说道:“传我命令,令二将暂且放过诸城,立刻带兵前来杉松会合,同时令宇文述率军进驻长春屯,统筹后方诸事。”

    “遵命!”郝瑗抱拳道。

    “朱粲,安排斥候严密监察渊子澄以及新城、贵端等城军队的行踪,但有军情,立刻来报!”杨集对着门外大声道。

    朱粲在外面说道:“公,大王放心,末将已经安排下去了。”

    “要是凌敬回来了,让他第一时间过来见我。”杨集又交待一句。

    “喏!”

    “阴世师!”杨集想着手上必须有一支精神饱满的军队,应对可能发生的变故,便决定对现在的防务进行调理,向阴世师吩咐道:“你将大梁水岸防交给突地将军负责,你部入城休整。”

    “末将遵命!”阴世师起身应命。

    杨集看了突地稽一眼,说道:“突地将军,你务必守好防线,绝不能让敌军偷渡而来。”

    “末将遵命!”

    沉吟半晌,杨集又点将道:“薛举!”

    薛举起身出列:“末将在!”

    “你去城外军营将尉迟恭换回来,日后你就是突地将军的后军。”突地稽的军事水准远比阴世师差,而尉迟恭也不如薛举,如此调换下来,则又构成了高低搭配。杨集交待完薛举的任务,又向突地稽说道:“突地将军,你若遇到什么难题,或是敌军有什么大动向,可分别向我和薛将军通报。”

    “喏!”

    三将行了一礼,一起离开了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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