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口小儿、信口雌黄!”崔仲方被杨集如刀锋一般的质问问得身躯颤抖,嘴唇哆嗦骂了一句以后,再也挤不出一句有价值的话来应对犀利的反击。

    “崔仲方完了!”裴矩摇了摇头,自己默默准备的言辞,全都用不上了。不过“战”至此时,也无需他出面了,而且他是杨集的岳父,若是出面的话,反而不美;于是他又安静的观看事态发展。

    御史大夫张衡走了出来,他向杨广拱手一礼,整容敛色的拜道:“臣蒙圣人不弃,简拔于微末之间,不忍见此尸位素餐之辈窃居庙堂之高;窃以为庸碌之辈恶如豺狼虎豹、害如洪水犯兽……臣诚惶诚恐、恭谨而拜,恳请圣人罢崔仲方相国、礼部尚书之职。”

    此番言语虽有人身攻击之嫌,但张衡身为御史大夫,使命之一就是骂人。

    “你……”崔仲方毕竟年纪大了,受到张衡这一记猛击,顿时一口气喘不过来、一口逆血差点就喷了出来。

    “相国!”在崔君肃惊呼声中,崔仲方身躯颤抖着坐在了地上。

    高高在上的杨广凝了凝眉,目光朝崔仲方看去,发现他头发灰白、面容惨白,虽是怒火冲天,但却哆嗦着无言以对,杨广心头不禁一叹:崔仲方终究是老了……

    念及于此,杨广目光又是一冰冷,恨恨的在心中补充道:崔仲方不仅老了、不中用了,而且不受控制了。否则的话,崔仲方也不会默默的积蓄势力、朝他杨广的‘代言人’开刀了。

    杨广目光掠过崔仲方,环视下首臣子,冷漠的声音在殿中响起:“诸卿若有异议,可一并道来。”

    此刻的杨广已经超脱事外,成了一个看戏的人,倒也符合士族所要求的垂拱治天下、无所作为的“明君”典范。

    秘书省丞杜正玄“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皇帝潜下之意是“如果你们没话说,那我就罢免崔仲方了”,眼见事态紧急,他连忙上前,口不择言的拱手道:“圣人,卫王巧舌如簧、妖言惑众,万万不可听其流言妄语!”

    杨广闻言,脸色顿时一黑,你以为我是听不出好歹的昏君不成?

    甭说是崔仲方犯下了涛天罪行,单是他这年纪和体魄,就无法胜任要职了。再看看人家高颎,不仅功勋卓著、忠心耿耿、大公无私,而且气血旺盛得跟个年轻小伙子似的,可人家为了给后进让位,都主动请辞了。

    如此一番对比之后,杨广心目中的高颎更加高尚、崔仲方则是更加卑劣了。

    “不知这位要员,如何称呼?”杨集看了杜正玄一眼,发出了疑问。

    杨集倒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真的不认识这种“小官”。不过他记得崔仲方弹劾自己以后,第一个响应的人,便是他。

    叫嚣得最凶的,也是此人。

    既是敌人,必弄死!

    至于别的,不重要。

    杜正玄冷冷的看了杨集一眼,不作一辞,高傲的展示了什么叫“士族风骨”。

    裴矩等了“老大半天”,但却没有说话和帮腔的机会,这让他不仅感到没面子,还怕白给的女儿抱着外孙杀上门去,好不容易等到显示存在的机会,立马出列抢答:“大王,此乃秘书丞杜正玄。”

    “多谢!”杨集向岳父拱了拱手,以示感谢,然后又向气势睥睨的杜正玄拱了拱手:“本王身为大隋重臣,向圣人和同僚陈说厉害关系,是份内之事,杜秘书丞阻塞言路、皂白不分的袒护崔相国,但不知意欲何为?”

    “哼!”杜正玄面色铁青的冷哼一声,根本没有理睬。

    杨集哂然一笑,你是可以清高、你是可以了不起,但你一个小小的秘书丞如此无礼,迟早会为了这一刻付出代价的,哪怕本王和部属不出手,其他派系为了你屁股下的位子,也会让你无法在这个朝堂立足。

    杨集不再理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年”,目光移向被崔君肃从地上扶起来的崔仲方,可是不等他发难;兵部驾部郎中、柳述之弟柳逵即已出声:“卫王,秘书省掌国之典籍图书,杜秘书丞负责图书校正事宜,焉能知晓你之险恶用心?”

    “大隋王朝利益与本王一致,大隋好、本王才好,哪有什么险恶用心。”杨集驳了一句,反击道:“你身为兵部大员,我且问你,你可知凉州兵力几何?边防如何部署?”

    柳逵冷笑一声,不动的脑子的说道:“此为凉州牧之责,与本官何干?”

    众人:“……”

    “你既不知凉州兵力几何、边防如何部署,有什么资格当兵部大员?”杨集见他哑口无言,又以退为进的沉声喝道:“你为中枢要员,你不知边防,我可以原谅一二。然而,你是中枢要员,理应明白是非对错、不偏不倚才对,可你非但没有守住为官底限,反而甘作崔相国应声之虫,如猎犬一般为崔相国摇旗呐喊,你究竟是谁的官?又如何让人相信你的官品?”

    柳逵脸色铁青,择人欲噬似的死盯着杨集。

    甘作崔相国应声之虫,如猎犬一般为崔相国摇旗呐喊?

    这简直是抹黑他、刨了他立世之名呐!

    一旁的的御史大夫张衡黑着脸,沉声喝道:“柳郎中,御史台上下虽有纠弹劾风纪之权,可是我等御史若无真凭实据,也不能妄言。你越庖代俎、混淆视听,意欲何为?”

    柳逵听了此言,脸色顿时一白。

    是的!

    他的确没有这个权力,他逾制了。

    崔君肃看了杨集一眼,沉声道:“卫王,此乃大业殿,你却在此斥骂相国,欲置朝廷礼制于何处?这就是你卫王的作风吗?”

    “礼制?你们有什么资格与本王谈礼制?”杨集冷笑一声,说道:“朔朝向来只谈礼,然而你们这些猎犬、忠犬在主人鼓噪吆喝之下,不问青红皂白、不问是非曲直的一哄而上,可有半点礼仪?这就是你们崔氏的家风?这就是你们崔氏的处世风格?你们眼中可有圣人?”

    “是了,无耻才是你们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家风,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崔氏犯官改名换姓之后,复入潜入官场了。”

    “禁书令”争辩的朝会之上,杨坚被直接威胁的张瑾气得差点吐血,杨集一怒之下,便从牛弘手中索要了犯官名单,其中享誉近千年的二崔在席卷全国的轰轰烈烈的反腐案中,竟有四五百名子弟犯事;其中一些人被崔氏带回家族“处罚”后,又以另外一个名字出现在官场之上,一经杨集公布,天下士林为之震荡、纷纷唾弃。

    在实实在在的证据面前,二崔信誉大跌、臭名远扬,他们的门生故吏生怕受到牵连,纷纷和二崔划分界限,以示清白。

    事后,二崔哪怕降低“招生”门槛,到处求学的寒士也避之不及,而本来推崇二崔的寒士们,也改向其他士族求学。有形无形的损失,虽不至于让二崔伤筋动骨,可也元气大伤。

    一听杨集这个罪魁祸首揭开这道痛彻心扉的伤疤,崔仲方和崔君肃面色剧变,气恨交加。

    柳逵、杜正玄心头寒意涌动。

    二崔的丑事又被杨集拿出来鞭尸了,他们此刻若是再说什么毫无价值的话,那么他们真就是崔仲方、崔氏的应声之虫、猎犬、忠犬了。

    杨集好整以暇的说道:“柳郎中出身名门,又是兵部要员,本王先前还颇为仰慕,可崔相国出现难以弥补的过失,是京兵发动兵变的罪魁祸首,而柳郎中不仅没有疏匡正之、揭发其过,反而为了自己仕途,阿谀奉承、卑躬屈膝的摇尾乞怜,如此行径,本王羞与为伍。”

    柳逵闻言,一股邪火往脑门窜,怒视杨集道:“你焉知柳某没有上疏弹劾崔相国?”

    “那你明知崔相国有大罪,方才的表现又是为何?”杨集冷冷的问道:“你为何要为一个罪人张目?”

    主人气疯了,忠犬也无话可说,但杨集将“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思想贯彻到底,他不再理会崔仲方、崔君肃,而是专门朝柳逵开炮,此人是柳述的亲弟,而柳述恰好又是仁寿宫变的主谋。

    当时的杨广不仅不是皇帝,连人头都岌岌可危,此外又有杨谅在并州调兵遣将,他为了防止“仁寿宫变”的主谋、帮凶破罐子破摔,只好憋屈的把“仁寿宫变”定义为“右卫内讧”,憋屈的说杨勇和右卫将军柳述在‘内讧’中死亡,事后非但不能清算,反而迫于形势,追封柳述为上大将军。

    但他心中能爽才有鬼了!所以杨集便给杨广递上一把小刀子,也不知他割是不割。

    柳逵摆出了一幅不屑一顾的表情,冷哼一声,道:“柳某人的处世原因是不平则鸣!”

    杨集冷笑:“那我问一问‘不平则鸣’的柳郎中,既然你明知崔相国身有大罪,那你为何置若罔闻、视而不见?那你为何为一个罪人鸣不平?”

    停顿了一下,杨集指着崔仲方道:“‘不平则鸣’的柳郎中,罪人就在眼前,你倒是鸣啊!你倒是鸣给老子们看看啊!”

    “你……”柳逵面色变幻,鸣也不是、不鸣也不是,进退两难!

    “噗嗤!”杨雄忍俊不禁,喷笑出声。

    你让人家如何鸣?

    如果鸣了,岂不是多了几千个老子?

    他/娘又怎么办?

    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都是低着头,肩头耸动的吃吃发笑。

    与此同时,柳逵情急之下说的“你焉知柳某没有上疏弹劾崔相国”,也令大家怪异无比,你柳逵这么说,岂不是说你早已悄咪咪的弹劾崔仲方了?

    崔仲方和崔君肃恨恨的瞪着柳逵,心头大骂道:好你个反复无常、两面三刀的柳逵,便是封德彝也要稍逊数筹,简直是无耻之尤!

    随着杨集和柳逵争辩结束,再也无人敢出来说话了,大业殿中的笑声慢慢消失,使宽阔无比的大殿归于安静。

    杨集见场中人无言以对,不由得将目光扫向攻讦过自己的大理寺卿薛胄,心说你是断案的,总归能说会道吧?

    然而,被杨集死死盯着的薛胄却是心头一突,目光一触杨集那双充满昂扬斗志的眼睛,立马就错开了目光、不敢而视!

    无他,尘埃已落定!

    谁出去都得死。

    一时间,大业殿陷入诡异的宁静。

    数千官员都是竖起双耳,静静的等候皇帝的“裁决之杖”。端坐在御座之上的杨广,坐得高、看得远,下首争执的官员百态,尽收眼底。他冷峻的目光扫到崔仲方苍老惨白的面容时,稍稍柔和了一些,可是当他看到默默流泪的宇文述,又变得冷峻了。

    皇帝也是人,皇帝也有亲疏之别!

    既然杨集把“京兵兵变”捅出来了,那他也没有什么顾虑了,同时,也该还亲家公一个“公道”,他盯着崔仲方,一字字的说道:“崔卿,朕记得定州尚缺一个刺史,该州治安堪忧,你代朕去治理,可好?”

    他是有文化、有素质的皇帝,不能当众对一名老臣说恶语,但是那个“可好”虽是疑问,却充满了浓重的贬斥味道。

    “轰!”崔仲方脑中轰然炸响,眼前金星乱跳,耳鼓中传来一声类似心碎的声音,继而眼前一黑,差点又摔倒在了地上。

    定州即是博陵,皇帝让他去当定州刺史,明显是让他回老家养老啊!

    兜兜转转一辈子,他,又回去了。

    努力平息紊乱的情绪,颤微微的抱拳,深深的向皇帝行了一礼,颤声道:“臣崔仲方叩谢圣恩!”

    说完,踉跄着朝殿外行走。

    “兵部驾部郎中柳逵!”对于仇人之弟,杨广可就不客气了,声音之中充满了难言的煞气。

    “臣在。”柳逵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句,继而脑中轰然一震,暗自叫声“我完了?”

    “你身为驾部郎中,非但毫无建树,而且人云亦云,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要你何用?”杨广身躯微微前倾,眯着双眼盯着柳逵半晌,蓦然大喝:“来人,剥去柳逵官服,贬为平民,送去大理寺重责五十大板,轰出京城。”

    “喏!”两名虎背熊腰的挎刀禁跑了过来,如老鹰捉小鸡一般的架起了浑身筛糠的柳逵。

    柳逵奋力挣扎,大呼道:“圣人恕罪,微臣并非……”

    杨广怒目圆瞪,冷冷的说道:“闭嘴!你还敢狡辩?当朕是昏君不成?嗯?”

    柳逵瘪瘪了嘴,眼泪都流了下来。

    圣人,我那只是说说而已啊!

    此时此刻,柳逵后悔得直想撞墙,自己怎么就吃了猪油蒙了心了呢?竟然人云亦云的去找杨集的麻烦?

    这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可事已至此,他后悔也不行了。只能闭上嘴巴,任由禁卫粗暴的倒拖离开大业殿!

    “崔君肃,太学还差个算学博士,你去那里任职吧!”杨广说完,又冷冷的望着崔君肃一旁的杜正玄,暗道一声“可惜”之后,这才缓缓的说道:“杜正玄,你才学过人、刚正不阿,朕希望你在漠州当一个好县令,休要让朕再失望了。”

    “臣,叩谢圣恩!”崔君肃、杜正玄惨然谢恩。

    杨广目光看向尽力缩在人群中的薛胄,目光露出了鄙夷厌恶之色,冷然点名道:“薛胄!”

    “臣在!”薛胄身子一颤,惨白着脸,战战兢兢的走上前来。

    杨广瞥了他一眼,说道:“薛胄!冲州尚缺一个刺史,即日起,你便是冲州刺史了,国事为重、刻不容缓,希望你早日上任。”

    这个该死的薛胄在杨谅造反之时,竟然擅自跑去蒲州汾阴老家,丘和知他极有人望,希望他站出来、召集百姓共御叛军,然而这混蛋闭门不说,还与王聃、纥单贵眉来眼去,暗中献了淮阴县。

    本以为他知错能改,敦不料他在当大理寺卿期间,当上了诸多犯罪的“邪恶保护伞”,致使一些本该死的权贵子弟逍遥法外。

    他本来只是想把不可控的崔党主力轰出朝堂,而这个不知死活的薛胄竟然又跳出来了,正好,一并收拾。

    冲州即是林邑,位于大隋最南端,所谓的刺史,与发配无异。

    接下来,杨广又将七名跳得最凶的官员,贬为平民、轰出在大殿。

    随着这些人被一一拖走,其他叫嚣着响应崔仲方的官员噤若寒蝉,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唯恐惹来皇帝注意,步上“同党”们的后尘。

    杨广深深的看了下方群臣一眼,摆了摆手道:“时候不早了,散朝吧!”

    他固然还有一个宏伟的计划想要宣布,但是经过方才一番跌宕起伏、唇枪舌剑的大辩论以后,时间已至午时左右,若是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中枢各部各司、各寺监必有许多政务被积压下来。

    这实非他之所愿。

    群臣暗自松了口气,大业殿的气氛太压抑了,他们也想跑出去缓缓,不约而同的起身行礼道:“恭送圣人!”

    张衡也有事,可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皇帝霉头,只得作罢,跟着群臣高喊“恭送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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