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集和萧颖饭后,携手在后花园中散步,十一月初的月色不算明亮,不过两人并未掌灯,也没有叫丫头相除,就在这静谧的夜色中并肩漫步。

    到了一丛绽放的兰花丛中,只觉芬芳扑鼻、心旷神怡,杨集便拉着萧颖在花间坐下。萧颖正要在杨集旁边的石凳坐下,却被先坐下的杨集伸手一拉,便坐到了他怀里。

    萧颖对杨集柔情似水、予取予求。翘臀往丈夫腿上一坐,只是鬼鬼祟祟的看了四周一眼,见没有外人在,便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好久没有这种宁静的生活了。”杨集一手揽住妻子的纤腰,一手在滑腻而结实的大腿上轻轻摸挲,他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说道:“自从出仕以来,就一直在关心国事、参与国事、带兵打仗、算计敌人、练武读兵书,除了这些,我的生活好像就没有别的了。”

    人们常说,只有经历了女人,男孩才是男人。而婚姻则会使男人迅速成熟起来,因为他要独自当家立户,担起他父亲当初所起的作用,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为他的家遮风蔽雨。那么战争呢?

    以杀戮为主的战争,可以让一个男人在尸山血海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一场战争形同一次新生。而一场场战争,也让这个男人懂得生命的珍贵、亲人的珍贵……

    以前的杨集总是给人一脸阳光般的笑容,他就像一杆枪似的挺拔,给人锋芒毕露、霸道嚣张的感觉,叫人一眼就能注意到这个朝气蓬勃、英俊潇洒的年轻亲王。

    现在,他的脸上依旧会带着一抹微笑,但笑容已经内敛、含蓄,不是夏天阳光一般灿烂,而是如同一缕缕轻柔的月光。他的腰杆依旧挺拔不屈,但已经不再是锋芒毕露长矛,而是一柄藏锋于鞘的神剑。

    心态上的变化,使杨集对于赶他入仕、赶他上战场的大伯充满了感激,若非大伯当初逼他,他哪怕是结婚了,可是心态仍旧是个懵懂天真的少年。

    “郎君,还在为武举之事忧虑么?”萧颖心细如发,她感觉兄长萧玚的到访,令丈夫有些心不在焉。

    “是啊!”杨集轻轻点头,虽然他给了萧玚比较公平的选拔办法,解决了萧玚的危机,但是这个麻烦却又甩到杨广那里去了。

    自古以来,皇帝就是一个利益分配者的角色,一旦皇帝能够让坐下来谈的各方势力心满意足,那么天下就会太平;如果不能令各方势力满足,这个天下就会风起云涌、暗流涌动。但杨广显然不是这样的皇帝,他的作风是“我爱给谁就给谁,我不给,你不能抢”。

    杨广举办武举的目的,是唯才是举,是以寒门武士来冲淡军队这潭浑水,继而淡化关陇贵族在军队中的影响力,使广大将领从单纯的关陇系、变成将领多元化。当他听说自己给出萧玚的方子,定然会这么执行。

    而嫌甲榜名额少的大臣,本来都是在找乙榜漏洞,都在想方设法的把自家子弟安插进去。若是他们在暗中无空子可钻,就会化暗为明,光明正大的在朝堂之上与杨广博弈,可是杨广已经在甲榜上让步了,他岂能再次在乙榜上让步?

    从长远来看,不让步是向全天下播洒唯才是用、士庶平等的醒世理念,是给人们打开一扇全新的大门,同时也是用人制度的巨大进步,最后不管成不成功,人们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并根据这回事,一代代去争取公平。

    可是不让步会伤及眼前,会造成君臣不和、矛盾丛生。要是杨广成功举办武举以后,又迫不及待的推广科举,那他一下子就跟天下世家门阀反目成仇了。

    “郎君不是已经告诉兄长解决之法了吗?”萧颖犹豫了一下,声音低柔的说道:“况且这是朝廷和兵部之事,郎君是凉州牧,操心这么多做什么?”

    杨集佯怒道:“你是说我狗捉耗子、多管闲事?”

    “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有。”萧颖嫣然一笑,轻轻地靠在他身上,将面颊贴在他健壮的臂膀上,只觉得心里无限满足,平安喜乐难以尽述。她柔声说道:“郎君没有京官这个桎梏,我觉得郎君在地方上反而如鱼得水,你现在不应该再想朝中之事,而应该考虑,你要怎么把凉州牧当好。”

    杨集揽紧妻子的纤纤腰肢,在她耳朵上轻轻一啄,笑着说道:“你知道我为何结交单雄信、秦琼等人吗?”

    萧颖抬起头来,闪闪的目光望着丈夫:“我不认识他们,但是听如眉说,你好像与他们很谈得来。”

    “现在和我谈得来的人多如牛毛。”杨集晒然一笑,目光望着萧颖,继续说道:“可是我为什么不去和杨玄感、长孙晟、史祥、吐万绪等人谈得来?偏偏去跟这些底层武士结交?”

    “为什么?”杨集之两问,其实也是萧颖的好奇之处。虽然说古之名将皆是礼贤下士、折节下士之士,可是丈夫身为亲王、凉州牧,却与籍籍无名、普普通通的武士交往;今天甚至为了这些曾经发生过矛盾的人,不惜与豫章王杨暕翻脸,这不仅令她不解,还为丈夫深感不值。

    简单来说,她觉得付出跟收获不成正比;即便这些人对丈夫效忠,也不值得杨集去跟杨暕为敌。更令她感到不值的是,丈夫付出了,竟然还被那个名叫秦琼的白眼狼拒绝了。

    “我出仕之前,大伯在甘露殿告诉我,他说大隋的武装力量主要由两大势力构成,这里的武装力量不仅是军队,还有潜伏在民间的反隋势力、民间青壮、彪悍民风等方面。”

    杨集缓缓的说道:“第一大武装力量是关陇势力、第二大武装力量则是山东势力:宇文泰先建关陇集团才有北周、高欢得山东势力而立北齐。关陇势力其实就是今天的关陇贵族,他们在朝堂上虽然没有什么耀眼的大人物了,可是他们的子弟门生、故吏、故吏子弟却自下而上的掌握了大隋的军队;与此同时,关陇贵族是天下统一的受益者,他们在战后抢占各种资源,导致天下一半左右的财富、地方官位被关陇贵族瓜分干净。”

    “山东势力是统一大战的失败者,他们在北齐灭亡以后,已经散布在北齐旧地的民间之中。曾经的北齐臣子,也变成了我大隋的地方豪强,秦琼、单雄信、程咬金等人就是山东势力的延续,我和他们交往,其实是和潜伏民间的山东势力交往。”

    “啊?郎君,你你,你要造反?”萧颖被丈夫的话吓坏了,她所求的只是丈夫的疼爱、美满幸福的生活,或许每一样都能更好一点、再好一点。若是丈夫有了大逆不道的心思,一定会给这个家带来巨大的灾难。

    “杨谅就是野心家的前车之鉴,我怎么可能犯傻呢?我只是想多交一些朋友而已……”杨集感受到怀中娇妻怕得浑身颤抖,爱怜的婆娑的她的脊背。

    萧颖听了这话,心下稍安,可是一双美眸中仍然充满了担忧和不解之色,她忧心忡忡的说道:“可是郎君为何要结交这些山东势力的代表呢?这样会被圣人猜忌的。”

    “说他们是山东势力的代表,那你就高看他们了。如果天下太平,他们只是地方上的土豪、普普通通的武士,圣人根本不会太意这些人。但天下要是乱了,这些人的家世、这些人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会使他们很容易就能拉到一帮追随者。”杨集在她薄软香甜的唇上轻轻一吻,说道:“假如有一天,天下大乱,我也要做出一些选择,可那时再选择就晚了。娘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萧颖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之色,她紧张的问道:“听郎君的意思,大隋会乱?”

    “现在已经有这个征兆了!”杨集叹了一口气道:“圣人登基短短几个月,就搞出针对关陇贵族的战后清算、迁都、武举三大动作,算是与关陇贵族彻底闹翻了。如果他到了洛阳以后,立即又开科取士,那么又与士族闹翻了;在这期间,要是兴建类似长堑、新都这种消耗民力的大工程,那么,又惹来了普通百姓的不满。这样一来,天下想不乱都难。”

    杨集想了想杨广在史上所做的事情,又说道:“其实圣人用意是好的、目的也是好的。关键就是太着急了,恨不得把几百年以后的事情,在一天之内做好,如果稳打稳定,那就好了。”

    萧颖沉默半晌,柔声道:“郎君可以劝劝圣人啊,让他一步个脚印的走,而不是一下子就得罪这么多人。”

    杨集苦笑道:“圣人之所以信任我,是因为我在大政方针上与他是一路人,他当我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利刃。要是我在大政方针上反对他,他会觉得最亲近的人也背叛了他,之前对我的有多信任、之后就有多恨。我要是在这些大事上劝他,你就等着做寡妇吧!而且我完蛋了,也起不到半点作用。”

    萧颖想了一想,患得患失的说道:“可是如果郎君都不劝他,就没有人劝了,那大隋就真一步步走向大乱了。”

    “你放心吧,我自然会尽力去劝说!”杨集点了点头:“但前提是要保住我自己的生命安全,我不希望阿娘承受少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之苦,也不希望我的爱人失去丈夫。”

    谷</span>  “这样最好不过了。”萧颖心中十分矛盾,既希望丈夫当个一心为国的诤臣,又害怕丈夫因为当诤臣而亡,听丈夫这么说,便放心了。

    她想了想,又问道:“既然郎君担心天下大乱,并且未雨绸缪结交朋友,为何不选拔关陇贵族呢?你不是说关陇贵族更强大、实力更雄厚吗?”

    说到这里,萧颖摇了摇头,自嘲一笑:“唉,我真傻!圣人既然打压关陇贵族,郎君又岂能与关陇贵族为友呢?况且贺若弼被杀、独孤氏元氏窦氏被清算、跟杨谅造反的关陇贵族子弟被清算等事,都与郎君息息相关,关陇贵族早已和郎君势不两立,自然不能指望他们化敌为友了!”

    杨集赞许道:“娘子举一反三,果真是冰雪聪明、秀外慧中的奇女子。”

    萧颖被丈夫赞许,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邀功一般的低声道:“人家本来就不笨,那些乱七八糟的账本,不都是我来解决的吗?”

    “所以你以后还要继续帮我,与我一起应对一切挑战。”杨集之所以告诉妻子,也是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毕竟乱世征兆已现端倪,他自然也要有做些准备,若是连同床共枕的结发妻子也隐瞒不说,那他还能信谁?

    再说了,萧颖又不是瞎子、傻子,就算杨集不说,她能不听到、看到?若是让她自由发挥,胡思乱想的蒙出一个南辕北辙的答案,那就完蛋了。所以他觉得想让萧颖成为自己贤内助,事先就得让她知道怎么助!

    “嗯!”萧颖两只美眸宛如一泓秋水,里面的甜蜜和幸福几乎快要满溢出来了。

    大隋贵族不禁女眷议政,为了让妻女明白自家处境,明白自家有什么好友、什么敌人,甚至会将时政、利益势力的脉络拿出来教,免得她们犯下什么大错。

    时刻端着大男人架子的,或许只有以汉人正宗自居、不穿胡服、不坐胡凳的士族了,而萧颖便是长在士族之家的女子,所以她以前在萧家的时候慎言慎行,大声笑都不敢,卑微得可怜。

    但贵族中的女子,实际上也被男尊女卑世界观深深的束缚着,她们在某些事情、某些场合上的地位十分卑微。像杨集这样明确把老婆拿来当参谋、军师的举动,在外界看来就是一个靠老婆的无能的软骨头,是男人的耻辱,所以很少有男人这么做。

    可是有后世灵魂、长在女强人之家的杨集说起来却是理所当然。他明确给予的认同、信任,让萧颖有一种浓浓的使命感、责任感、参与感,觉得自己和丈夫是真正的不分你我的夫妻一体,心里更是像灌了蜜一般的甜蜜感动。

    这时,她又想起了宴请裴淑英之事,于是说道:“郎君,我想宴客,你觉得可以吗?”

    “你是后宅之主,这些小事你自己做主即可。”杨集的老娘独孤敏对外泼辣霸首,但是在王府之内,却是一个深明事理的婆婆,自从萧颖正式入府以后,她就把王府内宅‘话事人’、‘公关部经理’的位子拱手相让,正式将萧颖推到贵妇社交场合的第一线。

    她自己退居二线,一方面在幕后为萧颖把关,培养新一代王府内宅继承人,另一方面是全心去经营她的商业帝国。

    婆媳二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保证了王府内宅、商业帝国的稳定。

    倒是杨集这个一家之主,成天无所事事的,当然不是他不想帮忙,而是婆媳俩不让杨集插手,她们皆认为商业是贱业、治家是妇人管的小道。相应的,她们又认为杨集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他的职责是纵横官场、战场,没事的时候,在家看书练武,实在闲得慌,请几个好友去青楼听听小曲、泡泡妞也无妨。

    杨集表明支持的态度以后,顺口问了句:“明天吗?”

    萧颖无奈的说道:“本来打算在明天宴请几名好友过府叙旧,简简单单的就行了,可是我发现好像不行。”

    杨集摸摸她的头,笑道:“怎么啦?”

    萧颖轻轻一叹:“自我嫁进王府以来,都是别人请我们这对‘新人’。等我想回请,又跟你去凉州了。回来时,先是先帝宾天,接着又是杨谅造反。所以我这个卫王妃还欠各府女眷一顿饭。”

    “还有欠人宴席之说?”杨集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惊诧,他们母子这些年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别人请的话看心情、看对象,推得掉的绝对不去,推不掉的,也是只管吃、不管请。所以他不懂这玩意,更不知道老婆还欠大家一顿饭。

    “是呢!”萧颖也知道婆婆和丈夫以前是怎么一回事,便解释道:“阿娘在杨家、在独孤家都是第一代,回不回请自然无所谓了,但我是晚辈,上面还有长辈呢!所以我这个王妃第一次宴客,必须请夫家和娘家女眷在先,之后才能随心所欲的请朋友,否则便是不孝和失礼。”

    杨集明白了,他笑着问道:“可是阿娘不在大兴,难道你就不怕别人说我们家婆媳不和?儿媳不孝?”

    “怕啊!”

    “那你还说?”

    “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办法让别人请我呢。”

    “娘子,你可真行啊!”杨集乐了,赞不绝口的说道:“明明是你想请客,却想让客人出面出钱。不愧是老娘的传人,连这种主意也想得出来。”

    萧颖恼了:“我不是舍不得钱,咱们家也不差钱,而是迈不过去。”

    杨集见她着急了,便说道:“我们在骊山一个清优雅静、风景秀丽的农庄,里面修了一座大宅子,亦是我以前的避暑胜地,你可以约你的小姐妹去那里郊游。”

    萧颖听得大是心动,骊山是关中出名的郊游胜地,离大兴不远也不近,她想了想,又有些担忧的问道:“郎君,庄子的人可靠吗?”

    “你大可放心。”杨集笑着说道:“农庄里的人全部都是我们家的老亲兵,他们要么是受伤退役、要么是年老退役,有一些老兵的子女就在王府内当差。可以说,那座庄子是我们家最可靠最安全的一处老巢!你这个少主母若是去了,相信大家十分高兴。”

    “那就这么定了。”萧颖喜滋滋的应了一声,起身笑道:“既然是我们家的元勋功臣,我这个少主母自然不能空手而去。我先去查查这个庄子的资料,明天也好根据户数买些礼物。”

    说完,便如一头灵鹿,跑开了。

    望着妻子欢快的背影,杨集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既然他是护卫大隋子民、大隋王朝的卫王,自然为大隋帝国尽心尽力,如果他也无法劝说杨广、无法阻拦走向乱世的历史大潮;那他也只有顺应大势,担起杨广未尽大业,继续捍卫大隋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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