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罗殿被层层包围,黑压压的人海还在继续涌动,由于风铸成的外墙已经全部散去,内部的云梯和各层地面也随之完全塌陷,整个大殿一片混乱。

    两道白色的人影奋战其中,一人在抵御药人士兵,另一人在对抗风化鬼手,显然都已经快要坚持不住。

    那些平日里懒散的禁军此时俨然换了一副模样,任凭砸下的碎石将血肉之躯打的鲜血淋漓,也依然手握长矛不肯后退分毫。

    “感觉不到疼痛吗?”萧千夜若有所思,想起在冰川之森遭遇的暗袭,能在禁军的驻都部队任职,多半也都是贵族出身,高成川应该不至于这么不顾影响直接拿将他们改造成药人才对,这下方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未知的变故?

    “好像是被什么人控制了。”云潇也注意到了眼前诡异的异常,小心握紧他的手。

    “控制……”萧千夜眼里寒光一闪,咬牙,“难道又是那些蛊蚁吗?我一定要把那人找出来杀了!”

    “等等。”云潇拽住正欲跳下去的萧千夜,掌间的沉月还在持续的散发出温和的白光,再看头顶的天空,十尊阎王的神像还未消失,十条怪异的血线依旧指向正中心,有源源不断的血液般光线在一点点流动。

    “你别急,我看这个阵法有些古怪,如果它能反噬来自上天界的力量,那被沉月保护的太子肯定也会遇到袭击,观它的大致走势,我猜它应该是有十个人被此阵束缚,借由他们的力量在运转,能承受如此恐怖的力量,多半又是被缚王水狱改造过的药人吧?”云潇担心不已,萧千夜赫然想起自己在缚王水狱实验室里见到的那十具空棺,惊道,“是药人!是他们创造出来的、最成功的十个药人!这个古怪的阵法,是靠他们在运转的吗?”

    “嗯,多半如此。”云潇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身上被鬼手抓裂的伤痕,眼里全是不安,“辰王和夜王都已经离开了,现在城里还残留着上天界之力的人,除了你就只有太子,所以那些鬼手才会一直围着他”

    “是因为沉月的缘故吗?”萧千夜一惊,看着她掌心那块皎洁如月的古玉,咬牙,“既能保护太子不被上天界所伤,又会让他被风行水逆之后的阵法袭击,他大费周章的让十殿阎王阵反扑上天界,难道没算到这种力量也会伤害到太子吗?这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肯定还有蹊跷。”

    “我自从得到沉月开始,就一直隐约感觉到它蕴含着巨大的神力,但是这股神力却非常隐忍,似乎是不到绝境之际不会轻易爆发,父亲也只为了这股力量才会不惜一切代价骗取它吧。”云潇低下眼眸,沉月自她出身起就从未离身,甚至能力压体内的灵凤之息让她以混血的身体长大成年,成为灵凤族有史以来唯一的混血幸存儿。

    “绝境……”萧千夜念着她的话,眼里看着高空的阎王像,嘴唇抿成一线。

    十殿阎王阵位于星罗湖下,缚王水狱的最底层,熔炼百万无辜的生命,一旦它彻底失控爆发,死灵从中逃窜升天,对帝都而言无疑是毁灭之灾。

    天权帝身上残留的双神血脉实际上非常的微弱,否则这个恐怖的阵法被风行水逆强行逆转之后也不至于拦不住辰王、夜王,更不至于只是让自己受了一点皮肉伤。

    他真实的目的……难道是为了创造出毁灭之象,引起沉月共鸣?

    “乱来啊。”萧千夜无声叹息,天权帝那个孤独的身影仿佛近在眼前,“只有引起沉月共鸣才能消灭水下死灵,大费周章的将十殿阎王阵运转,也只是为了借沉月之手将它永远的破坏吧,毕竟……只有上天界的力量能破坏上天界创造的阵法。”

    “嗯,他原本算的刚刚好,甚至也算准了我会来,靠十殿阎王引沉月共鸣,再由沉月之力消灭大阵,阵法一破,太子就不会再被攻击,只是他算错了一步,沉月之力已经被我消耗了很多,无法将大阵完全毁去。”

    萧千夜默然不语,天权帝不愧是站在顶端的帝王,在他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场惊天骗局之后,依然只是如此淡泊宁静不动声色,不对曾经的过错做任何辩解,而是悄无声息将计就计,甚至能在如此短暂的反应时间里迅速做出反击!

    这场惊人的逆转,怕是连精明的皇太子都不曾想到吧?

    对位于九天之上,早已经脱离尘世的上天界而言,这也许是第一次遭到来自人类的反攻。

    他嘴角忽的上扬,想笑,心里又涌出莫名的担忧。

    萧千夜僵了一下,用手轻揉额头——身体深处的那个人也在担心自己曾经的故土,即使已经离开了不知多久,仍会在此刻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担忧。

    “你没事吧?”云潇看着他,也察觉到他似乎有些难掩的情绪波动。

    “嗯,没事。”萧千夜点点头,云潇郑重的将沉月交到他手上,流火剑转回炽天凤凰的形态:“沉月之力是被我消耗的,所以作为补偿,请你将它交还给太子,破阵还需要一点助力,在此之前,你要小心剩余的鬼手,他们依然会被你和身负沉月之力的太子吸引。”

    “阿潇!”萧千夜想拦住她,但是云潇已经轻巧的跳回鸟背,然后回头冲他清潋的一笑,“在阵法这方便我可是比你要强上一些的,毕竟我原本就是主修剑阵的,另外,姐姐已经去追地缚灵了,魔物那边你们无需分心,千夜,你一定要自己小心,下面那些士兵虽然是被人控制着,但是他们自身也有几分古怪,我担心他们也曾经被用于试药,体格上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改变。”

    “嗯。”萧千夜神色凝重,相比十殿阎王阵,眼下还是被改造成药人、又被蛊蚁控制的禁军士兵更棘手一些。

    他从剑灵上一跃而下,直接落在万罗殿正中心,在他眼前,公孙晏一袭罕见的单薄白衣,没有了那身厚重的华丽狐裘,公孙晏也好像完全换了个人一样,手里的短刀接下高成川的炎帝剑,但他很明显不是擅长武艺之人,几番连续重砍之下手臂痉挛几乎要失去知觉,公孙晏瞥见身后从天而降的身影,来不及喘口气,身侧一排长矛刺来,逼着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抽出长刀格挡,脚步也凌乱不堪一直后退。

    这个游走在花街柳巷的顽固子弟,是飞垣全境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因为和皇太子私交甚好,很早以前就已经一手遮天,年纪轻轻干着黑白通吃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谁又能想到这么一个人,却在这一刻手持宝刀,一己之力对抗禁军总督高成川,或许是被这样的公孙晏所吸引,萧千夜虽然第一时间就警惕的扣住剑灵,却迟迟没有出手。

    “喂!你别看戏了,过来帮忙啊!”公孙晏早已满头大汗,体力即将透支,好不容易等到援兵,又见他动也不动,只得恶狠狠骂了一句。

    话音刚落,炎帝剑贴身逼近,公孙晏脚下一滑没站稳,再等他回神已经来不及躲避,眼见着赤金色的剑锋就要砍断脖子之时,另一道更加明媚的白光竟然也是贴着他的喉间击出!

    他在一瞬间感觉到了剑灵的气息,险些将他的喉咙都割断!

    “喂!你小心点!”他惊出一身冷汗,也不知道萧千夜是不是故意的,气鼓鼓的抱怨了一句。

    萧千夜提着公孙晏的领子直接将他丢到身后,顺手从他掌下接过长刀用力挥击打退药人士兵!他用的是刀背,似乎也不想真的杀了眼前这些人。

    “哦?是你。”高成川被逼退一步,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凛然神色,不敢再像之前那般随意。

    萧千夜则是冷眼扫了一眼炎帝剑,那是最负盛名的“四皇剑”之一,是权力的象征,也曾是他最感兴趣的武器之一。

    炎帝剑是一柄赤金相交的螺旋重剑,会在阳光下呈现出辉煌的黄金色泽,但在这样的夜幕里,则是暗红的赤色,仿佛一只嗜血的怪物,它是由一种赤炼岩为基础锻造,全身镶嵌着富丽堂皇的黄金,剑锋能灼伤皮肤。

    “你果然还是逃出来了,上天界根本没打算杀你吧。”高成川叹了口气,是一贯的老辣,继而用调侃的语气问道,“我养的那只小狼崽子似乎也是被你救走了,怎么,难道军阁主没听过引狼入室的故事吗?”

    “你养的那只狼崽子我很喜欢,高总督不珍惜,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我如何?”

    “送你?”高成川大笑一声,脱口,“你喜欢尽管拿去,只是万一哪天被反咬一口,可不要怨到我头上。”

    “嗯,总督大人肯割爱,那是再好不过了,但是想不被他反咬,我还得再做一件事。”萧千夜目光紧锁,落在高成川的心口处,忽然用沥空剑指向那里,低语,“融魂……是叫这个名字吧?高总督一大把年纪了,该服老的时候就不要逞强,盯着一个年轻小伙子试图抢夺别人的躯体,着实是有点不厚道啊,难道还想返老还童,再活八十年?”

    “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也会有老到握不稳剑的时候,要训我,也该等到那时候再说。”高成川蓦然咬唇,被戳中了痛处,但见对方嘴角轻轻一笑,再度抬眼的时候,双瞳竟然出现了金银异色!

    萧千夜也跟着他叹气,淡道:“可惜,我未必会有那一天啊,等那时候再训你,怕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你……”高成川心惊肉跳,这个人是谁?为何忽然间从这个熟悉的身体里涌出了他从未接触过的陌生气息?

    老人胆战心惊的握紧炎帝剑,感觉到手臂不自觉的有几分颤抖,豁然想起来在和慕西昭的联系还没有被强行切断之前,上天界的夜王曾经将他称为“故友同修”。

    “呵。”萧千夜察觉到他的情绪,故意挑衅道,“这么多年了,缚王水狱还是没能研究出真正的永生术吗?牺牲那么多的生命,依然一无所获?”

    高成川深深吸了口气,眼里是一闪而逝的阴郁。

    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完全飞天大梦,陛下一直在寻找延年益寿的方法,对外则称之为“永生术”,一开始他也以为陛下只是单纯的想要活的久一些,就好像先祖们尚在天空之时那样,但随着永生术的进程逐渐深入,越来越多未知的药效进入实验的范畴,在此期间,试体也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他们逐渐创造出了一种新的“人类”,甚至是完全未知的“魔物”,致使他们的体格更加强壮,甚至能无视身体的损伤,完成一些常人所以不能想的任务。

    高成川扫了一眼那些风化的鬼手,这是以藤妖为原型,缚王水狱一手创造出来的魔物,终于借着十殿阎王阵之力第一次投入使用!

    如此惊人的威力,连上天界的双王都不愿与之纠缠。

    除去魔物,那些人则被悄无声息的转移到了暗部进行二次试药,为了掩人耳目,在缚王水狱的记录册上,被被统一称之为“废品”。

    但是废品也有着致命的弱点,他们极不稳定,非常难控制,甚至会在失去理智的时候反扑主人。

    一个多月前从缚王水狱意外逃窜的那个灵音族少年天释,就是这样的废品,他甚至能以一己之力破坏天之涯,这样惊人的破坏力让他也倍感棘手,为了防止意外再度发生,暗部也因此加强了对其他废品的管制。

    “让我来告诉你如何实现永生吧。”萧千夜观察着高成川脸上细微的变化,抬起一只手指指向天空,“只要你能战胜我,取代我,然后就能去到那里,实现永生。”

    “那里……”高成川微微失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高空,忽然眼眸一沉,像化不开的浓墨,低道,“你果然和上天界有关系,难怪陛下要命暗部追捕你,你是上天界的人?”

    “暗部……”萧千夜语气一沉,冷笑,“多谢高总督提醒了,暗部的人可着实让我吃了点苦头,登仙道上假扮夫妻的那两个人,还有在雪原上伏击霍沧的老人家,都是你派去的吧?哼,那正好,是时候新仇旧账一起算了。”

    话音未落,剑风已到眼前,高成川大步跳开,仍是老当益壮,但萧千夜已经看穿了他的动作,比他更快更稳的出手,两柄剑撞击在一起,原本受创的沥空剑又是“叮”的一声再度开裂。

    或许是顾忌掌下剑灵,萧千夜悄然放缓攻势,高成川也敏锐的察觉到他手上剑灵的异常,借着他不敢太过用力的劣势,灵活的点足挪动身形。

    另一边,萧奕白的魂体仍在对抗来自十殿阎王阵的鬼手,被沉月之力吸引,鬼手围在明溪附近,一直试图穿过眼前的魂魄直接进攻里面的人。

    但是这个承载着他近乎全部灵力的魂魄像一道铜墙铁壁,没有让任何鬼手有可趁之机。

    明溪已然注意到了和高成川交织在一起的熟悉身影,脸上也明显的松了口气,公孙晏这才有机会靠近他,低道:“药人太多了,他们不知道累,也没有痛觉,必须要找到控制他们的人才行,否则这么跟他们耗下去,恐怕仍是凶多吉少。”

    明溪面露忧愁,目光一直紧张的盯着眼前的白色魂魄,他多次出现涣散的迹象,是靠意志力几度强行凝聚成型,而他本人至今不见踪影,到底又是遭遇到了什么意外?

    “喂,明溪……”公孙晏赫然压低声线,惊讶的低呼,“我的冥蝶!”

    “嗯?”明溪也紧张的抬头,果然见一只绿色的冥蝶扑扇着翅膀飞了进来。

    “是我在之前留给停舟的那一只!怎么回事,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公孙晏迟疑的嘀咕着,伸手接住蝴蝶,绿色的羽翼在他指尖舒展落成熟悉的光镜,里面赫然出现一个有些陌生的身影。

    谁呀……公孙晏暗暗捏了把汗,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岑歌,是你?”明溪凛然一颤,不可置信,镜中的人也才注意到两人,露出几分惊讶之色,沉吟,“难怪他要硬把这东西塞给我,是你们平时联络用的吗?倒是挺方便的。”

    “岑歌……岑歌!”公孙晏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竟然是八年前被萧千夜击败,至今仍冰封在白教后山的大司命岑歌!

    他百思不得其解,歪着脑袋认真思索起个中缘由,这个家伙,怎么会带着自己给江停舟的冥蝶?

    “说来话长,我就不说了。”岑歌当然也知道对面在想些什么,他简单的道,“这些士兵身上有驭虫术,是什么人干的?”

    “驭虫术……”明溪默默念着,早在之前萧奕白就曾告诉过自己,他弟弟萧千夜身上有神秘的蛊蚁,可以控制人心,极难察觉。

    “驭虫术不算太罕见,但是相互之间差异明显,在白教它甚至被列为禁术,这到底是什么人干的,你们可有线索?”

    明溪和公孙晏心有默契的互望了一眼,叹道:“多半是星圣女。”

    “星圣女吗?长什么样,我去对付她。”岑歌自然是不认识所谓星圣女,只是表情略显烦躁,难怪萧奕白和赤晴各种花言巧语一定要把自己骗到帝都来,这是一早就算准了有只有他才能解决的麻烦!

    “很好辨认,她是个残疾,半身岣嵝,双目失明无法言语,随身带着一只黑猫,需要靠黑猫指引才能如常人一般活动,但是……”明溪犹豫了分毫,感到有些沉重,叹气,“但是,你如果找到她,请将她活着带到我面前。”

    “要活的?”岑歌冷冷看着他,提醒,“你可知道被蛊蚁蚀心之人是不可能再度恢复正常的,这些士兵也必须全部除去,即使如此,你仍要她活着?”

    “嗯……我有自己的理由。”明溪严厉的开口,不作任何解释,“请照做就好。”

    “哼,我可不是你的臣下。”岑歌愤然出手击碎光镜,另一边的冥蝶也应声折翅,公孙晏尴尬的吐吐舌头,小声道,“这种时候还是别惹他生气比较好吧……”

    “我知道。”明溪自言自语的沉吟,目光里有看不穿的情绪,“但长公主必须活着,关于父皇……我还有一定要问清楚的事情。”

    “长公主!”公孙晏惊变了脸色,明溪口中的那位长公主,莫非是多年前窃取沉月后被驱逐出境的明玉长公主?

    长公主非但没有死,甚至摇身一变成为祭星宫三圣女之一的星圣女,难怪陛下总是喜欢独自一人在摘星楼休息,原来这个面目可憎的人,是他的长姐明玉!

    公孙晏瘪瘪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别扭的绞手,有些担心——对陛下而已,长兄明禄已经死在过往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夺权里,长姐又被自己亲手打入缚王水狱后驱逐出境,剩下的二姐、五弟、六弟和小妹,都是早早成家颐养天年,逃避一般不再过问任何政事,即使是权力巅峰的双极会,作为皇室成员也仅仅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亲情,对至高无上的帝王而言,从来都是单薄无情的。

    而明溪自幼和自己的几个弟妹极少往来,从今往后,无疑也会走着父亲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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