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六章

    翌日。

    一大早,春心楼门前宾往来不绝,今日月冠之舞乃是全城瞩目之事,春心楼头牌舞姬鸢鸢姑娘一月只此一舞,凡得见者,无人不叹为观止。据传闻,海洲帝王邢曈曾私下走访,得见她惊人一舞,当下只道:“此舞只应天上有,当无愧举世无双!”后问,“此舞何名?”答曰:“噤若寒蝉。”只可惜,那支舞她只跳了一次,以后即便每回月冠之舞,她再未现其当日倾城风华。虽如此,人们依然月月必到,哪怕非是那绝世舞曲,亦是当世无人能及,只是少不得还隐隐期待着,若是能再见一次,死亦无所憾了。

    月冠之舞戌时方始,在此之前,便是寻常的往来交际,虚以应酬罢了,各世家公子推杯换盏,文人墨诗酒风流,可谓热闹之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时辰将至,此方主人红娘子却是急得抓耳挠腮,床上女子昏迷不起,额头上噙满一层薄汗,床边郎中隔着纱幔诊得满头大汗。

    实在等不下去,红娘子挥着雀翎扇,恶声恶气道:“养着你们这些饭桶做什么用!关键时候一个都靠不住!抓什么方子开什么药你倒是赶紧想办法!否则耽误大事,我讨不了好,回来只揭你们的皮!”

    小胡子郎中吓得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红妈妈饶命啊!鸢鸢姑娘脚伤复发引起高烧,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是绝对醒不来的,您即便扒了我的皮,姑娘也不能出席今晚舞约,为今之计,只能另择他法,看谁来顶替姑娘了。”

    红妈妈气昏了头,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怒道:“蠢货!我若能找得着人来顶替她,何苦成日把她捧得这么宝贝?你……”

    一句话被人打断,莫鱼着急忙慌闯进门来,开口便道:“红妈妈,楼里已经炸了锅了,您快去管管吧,东洲府李小公子扬言再不见鸢鸢姑娘便要砸楼寻人!”

    红妈妈凤目圆睁,道:“那些小蹄子们呢?都死绝了吗?那么多人,即便是头猪也能跳一跳呢,何况比猪长得像人样,倒是做得也像个人样!也教我承认养她们比养头猪好些!”

    莫鱼道:“所有的姑娘都上去了,可是,可是跳还不如不跳,跳了,那些人似是更生气了,说我们在辱他们的眉角,说我们看不起人,还说……”

    红娘道,“说什么?”

    莫鱼心一横道,“还说若无人可用,不如直接将那金字招牌砸了为好,省得糟蹋鸢鸢姑娘名声,戴不起高帽子,就不要自不量力去揽那个名。”

    红娘子气得雀翎扇扇得呼呼响,长袖一挥,对那郎中道:“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郎中连滚带爬片刻消失在门外,莫鱼回过头道:“红妈妈,事情紧急,不如听我姐姐之言让小罗试试如何?事已至此,再糟糕也不会比这更糟糕了,俗话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呢。”

    春心楼后院。

    扶罗昨日洗了整整一天的衣服,到今儿个两只手红肿未消,什么活儿也干不了,也实在累得够呛,索性一直在房间里休息,她知道今天红娘子不会有时间来找她的麻烦,一放下心来,竟是一觉睡过去大半日,还难得没有噩梦搅扰。一觉醒来,便听到前院膳房叮叮咣咣忙个不停,心里只道:怕是张大娘可没闲功夫拉着小布头之乎者也了,摇了摇头,便坐在床上打坐。

    小布头平时调皮捣蛋谁都制不住,唯独怕极了两个人,一个是楼里主人红娘子,一个便是他的母亲。张大娘闺名名叫张晓昙,年轻时乃春心楼中红牌舞姬,人称“昙花公主”。说起她来实在命途多舛,年轻时被家人卖到楼子里,在生了小布头后用刀刮花了自己的脸,誓要跳出红尘,扶罗当时听她云淡风轻说起此事对她甚是敬佩,只是心中疑惑,红娘子怎会有那么好的心把个无用之人留下来。二人说话之时,张大娘正好烧了一盘糯米紫菜粥,回头一笑,甚为得意。也不知她当时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个笑容干净又动人,扶罗被这样的她吸引,移不开眼睛,连她脸颊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也觉得甚是妩媚风流。命运如此不公,世上竟还有人能做到像她这样,不恨不怨,且活且乐,反观于她,何时才能将一切放下?

    而张大娘也并非无欲无求,她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小布头平平安安,长大后读书识字,凭他自己的本事走出这栋楼去。她每天努力工作,攒下的钱都用来给小布头买书,她不知道那些书都是什么,只是乱七八糟胡买一通。知道小罗莫鱼都读过书,每每见了他们总是抓着给小布头读书,在这样半斤八两的“先生”的教导下,小布头竟歪歪扭扭地笨拙且健康地成长起来,甚至还识得不少字,只是依旧怕他娘,至于读书,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因为他总喜欢听书上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这点倒像极了小先生。

    扶罗打坐没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嗵嗵嗵拍她的门,“罗姐姐!你在屋里么?出来陪我玩吧,听说楼上很热闹,来了很多人,比以往的都要多!大家都说鸢鸢姐姐要跳那个最好看的舞蹈,大家都去了,你再不起床,可就看不到了!”

    扶罗心里一动,正要说话,却又听有人捏着嗓子对小家伙训斥道,“你个臭小子!罗姐姐昨日累了一天,你让她休息休息,快给我过来!不然回去读你的书!”

    小布头大叫一声,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边跑边道:“我不要!我要去楼上!鸢鸢姐姐要跳舞,今天说什么也不读!”

    小布头一跑,院子很快安静下来。小罗依旧安心打坐,手上的伤随着灵力运转也慢慢恢复过来,再次睁开眼睛,外面天已暗了。

    正想去膳房看看有没有能帮张大娘做的,却听到门外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继而房门被粗暴地推开。扶罗抬眼,看红娘和莫鱼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反倒闭起眼睛,摆明不做搭理。莫鱼欲言又止,终是把话咽了回去,转头看向了红娘。

    红娘抓着雀翎扇,狠狠心把牙一咬,温声道:“小罗啊,你来这里足足七年了,如今正值二八年华,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我想,没有人甘心在此洗衣洗一辈子吧?如今眼前有大好机会,我可以给你,今晚月冠之舞,你可要争此一争?”

    小罗冷笑一声,道:“红妈妈这话错了,我便甘心在此洗衣洗一辈子,管你什么月冠之舞日冠之舞我没兴趣!你那个捧在手心的宝珠为你赚的还不够多?如今却连我这个丑八怪你都打上了注意?”

    见软的不行,红娘立刻转变战略,冷了语气,道:“如你所说,你这个样子确实是丑了点,但是只要遮一遮,不露面,也并非毫无机会,若你真的会跳噤若寒蝉,便另当别论了!”

    扶罗抬起眼睛,目光冷得骇人,指着门口道:“门在身后,好走不送!”

    红娘子见她明显动气,连忙趁热打铁,道:“怎么?你这是直接宣告投降了么?噤若寒蝉乃仙人之舞,自鸢鸢跳过一次世上再无人可跳,你们原本便是姐妹,长成这个样子也便算了,难不成跳舞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红娘子此话着实有挑拨离间之嫌,连莫鱼听了都忍不住皱了眉头,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一句冷声打断,只听扶罗道:“这激将法虽然老套,不过,你算用对了地方!可是没办法,我看你着实厌恶得紧,也不能白白上了你的鱼钩,你若是在此给我磕三个响头,不管你有何目的,我便如了你的愿,跳那曲噤若寒蝉,如何?”

    话音一落,房间里一片死寂,红娘子一双凤目几要凸起,一只手抓着雀翎扇抓得咯吱响。莫鱼看得实在过瘾,几乎要大笑出声,在心里为扶罗拍手叫绝,早知扶罗若动起真格,十个红娘都不够看的。毕竟那可是凭一己之力打破天地圣物万灵灯的人,论起翻天覆地的本事,无人可出其右。

    眼看局面胶着,三人纹丝不动,忽地,一阵脚步声呼呼啦啦在楼上响起,继而便听到人群混杂之声,只道:“砸了春心楼!找出鸢鸢姑娘!”

    莫鱼眸色一沉,看了看红娘,道:“红妈妈,来不及了!姐姐昏迷不醒,若给他们找到,后果不堪设想!您真的要让他们带走姐姐吗?!”

    “噗通”,先前还高傲无比的孔雀红娘子这时却俯身跪在地上,把头低到尘埃里,一个,两个,三个,给自己最看不起的贱婢磕头。恨之入骨咬牙切齿的三个响头悉数付清,她直起身来扬声道:“小罗姑娘,请入百花台一舞!”

    扶罗气息微滞,稍偏了头,将一应情绪掩入眼底,道:“你先行稳住局面,我稍后便到。”

    红娘走后,莫鱼向前正欲说话,扶罗却抢先开了口,道:“我不知你们在做什么,待事情结束,我有的是时间慢慢与你们清算,出去!”

    莫鱼颇觉心虚,却仍硬着头皮多问了句:“噤若寒蝉,你没问题吧?”

    扶罗抚上颈间之物,喃喃道:“不知为何只见过那么一次,那支舞便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似是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便在哪里见过似的。不过,与她跳的不同,那个感觉,不似这这般婉转娇柔,到底是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莫鱼长长叹了口气,长的好像剩下整个余生都在等他把一口气放下。

    那晚,在群起攻之之下场面一度失控,春心楼在李小公子盛怒之中被毁去大半个,得亏最后一刻“鸢鸢姑娘”现身百花台,以噤若寒蝉倾世一舞立平众人之怒,一舞方罢,佳人离去,众人犹自沉浸其中不知今夕何夕。唯独李小公子游赏花丛培养出的一双尖利的招子,让他意识到此“鸢鸢”与平日里截然不同,虽她自始至终轻纱覆面,看不清面容,虽她舞步舞姿无丝毫偏差,可是她的人,她的舞太过热烈,太过妖艳,与平日的清透空灵不可比拟,一身绯红,像是裹挟着一团燃烧的烈焰,摄魂夺魄,让人难以抗拒。

    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可是一切还未真正平静下来,接着又起一波惊涛骇浪,不,应是黑云压城,暴风雨来临之前,海浪将起未起,陷入深切的沉寂。

    这晚,扶罗安安心心入睡,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甜到她甚至还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里她抱着一个天仙一样好看的人,她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她不愿放手,可能因为抱的太紧让“天仙”很不舒服,甚至还在她怀里微微挣扎着。

    小罗只害怕一松手“她”便跑了,更是上下其手说什么也不肯松一下,如此厚颜无耻,无理取闹,“天仙”却没当头拍死她,让她很是庆幸。庆幸之余,竟脱口而出,道:“天仙姐姐,你真美!我娶你吧!”

    于是乎,她便被“天仙姐姐”当头一掌拍得吐出一口凌霄血,下一刻睁开眼睛,这时她的那双手还是没能松开,而她怀里抱着的不是“天仙姐姐”,而是“天仙……”

    “……小先生!”

    正准备叫扶罗的观夷衡,当即咬住舌头把话吞了回去,可是该骂的话还是一句没少道:“华小罗啊华小罗,我刚刚醒来,你是不是便想把我气死回去?把小先生前面的俩字给我去掉重新叫!”

    小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有多少次做梦梦到小先生醒来,可是每一次都是相反的,梦里有多高兴,她醒来后的失落感就有多沉重。夷衡看她傻在那里,终于脱离她的魔掌坐起身来道:“咳咳,差点没把我勒死!你说我好不容易醒过来,回头再被你掐死,我冤不冤呐!”

    扶罗伸出胳膊搭上眼睛,眼泪从手掌下流淌出来,哭得安安静静。夷衡心里叹了口气,打眼看了看四周,不像是在彩石镇,回头握住了她道:“好啦好啦,我回来了,一切都过去了,不要怕,我在呐。”小罗双手捧着他的手掌,牢牢地抓在手里,搭在了眼睛上。

    不知为什么,即便她什么也没说,可是夷衡就是能感觉得到,那女孩儿身上逐渐涌起的哀伤和悲苦。夷衡历经世事,只知人心易暖最易冷,此时被这样一个小女孩儿依赖着,却是觉得心里满满的,看着她无声地哭,他觉得,她是不是就这样哭着哭着断了气,或是她本来就只剩下空壳,稍一受惊,便灰飞烟灭。

    夷衡情不自禁把她抱了起来,把她的手她的脚全揽在怀里,她两只手抓着他的一只手臂,头也不抬,句句哽咽:“我知道您是神仙……我知道您不会死……可我还是害怕,若是您一直这样睡着,若是您醒不来了,我该怎么办……”

    夷衡怜爱地抚着她的头,轻轻地拍着,慢慢地轻抚着,与此同时,他还用灵术查探了这些年来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眼前的画面一一闪现,当看到海雅墓林那一幕时,心里突然狠狠揪了一把,终于他的预知还是变成了现实。他能感觉到深埋在女孩儿心里的悲伤,已经浓烈到他连看一眼都觉得不忍。屋里的烛光昏昏暗暗的,照着屋里的两人影影绰绰,少时,他睁开眼睛,里面却是一片青墨流影。

    他声音放的很轻很轻,唯恐一开口便惊着了她,“小罗,对不起,我救不了他们,终是害苦了你。”

    扶罗蓦地抬头道,“叫我罗儿吧小先生,叫我罗儿吧!”

    夷衡愣了一愣,“罗儿”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一特别的,便是叫这个名字的人都已不在了。你是想通过名字找寻些什么呢?你现在一定是在思念着一些人吧?思念到想要用名字来挽留他们。对啊!这是你第一次拥有世间的骨肉亲情,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尝尽他们带来的生离死别,终是唤了声“罗儿。”

    扶罗紧绷的身子在听到他的呼唤时莫名地放松下来,摇摇头,却不抬头看他,道:“小先生,您知道么?我如今才知道,活着原来竟是这么艰难。你要我活着,我却每时每刻都想着死,说实话,能等到这一天,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两只手抓着他修长的五指,弯下身来,把头抵在她的手掌上,一字一字道:“小先生,我告诉您呀,我心里一直想对您说一句话,您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您,您帮我救了小雪儿,好心把它还给我,我却一句话都没对您说。那时候,您应该在等着我的谢谢吧?对不起,没有对您说谢谢,到现在一直是我最大的后悔。虽然迟了些,虽然您并不在意,可我还是想说,先生您听我说:谢谢您。这三个字是我欠您的,现在我把它还给您,至于其它的,我暂且不说了,因为我实在数不过来还欠您多少个‘谢谢’。不如这样吧,都说两个人成亲了,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娘亲和爹爹就是这样的。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要说多少个谢谢才能说得完说得尽,所以我娶你好不好?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我也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说给您。”

    烛光摇曳,月光如水,少女如花。一番不知真情还是玩笑的剖白,宛如夏日里雨水倾注而下,撒地成冰就像映着一张明镜,在此映照之下,真实还是虚妄,皆避无可避,显露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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