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是我开,要想从此过,前章补起来。

    这个伊洛书坊是越县最大的书坊,在附近这几个县里都颇有名气,其刻录刊行的时文深受各位莘莘学子们的追捧。

    越县虽小,但举业之风盛行,人杰地灵,还是出过不少举人和进士老爷的。

    这主要还是因为大梁类明,也根据地域分了南、北、中三卷应试。

    越县地处江南属南卷地区,竞争最为激烈。

    其次才是顺天、山西、河南、陕西、山东等北卷地区,最后才到凤阳、庐州、安庆三府、滁州、徐州、和州等中地区。

    甚至就因为这,明朝还牵扯出了“南北榜”一案。

    说是明洪武三十年二月的会试,录取的51名全是南方人,没一个北方人。此事一出舆论哗然,都说主考官“地域歧视”,愤怒地要求老朱家彻查。

    明□□朱元璋命张信等十二名官员复查试卷,结果得出来的结论却是不存在舞弊和地域歧视,南方读书人的试卷写得的确都比北方读书人的漂亮。

    最后,主考官刘三吾、侍读张信等人十分悲催地要么被凌迟处死,要么被发配充军。

    “南北榜”一案也是明朝分南北取士的先例。

    江浙学子,真·从古时苦逼至今朝(ノД)ノ┻━┻

    伊洛书坊地处偏僻清幽之所,进门一个天井,大厅上有一匾,题为“伊洛书坊”,笔力雄厚,一看便知是名家所书。

    阶前砌花栏,种这些水仙、海棠、虞美人、牵牛花之类的,杂莳草药,疏密有致。

    厅内明亮宽敞,人不多,只两三个伙计来来往往,脚步声清楚可闻。

    正中两溜椅子,明显是个议事之所。堂旁两楹侧屋,屋里三面书柜,满满当当塞满了各色书卷。

    张幼双刚一踏入正厅,立刻就有店小二过来招待,对方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文文弱弱,轻轻瘦瘦的,白面皮,笑起来眉眼弯弯。

    店小二,或者说吴昌,吴家的家生子。

    一看到门前的少女,便唱了个喏,殷勤地笑道:“诶,官可是来买书的?”

    张幼双劈头盖脸道:“我是来卖书的。”

    “卖书的?”吴昌继续笑眯眯的,转身去倒了杯茶,请张幼双坐了下来,“娘子要卖什么书?”

    他是自幼就跟在吴家大郎身边儿伺候的,鉴貌辨色,别看才十五六的年纪,却也是浸润已久。

    张幼双咕咚一口气干了半杯茶,放下茶杯,眨眨眼问:“你们这儿收时文吗?”

    “哦,时文啊!收,自然是收的。”吴昌乐呵呵地又添了半杯,问道,“敢问娘子这书是哪位大家所做的?”

    张幼双:“不是哪个名家做的,是我写的。”

    吴昌:“哦,原是娘子写——”

    脸上殷勤的笑意微妙地顿了一下,手上一个哆嗦,一个猝不及防,壶嘴里漏了点儿茶水出来,赶紧拿抹布给抹了。

    吴昌猛然回过神来,止住了话头,将面前的少女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

    二十出头的年纪,栗色的头发及肩,在日光的照耀下暖融融懒洋洋的,皮肤白,眼睛大,瞳仁棋子般黑溜溜的,像水洗过似的,那眼睛看着有点儿冷,有点儿傲,有点儿倔。

    看得吴昌心里直犯嘀咕,这看起来精气神十足的,倒也不像个丫鬟养娘啊?

    又忙露出个和和气气的笑容来,“我懂了,娘子这是替主人来卖书的吧,不知娘子主人是哪位名——”

    张幼双一本正经地纠正,吐字端得是一个清楚又利索:“不,是我做的。”

    吴昌:“……你做的?”

    “我做的。”

    吴昌露出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娘子莫要与我顽笑了。”

    张幼双:……所以你这是根本不信吗?!你这是搞歧视!靠!报警了!

    吴昌摸了把汗:“娘子呃……如此年轻,又如此貌美,却同小的说来卖时文,这也由不得小的生疑啊。”

    说白了不就是说她看起来像个花瓶么?

    张幼双顿时默了。

    也不知道是为对方说她是个花瓶感到高兴,还是感到悲伤。

    张幼双正色:“阁下不妨先看过再说。”

    吴昌将信将疑地接了过来。

    略翻了翻,开头先是附了一段貌似是心得体会之类的东西。

    先不管这心得体会写得如何,这手字倒是令吴昌微微侧目。

    “抡文如选色,其面在破,其颈在承,其肩胸在起,其腰肢在股段,其足在结束,其大体在长短纤肥,神态艳媚,若远若近,是耶非耶之间,而总之以面为主。面不佳,百佳费解也。岂有不能破而能文者乎?”*

    老实说,还怪唬人的。

    不过具体的,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虽说是在书坊里帮工,认得几个字,但要他品评出文章的好坏就有点儿难为他了。

    “这……”吴昌递回了纸,带着一分为难,一分正色,一分怀疑,迟疑地说,“小的可不好评判,得等我家主人回来。”

    张幼双:“你家主人何时回来?”

    吴昌:“我家老爷算账去了,一大早出的门,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呢!”

    言外之意要不咱改天再来?

    面前这姑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哦,那我就在这儿等。”

    吴昌他相信这世上绝壁有那种腹有诗书,文章写得花团锦簇的女人。

    但是,面前这二十出头的姑娘,能写出指导人秀才相公们举业的文章出来?

    这忒玄幻!

    于是怀着一分为难,一分恭敬正色,一分怀疑,并一分无奈。吴昌给面前这姑娘上了杯茶,道了个歉,就自去忙自己的了。

    随她等到什么时候,总而言之,大郎这等闲没那么早回!

    张幼双她一宅女,落得自己一人还挺自得其乐,到书橱里拿了两本书,迅速就投入了进去,全当是了解这个时代的举业环境。

    刚开始还有点儿坐不住,强迫自己看久了,竟然也将心静了下来。

    老实说,人在现代那种信息高度碎片化的环境里待久了,看个长点儿的文章都觉得费劲。

    就这样张幼双她一直看到了傍晚,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然西斜。

    一抬头,看太阳都落了下来,这位吴家大郎还没回来,张幼双只得认命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准备明日再战。

    老实说她压根不担心掉马什么的,我朝又不是西方,会把什么妖精烧死,和我朝老祖宗相比,西方蛮夷对于鬼力乱神的接受程度简直弱爆了好么!

    自古以来的故事里什么狐妖报恩,大胆和妖精成亲的,简直数不胜数,什么借尸还魂的,老祖宗接受程度也十分良好。

    张幼双毫无心理负担地想,她真犯不着怕在陆承望他们面前掉马,而遮遮掩掩委屈自己。

    大不了,就说是自己做了个梦,梦到一轮红日砸自己脑袋上了,得到文曲星指点了呗。

    科举考场迷信这玩意儿都能写一篇论文了,甚至还出现了“科场鬼”这种悲催的鬼,陆承望作为一个科考生没道理没听说过有这些“梦徵”。

    说到这儿,张幼双就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吐槽欲了。

    谁说穿越就一定要三从四德的!谁说穿越就一定要自己给自己设限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偏要勉强!

    陆承望脸上那张俊脸上泛出了点儿苦笑,“陈师兄这话说得实在是折煞祖之了。”

    陈子珍哈哈大笑,连连摆手,“话可不能这么说。”

    “你陆祖之什么本事,师兄还不清楚吗?只消道试一过,年纪轻轻就是秀才相公了。”

    陆承望有点儿无奈:“师兄太过气,这回祖之能进同志社还得多谢师兄提携。”

    陈子珍不以为然:“咱们师兄弟二人无需言谢,更何况你真以为这同志社是随便谁,想进就能进的,若无真才实学,求爷爷告奶奶也枉然。”

    所谓同志社,其实就是以陈子珍等人为首的县学生,牵线搭桥拉起来的一个文会,在这小小的越县颇有些名气。平日里相互砥砺切磋,攻习举业,会员多是县学生中的翘楚。

    陆承望还没进县学,就被陈子珍拉进了同志社里,整个人表现得有点儿拘谨。

    陈子珍看在眼里,笑眯眯地劝了两句,又问道:“哈哈哈哈说什么傻话呢。前几日我给你的卷子你可看了?可有什么心得?”

    说到这个,陆承望微微一怔,忙从袖儿里摸出了一叠卷子。

    看着这卷子上用墨笔画的痕迹,神情黯淡了不少,就连嗓音也低了下去。

    “看了,诸位师兄的文章写得实在是漂亮,祖之远不能及。”

    同志社每个月定期都要写点儿文章出来,经书、诏、诰、章、表之类的不拘,说白了也就是互帮互助学习小组布置下来的作业。

    会长(小组长)统一收作业,完了再用墨笔,与会友们切磋品评,当着全班的面朗读作文,再送各学校教官(老师那儿)以靛笔批点。

    这几天,陆承望整个人都被打击得略狠,先是被张幼双血虐了一脸,紧接着又被各位社员写的作业血虐了一脸。

    自己引以为傲的成绩在这些尖子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有没有。

    陈子珍乐呵呵的:“那你看看这里面那篇为佳啊。”

    陆承望不假思索,翻出来一张,苦笑道:“祖之拙见,私以为这篇写得最为巧妙。”

    陈子珍直拍大腿:“哈哈哈!好啊!祖之你有慧眼,这是咱们会长写的!”

    陆承望迟疑:“师兄说的可是吴家二郎吴朋义?”

    “就是他!就是友乐(吴朋义)!不过他文章写得虽然好,性子却不大好相处。”

    “他这人是个真性情,到时候师兄再介绍给你认识。”

    看着一大好青年被打击成了蔫头耷脑的小白菜,陈子珍有点儿诧异,一边筛酒一边好言安慰:“古人云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你也不要太记挂在心。咱们几个日日会讲切磋,则举业不患不成。”

    酒过三巡之后,两人相携着出了龙王庙。

    还没走多远,陈子珍忽然站定了脚步,新奇地指着不远处大喊了一声。

    “友乐!”

    遂哈哈大笑,拽着陆承望帮了过去。

    陆承望顺势一看,只看到个穿着件绿罗窄袖衫的少年。

    走近一看,这少年生得竟然是难得的波俏,皮肤白,桃花眼。偏又配了短剑长弓。

    陈子珍长得就跟个弥勒佛似的,心宽体胖,眯着眼笑得别提有多亲热了:“你怎么在这儿?这几天都没看你出来榜个影儿,倒见我好找。”

    “怎么了?是这几日痛改前非了?决心在家里好好作文章了?”

    吴朋义趾高气扬,嗤笑:“你个陈子珍!知不到什么,少要帮帮。”

    他身后几个襕衫少年笑道:“他?就他还在家里埋头学?他这是老天爷赏饭吃的,用不着学。不过这几日一直在找人来着。”

    陈子珍吃了一惊:“那卖字的三五娘子你竟还没找到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吴朋义就有点儿难受。

    “没呢。”

    同志社里人人都知道他这个做会长的被个当街卖字的姑娘落了面子。那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让同志社的这些会员个个都忍不住拍案叫绝!这三五娘子当真是神人也!

    吴朋义是个少年天才,年纪轻轻就考上了廪膳生员。他家里有几个钱,和陈子珍几个一道儿牵线折腾出了个同志社,做了社长。

    他是个较真的性子,属于那种越挫越勇的。自从那天被张幼双血虐了一脸之后,回到家后就发愤图强,难得认真了一回,头悬梁锥刺股。

    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终于又作出了一篇令自己颇为满意的文章,兴致勃勃地揣着就杀到了城隍庙,欲要再行切磋,结果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望着这空无一人的老槐树,吴朋义整个人如遭雷击。

    合着自己一时瑜亮,那姑娘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儿。

    这能不憋屈吗!

    这几天,吴朋义周身萦绕着股低气压,整个人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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