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双愣了一下。

    来人已经拿到了自己的想要的书,径自走到另一边去了。

    惊鸿一瞥间,依稀可见这是个体量瘦长,高鼻薄唇,长相清峻的熟男,黑发黑眼珠,窄下巴,修眉微蹙。

    他气质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冷,但眉眼平和,似含浩然正气,

    画得身形一似真松树,癯长老刚,蛟龙来宿,寒尽不知年。

    张幼双收回了心思,正准备继续挑书。

    不幸的是,甭管她看中了什么!都被这位仁兄给提前挑走了!

    许是她个头比较矮,男人也没看见她,他在书柜前顿了顿,将手上一本书给塞了回去。

    等他走后,张幼双好奇地踱步到了书柜前,蹦跶了一下,把书拿了下来。

    竟然是上回她没有借到的《四书析疑》。

    翻开一看,除却原作之外,这书页上还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得极为工整,以朱笔在空白处作了批注和圈点。

    这是一手极为遒劲有力的好字,骨峻挺拔,一笔一划,一撇一捺,力透纸背,筋骨俱全。

    张幼双合上书,茫然地眨眨眼。

    呃……这是刚刚那位写的??

    还是那位冷酷无情,头也不抬,运笔如飞的小哥。

    小哥头也不抬:“这回借的是……”

    “还有《四书析疑》?”

    “对,”张幼双用力地点点头,“还有《四书析疑》!”

    一回到家,张幼双迫不及待地就摊开了《四书析疑》,一字一句地扫了过去,眼睛亮晶晶的。

    她有一种预感,她这回捡到宝了!

    刚刚在藏书楼的时候没时间细看,如今细看这手字有点儿像俞巨巨写的啊……

    再往后一看,张幼双的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这本《四书析疑》简直是错误连篇,误人子弟。

    可能那位不知名的巨巨也是这么想的,在书页空白中俱都用朱批作了纠正和批注。

    行笔雄健奇诡,古拙有力,参以灵妙俊秀,更显峥嵘变化。朱批所用的言语平实工炼,毫无浮躁气,几乎详尽地列出了前人注解,佐以个人观点略作补充。

    能将各种推理方式进行熟练而灵活的运用,考据翔实。

    就比如眼前这一句“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无惮改。”“学则不固”的“固”历来有歧义。

    钱穆先生《论语新解》试译为:“一个君子,不厚重,便不能威严。能向学,可不固陋。”

    《十三经注疏》邢昺收录有二:其一是孔安国注:固,蔽也。当学先王之道,以至博闻强识,则不固蔽也。

    其二为“坚固”义,言人不能敦重,既无威严学又不能坚固识其道理也。这也是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所取的观点。

    “固蔽”和“坚固”这二义均为常训,总而言之,对于“学则不固”的解释,无外乎这两种。

    这位不知名的巨巨明显是“固陋”派的。还顺手引《左传·定公十年》《孟子·告子下》《礼记·哀公问》的原句佐证。

    这是直接反对朱熹巨巨的解释啊!!

    与钱穆先生一样,这位巨巨认为这“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无惮改”。

    非止钱穆先生,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议注》中明显也是赞成“固陋”这个观点的,将“不重则不威”和“学则不固”视为并列关系,认为这几句话分指五件事。

    若是将“固”解释成了坚固,就变成了“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成了递进的因果关系。

    此处又引《论语》中各种例子来证明,“则”多用于并列关系而非递进关系。

    除了对“学则不固”的疑义进行了辨析之外,又对其后“无友不如己者”的疑义同样进行了辨析。

    这样一句一句看下去,看得张幼双几乎入了迷,浑身热血沸腾,忍不住埋头各种记笔记,差点儿就犯了她爹张廷芳的老毛病,倒上一杯酒,佐酒夜读。

    看到正嗨皮之处,再往后一翻,后半本却是一片空白。

    张幼双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难道那位不知名的巨巨只批注了前半本就到了还书时限吗?

    恋恋不舍地合上了眼前这本《四书析疑》,张幼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还有点儿意犹未尽。

    都是这位不知名巨巨的锅,她现在完全睡不着了。

    张幼双热血沸腾,心情激昂。

    忍不住站起身,将椅子一推,打开窗,仰头望向了这天上的一轮朗月。

    斜月静婵娟,灯暗玉虫偏。

    晚风细细,花香如熏。

    张幼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五指合拢,拢入了一剪的月光。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指的或许就是现在的心境吧。

    心念一动,张幼双果断又拉开椅子,坐回到桌前,拿起桌上空白的宣纸,用尺子裁成一张又一张的小纸片。

    顺着这空白的后半本,学着这位巨巨的排版,提笔写下了这古往今来各种注疏,再佐以自己的想法和点评,一页一页夹到了书里。

    有这位巨巨珠玉在前,她没有这勇气直接在书上乱写乱画。

    就这样忙活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张幼双突然有点儿尴尬,脸上发烫,总有种关公门前耍大刀的感觉!!

    热血上头果然是不可取的。

    张幼双默默捂脸,内心流泪。

    又实在舍不得自己的劳动成果,想了想,干脆又裁了一张空白的小纸条。

    蘸取墨水,提笔。

    对着面前这张空白的小纸条,挣扎纠结了好一会儿,飞快地写下了一句话,这才合上了书。

    天光熹微之时,她又回到了知味楼,将这本《四书析疑》给塞回了书柜里。

    做完这一切,张幼双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管了。那位巨巨说不定也看不到。再说了她好歹也是出过好几本教辅的女人了!

    踩着金色的日光,张幼双神清气爽,嘴角忍不住越翘越高,蹦跶着回家去了。

    **

    一步一步踩着金色的斜阳,吴朋义推开了面前颤巍巍的柴门。

    吱呀一声,门从外面儿打开,露出了里面寥落的景象。

    布衣瓦罐,蛛网盘结。

    踏着沉重的步伐,吴朋义拂去了桌上的蛛网,嘴角抽搐得略微厉害。

    他现在有点儿后悔打肿脸充胖子跑去赞助张幼双了!!

    当初他和他爹大吵了一架,跑出来的时候,就带了点儿笔墨纸砚,今天大半都赞助了张幼双。

    他有这闲心他还不如卖了呢!

    他本来以为他爹不过就说说气话,总不能眼看着他饿死是不是,哪里想到他爹竟然这么凶残狠心!竟然真的一文钱一粒米一瓢水都不乐意给他!

    刚搬出去的时候,他还能跑到花椒楼里去住,时间一久,钱包就迅速干瘪了下去。

    一搬再搬之下,只能找到这么个寒酸窘迫的柴舍,附近是鱼龙混杂,污水四溢。

    咕噜噜。

    捂住咕噜噜直响的肚子,饿到肠子都打结了有没有。

    这太悲伤了。

    吴朋义望着桌上这空荡荡的碗,默默走到床前,躺平了下去。

    好饿。

    咕咚——

    咽了口口水,吴朋义一个鲤鱼打挺,垂死病中惊坐起。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又看了眼桌上堆叠着的剩下来的宣纸湖笔徽墨。

    他还是得出去找活计!就照之前的计划那样,对,之前的计划。

    吴朋义他之前的计划么,想得倒还是挺美好的。

    具体是这样的。

    简而言之,那就是他想搞话本!

    最近这几年来,话本在坊间风头正盛,像他家主营的科举时文之类的,针对的主要还是学生们,但话本不一样,话本业务的市场前景十分之宽阔!

    他家的书坊名叫伊洛书坊,“伊洛”二字有“伊洛之学”之意。

    所谓“伊洛之学”也就是指指二程理学。

    顾名思义,伊洛书坊的主营业务是科举考试用书这块儿,随着这些年来生意越做越大,他哥吴修齐彻底接手了书坊,并有意涉足于通俗话本事业。

    吴修齐也答应他了,只要他能在没有家人帮助的情况下,成功干出一番小事业出来,他就把这块儿的业务都让给他做。

    他从前吃喝嫖……不不不,“嫖”这个没有,吃喝赌,抹牌道字双陆古玩玉器养戏班子什么的,就没他不干的。

    吴朋义认为,全家在通俗话本、吃喝玩乐这一块儿都没人比他了解更深!

    想到这儿,吴小少爷果断翻身,拢紧了衣服,双目灼灼,马尾一扬,大跨步地又迈出了屋。

    越县一处中低档酒楼内。

    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面有为难之色地望向了对面的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

    “不是我不帮,只是我与宝晋书堂那儿情况,友乐(吴朋义)你又不是不晓得。”

    少年一袭白裳,唇薄色润,鼻若悬胆,剑眉星目,漆黑的发垂落在颈侧,额上鬓角虚虚地垂落着暗红色的发带。

    纤长的眼睫一瞥,美少年,或者说是吴朋义,嘴角噙着点儿笑,笑骂道:“不能帮就是不能帮。你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何至于此!难不成还怕我为难你?!”

    那中年男人见状,略松了口气,把酒来斟:“多谢友乐你体谅了。”

    越县的杨元卿,也就是面前这中年男人,单看其这平平无奇的样貌,绝对想象不出来这人乃是话本界的大手子——三痴散人。

    要说做话本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

    答案就是好稿子!

    最缺的是什么?

    还是好稿子!

    康有为大大曾经说过“经史不如八股盛,八股无奈小说何”,做小说是比做时文还要挣钱的一笔大生意。

    若说吴越两县文娱教育行业上的两大巨头,其一是伊洛书坊的话,其二便是这宝晋书堂了。

    伊洛书坊垄断了时文业,宝晋书堂垄断了话本业,几乎将吴越两县,甚至江南这块儿最优秀的“大大”们都收入了麾下。

    其在话本业的势力之深厚,就连吴修齐想插足都颇感棘手。

    吴朋义是和杨元卿有些交情,便想着把这位从宝晋书堂给挖过来。谁能想到人家根本不吃他贩卖梦想这一套……

    买卖不成仁义在,见对方没这意思,劝过两三回之后,吴朋义也不再多劝,拍手笑着继续筛酒来喝。

    酒过三巡,杨元卿默默瞅了眼吴朋义,又叹了口气,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面上,招呼店小二来结账。

    吴朋义看到这白花花的银子,登时就睁大了眼,跳离席间,搀住了他的手,“你这是干什么?”

    杨元卿苦笑道:“酒钱。”

    “唉,友乐你也别推辞了。”杨元卿拍拍他手背,“令尊和你的事儿我也知晓,你都求到我这儿了,我也帮不了你。”

    杨元卿很羞愧,“这顿饭还是我这做兄长的来请吧!你勿要推辞了。”

    杨元卿的话简直就是一窝蹬心拳,打得吴朋义两眼昏花,面上红红白白,精彩纷呈,目光扫过这一桌子菜,竟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确实不够钱付酒钱,本来还想着赊账。杨元卿也是好心,但这好心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杨元卿一走,吴朋义木然地坐在桌子前,沉默了一瞬,从衣袖里翻出了个小本子,拿出了支朱笔。

    在“杨元卿,三痴散人”几个字边上,画了个鲜红的大叉。

    又看了一眼上面那一溜的“某某山人”“某某生”旁边鲜红的红叉。

    吴朋义将本子塞回了衣袖里,坐在椅子上,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叫了出来。

    “我靠!!!”飚出了个和张幼双学来的词儿。

    这是第几个拒绝他的了?难道这市面上真没好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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