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挥汗如雨。

    在阵阵有力的号子吆喝声中,赤着上身的壮汉在烈日之下,抬土运石,往来奔波。额头上的汗珠如同珍珠在滚动,布满汗水的古铜色皮肤,在阳光映照下散发出金属的光泽。

    在这种炎热天气里工作本来是件极辛苦的事,尤其施工方对于工期和质量都有着严苛的要求,于劳动者而言,更是折磨。一般而言,这种严格要求之下的工程质量先放下不论,工作人员心里多半是有怨气的,即使大家隐忍不发,背后骂娘也是少不了的事。

    但是这个工地上,这种情况并未发生。工人们固然辛苦,却没有多少抱怨情绪,大家士气高昂干劲十足,甚至不需要监工催促,自己就抢着完成工作。

    这一情形出现的原因倒也不稀奇,这些工人大半是自周围乡村招募的青壮,这个水利工程本来就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修建,修的越快越好对自己当然就越有利。以往这种工程都是大家义务劳动,连饮食都得自备,朝廷对这种工作是不会提供经济支持的,偶尔还会把这当成一种徭役强迫百姓必须完成。这次所有出工的青壮不问住处,都能按照每天出勤获取工钱食物,运输土方石料还有计筹,如果工作量超出考核标准就可以获得奖金,在物质刺激下,人们的干劲自然就足。

    除了这一点,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顾家公子顾实人就住在工地上,铺盖放到堤坝的窝棚里,与工人同吃同住。大家吃一锅饭,睡一样的窝棚,甚至顾实还会参与到施工中,与工人一起干活。固然他的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可他毕竟是个有功名的老爷,居然和一干农夫一起工作,一头汗一身泥,这一点就足以让这些工人心甘情愿供其驱驰。

    一个二八妙龄面容清秀的农家少女,头上包着帕子,手上提着木桶在堤上行走。看着一群光膀子干活的大汉,少女的脸微微泛红,低下头贝齿轻咬朱唇,加快了步伐。有认识她的男子热情地打着招呼:“阿螺,你是来给我们送汤的?”

    少女不抬头,低头答道:“是啊,娘给各位叔伯兄弟煮了汤来解暑。”

    “阿福婶人真好,每天都给我们送汤。正好刚才抬了条石上来口渴的紧,盛一碗来喝啊。”

    少女却不理他,依旧向前走。一旁另一个男子笑道:“你这腌臜货也想喝八妹的第一口汤?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大姑娘的头口汤可是给读书人留的。将来阿福婶家要改换门庭出读书人的。”随即,便是一阵笑声。

    这些乡下男子素质不高,在工地上也是荤话居多。若是已婚妇人多半会以更荤的回击,可是这少女还是个未嫁之身,如何受得了这种话。再者一大堆光着膀子的男人只好加快脚步,心慌意乱之下,几次险些跌倒在地。

    寻找顾实倒是不难,工地上唯一一个穿着上衣的男人就是他。虽然一身儒衫早就撩起下摆挽起袖子做个短打,但是比起那些赤膊者还是强的多。但少女见到穿着上衣的顾实却比看那些赤膊汉子更害羞。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向下滚,面如酡红,手颤抖着将一只粗瓷破碗举在顾实面前,昨晚梦里的那些话,全都闷在了心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实倒是很爽快地接过碗,将里面的绿豆汤一饮而尽,掏出一方已经不怎么白的手帕擦擦嘴巴,将碗交还给女子。

    “姑娘把汤给其他人喝吧,大家都很热,正好解暑。今晚上令弟来窝棚读书时,你不要送他了。晚上太黑,这里人太多太杂,一个姑娘家不安全的。”

    “嗯。”女子低头应了一声。顾实举着碗,少女却没有去接。两下这么僵持了片刻,少女才道:“顾公子……你的衣服……该洗……”

    “不必了,工地上就是这样,洗得不管多干净,很快也会变脏,不必姑娘费力再洗。再说工地上雇了洗衣婆的,交给她们洗就好了。”

    “不行啊,那些婆子粗手笨脚的,公子的衣服交给她们会洗坏……”少女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字,脸涨得更红。明明平日里不是如此怕生,与顾实也见过好几天,就是无法做到坦然面对。

    就在这当口,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守拙,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姑娘家一片赤诚,你也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心。人家一个姑娘家主动提出给你洗衣服,你怎么能不答应?姑娘别怕,本官回头下个命令,他的衣服只能你洗,别人不许碰就是。还有啊,人家姑娘家送弟弟来读书,你不要乱干涉。担心她回家不安全,就送她回家啊,连这都用本官来教么?”

    这声音对女子而言也不陌生,她寻声看过去,连忙跪倒在地道:“民女拜见青天大老爷。”

    一身官服纤尘不沾的范进,与一身鲜红袄裙的薛五牵手同行。人群自动分开,两人已经快步来到顾实面前。顾实看着薛五和范进的亲近模样,脸色微微一沉,将头掉过去不看范进,冷声道:“你答应过我的,河工上的事不插手,来这里做什么?有这个时间你该去抓那些逃奴,而不是来这里捣乱。”

    “那些逃奴的事已经解决了,你没听说么?罗武被活捉,过几天就该问斩了。他一被拿,其他人就无关紧要了。我来这里只是看看工地的情形,放心,我绝对不会干涉你的决断。你工作我放心得很,知道你老兄把河工看得比天大,自己吃住在河工上不说,谁的面子都不给。用工选料亲力亲为,就连巡抚衙门那边来的条子也不认。有你这么个拼命三郎在,河工上的事我自然是放心得很。但是正因为放心,我才要过来看看,你生活的如何。像你这么能干的河工专员若是病倒了,我又找谁接替?再者说来,我也要问问,你这里还需要些什么,有没有什么要衙门帮忙的。你有困难只管开口,本官来想办法。你也知道,现在衙门不像过去,手头有了些钱,可以帮你解决一些难题了。”

    顾实哼了一声,“你说的就是公债么?我也听说了。以官府名义向缙绅举债,这种杀鸡取卵的法子真亏你想得出?若说困难我自然是有,但是会想办法克服,不会用你的公债钱。河工的事我来负责,不管是谁的面子我都不会给,也包括你在内。如果是想为谁关说,还是趁早你只管看,哪来有问题,只管找我说话。现在我要干活,没时间招呼你了。”

    范进一笑,“顾兄请便,本官自去转转就是了。这位姑娘,你给我带路好么?”

    那名为阿螺的少女面色通红,战战兢兢地在前领着路,却不敢去看范进。薛五从她手上接过木桶,提在自己手里。少女争不过她,就只好道谢。薛五大方地笑道:“这位姑娘,范大老爷很吓人么?怎么你都不敢看他的?”

    “不……不是。大老爷是白面包公,是我们江宁的活菩萨,我们怎么会怕大老爷?只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懂得礼数,怕是冒犯了大老爷。”

    范进笑道:“这位姑娘太客气了。你的事我听人说过一些,令尊死于水灾,灵堂拉扯你们长大,所以对于治水的人和事,你们都支持。家里没有丁,就来送汤水,这很好。过后我会派人送一笔钱给你们算是奖赏,未来还会给你们免两年田租。做县官的职责就是要教化百姓,教你们东西,是我的职责。你不敢看我,只听也可以。你想要一样东西,不管有多难,距离你又多远,都该用尽全力去争取,哪怕拿不到也要尽力去试,如果一开始就不敢去试,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阿螺的脸红着,心里砰砰乱跳。这不同于村里闲汉聊骚,而是父母官在一本正经跟自己说这些,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五这时从头上拔下一根钗,插到少女头上,“阿螺姑娘,你很美的,好好打扮一下,保证有许多后生追着你转。不用那么害羞,也不用担心什么,相信自己,一定行的。”

    阿螺的脚步轻飘飘的,解下来的路程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这么走回的家,范进以及那美丽的姑娘说了很多话,她的脑子昏昏的,并没记住几句。翻来覆去记在心里的只有一句话:他们真的是好人。

    把少女送回家的两人,开始在工地上散步,薛五毕竟是行院出身,不像阿螺那么害羞。看着工人们赤膊工作并不在意,在她眼里只有范进,这些人怎么样其实她并不在乎,也入不了她的眼睛。

    “退思,你为什么要帮那女孩子呢?顾实已经成亲了,你这么帮她对她真的是好事么?如果说做小,我看还不如你把她收了,她才活的快活些。至少我敢打赌,她就算真进了顾家,顾实也不会放下衙门里的工作,陪着她出来散步哄她开心的。”

    “顾实这种人我最了解不过,他是个君子,不负责任的事肯定不会做。只要他和那姑娘成了好事,就得给人家一个名分。你教了她那么多,只要不是太笨,这姻缘就能成。顾实虽然看我不顺眼,但他治水确实厉害,前几天那场大雨,有几个乡遭了水淹,他修的堤坝固若金汤,丝毫未损。这人又是个耿直脾性,工料上铁面无私谁的面子都不卖。这么个人才可遇不可求,给他点甜头也是应该。”

    “可是他有夫人,那姑娘只能做小。”

    “只要两人有情,做小又有什么关系呢?顾实这人不会苛待妾侍,而家里只要男主人肯为妾侍做主,妾侍就不会受气。”

    薛五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哦?退思的意思是说,将来若是我受了气,就是你不肯为我做主了?”

    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范进柔声道:“五儿,其实是我对不住你。本来说好出来玩的,结果又是抓罗武,又是视察河工,把玩和公务混在一起,实在是太没有诚意了。”

    “退思别这么说,你现在在上元发行公债,这事之前没人做过,于整个大明都算是首创。这么紧要的时候,不管是谁都要在衙门里办公,应付各种局面。你却带着我出来玩,我已经很知足了。如果咱们真的去游湖爬山,那些言官老爷还不拿口水淹死你啊。再说你这县令,又能游哪个湖,爬哪座山?”

    说着话薛五噗嗤一笑,范进在旁看着美人含笑的模样,心情也一阵激荡,小声道:“你好美。”

    “那你说,是我美还是干娘美?”

    范进无言。

    好在这种尴尬并未持续,薛五微笑道:“好了,不逗你了。这次从湖广一回来,干娘就找我坦白,还发誓是她勾引的你,与你无关,保证今后不再往来,让我别怪她。看得出干娘对你是动了真心,否则绝不会这么维护着你。你不许负了干娘,否则连我也不理你了。”

    “五儿……你不生气?”

    “生气自然是生气的,不过我这次护送相爷家眷回乡,也算是开了眼界。以前在江宁迎来送往,自以为见过无数达官显贵人家势派,以为所谓富贵不过如此。直到这次的行程,我才算看到什么才叫富贵,什么才叫位极人臣,也明白了自己和张小姐之间究竟差着多远。过去还想着和她争一争,她虽然比我漂亮,可是我比她更能伺候你。这回见了她的手段和势派,这份心思我是不敢有了,她只要随手一捻,我就会粉身碎骨,你连找我都找不到。”

    范进一皱眉,“舜卿难为你了?”

    “那倒不曾,或者说她不屑为之。就是张家那些管家婆子就足够对付我了。大家面上带着笑,说着好话,就把我损了个体无完肤。若不是我在行院里早就练了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心思窄一些的,不是自己寻了短见,就是有多远走多远,从此再不存嫁入高门的念头。”

    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三声慢还想着到张府去做姨娘。却不知到了张家要受多少的罪,大小姐的心机手段非我能及,有干娘帮我,将来你帮着她欺负我时我也好有个人给我当靠山啊。”

    时近正午,日头渐毒,两人自河堤而下,走向远方的树林。走出好一阵,薛五才低声道:“其实这次回来之前,大小姐对我说过,她眼下不能来照顾你,就要我代劳。既然她这么说了,我就不和她客套,将来要做妾侍,如今暂且充几日当家夫人为你分忧。你对江宁有上面布置跟我说说,我帮你运筹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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