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采茵是在两天前来到郑家的。她这种过了气受过伤的行院女子,心思是格外敏感的,哪怕一些正常的反应,在她看来都会想想是不是男方在嫌弃自己,是想要分手的表现。放榜前,丫鬟请了几次没请来人,她便觉得范进对自己厌烦了,放榜之后,得知范进中了会元,钱采茵更是自惭形秽,认为自己配不上他。

    本来两人的关系差不多到这一步就断了,直到不久之前,有一位大贵人出钱给她赎了身,又让她到郑家铺伺候范老爷,算是让两人的关系起死回生。于这位大贵人的身份她不清楚,只知道即便是一向自恃有礼部背景而目中无人的石大娘,对那边都得客客气气,不敢有丝毫放肆,就知道是个很了不起的遮奢人物。

    范进大抵猜的出,那所谓的大贵人,多半就是张府的某位管事。送一个女人到自己身边,就跟送玉玦一样,都是拆婚的手段之一。望着自己挂在腰里的玉玦,范进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心里暗道:相爷,感谢您赏玉,老丈人给女婿点东西,也是情理之中,改日我再孝敬您一个外孙就好。

    他必须承认,张居正是个极有智谋之人,这手拆婚手法玩的很是高明,若是普通的情侣,多半要被这手法所算计搞的劳燕分飞,从此两不相见。可是自己和张舜卿之间有约定的密码,这却是张居正所不知道的。这种密码手段,还是当初在上京途中,情侣之间出于好玩搞出来的,现在则用来和张居正周旋。

    范进两世为人,前世对密码知识虽然没学过,好歹有谍战剧的熏陶,比情报战还处于原始形态的古人终究是多了些见识。他研究的密码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填词,借诗词传递消息。每首诗词第一句第一个字,第二句第二个字以此类推,传递想要表达的消息。以张舜卿女相之才,做这样的文字并不为难,张居正饶是学问渊博,也看不出其中藏了这样的哑谜。

    张舜卿在书信里提醒范进,书信必为父所阅,所以两人写的,都是尽量讨老人欢喜的话,内心的相思全都掩藏在文字之后。是以这环只是张舜卿对父亲的试探,而非真的要送什么东西。

    再者她如果真要分手,送来的绝对不是这块玉,而该是两人联结在一起的头发,还有那些画。其中有几幅画的内容,是能导致张居正血压飙升的压箱底级别,想必相爷是不知道的。

    虽然张居正立志拆婚,却不排斥自己做一些幕僚工作,这在范进看来终归是个好现象,证明对方还是认可了自己的工作能力,这对于自己未来的发展总归是大有好处。

    而且从对方送一个女人来的安排上看,张居正没想和自己彻底翻脸,送这个钱采茵就算是对自己工作的酬劳。毕竟眼下扔过来的这堆活,自己如果放手说不干,谁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他不认为自己有多厉害,比这个时代所有人都高明。但是他毕竟有着两世为人的经验,见识方面的优势总是有的。比如户部的帐目,受限于记帐手法,往往成为迷魂阵。帐房先生的记帐算帐本事在当下算是秘技,必须拜师学艺,得到师父认可后才能学到,知识垄断的厉害。一般的知识分子也未必真会算帐,会算也未必能看懂。

    可是不管这个时代再怎么对知识垄断,使其神秘化,原始就是原始。龙门帐在当下才是雏形阶段,很多方面还不完善,跟拥有后世财务经验又自己在剧团管过帐的范进比,实在差的太远。不但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帐目理出头绪来,连记帐方法都写在上面,日后便于推广。

    除此之外,对草原情报分析归纳,工部的工款核算这些工作范进自问,或许比不上这时代那些老谋深算的家伙看的远,看的透彻。可是自己的思路和见识,还是能碾压大多数古代人,只要把思路提出来,对他们能起到一个规劝或提醒作用就满足了。

    他不是那些穿越小说的主人公性子,没想把一切都抓在手里,更没想过要让古人都服从自己的指挥。一个社会能够正常运转,是若干部门通力合作的结果,不是一个妖孽能独力完成的。而一个社会的制度,也必然是建立在这个社会客观的科技及生产力基础之上。超前这个时代太多的制度,拿出来不会让人觉得厉害,只会让人觉得可笑且不可实施。

    是以范进在一些具体事务性工作上会搞些现代方法来提醒,但是在大方向上,只负责提意见,不去尝试说服谁。就像是兵部的武器,他不会就发展方向说什么,只会从经济投入产出比例上提出意见,简而言之就是:这种武器开销太大,不建议支持之类。这一刻的范进,总觉得自己像是花旗国超级英雄片里的短命反派,过段时间就会被黑化的博士干掉。

    张居正对自己的工作看来很满意,证据就是扔给自己的工作越来越多,连三月十四都没有停止的意思,不知道明天自己殿试时得到是一张卷子还是一大堆待算帐目。

    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老爷,您也累了吧,让奴家为老爷按按肩膀,放松一下可好?”

    范进回头朝钱采茵一笑,“钱大家对不住,我这实在是有点忙,你若是觉得闷,就出去走走,或是买买东西什么的都行。再不陪臭丫头说会话。”

    钱采茵摇头道:“老爷忙公事,奴家怎么会离开,又怎么会觉得闷?在清楼的时候,大多数男人来都是找乐子,但也有一些人是要来清楼谈事情的。那个时候我们就要在旁边伺候茶汤酒席,哪敢多口。若是从良嫁人的,十几天见不到相公也是常有的事,要是这都受不了,那就是自己的功夫没修炼到家,注定要吃亏。”

    她微微一笑,“奴家自知老丑,若是再敢学那些年轻姑娘一样撒娇,就是自己找着挨打了。就是想要做点事,为范老爷出点力,不要显得自己是个吃闲饭的。”

    “钱大家客气了。其实你来之后,已经帮了我很多忙,哪里是什么吃闲饭的,过来。”

    范进伸出手,钱采茵脸色微微一红,看了看门口,小心地坐到范进身边,将手握住他的手。

    多一个女人在家里,其实是很有好处的。比如范进主仆三个,其实是一对半懒虫,即便是关清也是练武时勤快,做家务时偷懒。又当惯了单身汉,衣服三五天不洗寻常事,十几天不洗也正常。至于房间更是从不打扫,什偶尔打扫几下,也是敷衍了事,生活环境很差劲。

    钱采茵虽然是诗伎出身,但却是如个合格的主妇,来到小院之后,就把房间收拾的干净,几个人的衣服饭食也由她一手操办。除去范进自己贪图简单,又比较喜欢前世本地特产饮食执于炒肝卤煮外,关清、范志高乃至郑家人都因为钱采茵的到来而吃了几顿可口饭菜。乃至郑承宪私下里也说过,家里总要有个女人才像个家的样子。

    这个女人身上并没有普通行院女子的轻浮,一经从良,便能洗尽铅华安于平凡,严格说起来,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主妇。

    范进不是圣人,虽然对钱采茵没感情,但有个女人在身边,晚上自然就不会秋毫无犯。清楼里没做的事,在此时终于完成了。

    钱采茵身体素质不如薛素芳,但终究是行院里的女人,受过伺候男人的训练,也懂得怎么让男子满意。而且其又很是迷恋范进,不管范进如何需索,她都会咬牙坚持下来,不会像张舜卿那样求饶喊停。

    如果不考虑出身,钱采茵嫁给一个普通人,完全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妻子,相夫教子度过一生。于露水情缘来说,其不算热情如火,但是可以做到温润如水,不会让男人感觉到压力。于辛勤工作之余,在她身上可以缓解疲劳减轻压力,从这方面看,其实这也是男人恩物。

    被范进牵着手,钱采茵很有些受宠若惊,头向下低着,脸微微泛红。一个本已经阅尽人间百态的女子,早该到了风起云涌处变不惊的地步,可此时一旦对男子动了心,乃至有了肌肤之亲之后,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又成了那个初陷爱河的小女子。被心上人牵着手,心情于羞涩中又有些期待。仔细听去,便能发觉她的呼吸其实已经凌乱,怀里如同揣着几十个兔子,跳的不成样。

    既然走进了范进的生活,对其与张家的关系她其实是知道的,也就越发清楚,自己钟意的男人是何等了得,也因此就越发沉迷其中。明知道与这个男人做不成长久夫妻。却控制不住地爱上他,并因此格外珍惜眼前这种机会。

    轻声道:“老……老爷,您要做大事,不用管奴家的。奴家只是想伺候老爷做点事,然后我就去烧水煮饭。还有啊,衣服靴帽都已经预备好了,都用熏香熏过了,不会有什么异味。”

    范进道:“这几天辛苦你了。这边的情形不比家里,几个大男人都是懒货,说到吃就厉害,说到做家务,就都不在行,里里外外全指望了你来想办法,离开你还真是不行的。本来你在石大娘那里时,其实也不用做这么多工作的,到了我家,反倒是让你受苦了。”

    钱采茵连忙道:“老爷千万不要这么说,奴家在坊司胡同生张熟魏,做的是没廉耻勾当,在老爷身边却可以做个侍妾。比起来,奴家自是愿意留在老爷身边做事,也不想到石大娘那里去。奴家自知配不上老爷,眼下老爷身边没人照顾,奴家来服侍着。将来有了人,奴家就会离开,不会纠缠老爷给老爷找麻烦。”

    “言重了,这话真的谈不到。其实我想过你的去处,只是不知道你自己是否愿意。”

    钱采茵低下头道:“奴家是老爷的人,又是那样的出身,没有什么愿不愿的。只要老爷吩咐,奴家只有听话的份。只求老爷不要把奴家随便送了给人就好,奴亦不敢奢望做侍妾,只求能做个婆子丫头侍奉左右,有一口饭吃就够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向来把钱姑娘当做朋友,怎么会当你是仆人来用?我其实是想不知道自己未来安排在哪,如果做京官还好些,如果是外任,钱姑娘你跟着我舟车劳顿就太辛苦了。所以我们可以这样,如果我在京里,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什么再说。如果我外放,就把钱姑娘安排到江宁去,我在那里有个小生意,是与人合着干的。主要是吃武行饭,但是任何一个买卖,都不可能靠一群武夫撑起来。算帐管理,都离不开文人。钱姑娘懂得文墨,不知道会不会记帐算帐,到那里当个帐房不知能否胜任。当然,这要看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将来我不做官,就也要回那里做事,大家自有相见之期。”

    钱采茵道:“薛五姑娘是不是就在江宁的那个生意里?”

    “正是了。”

    钱采茵面色一喜,“老爷心里,已经愿意把奴家和薛姑娘一起看待了么?”

    “我说过了,我们是朋友来着,我从没把钱姑娘视为下人奴仆,钱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范某欠了你很多人情,自然要有补报。”

    钱采茵道:“老爷别说什么补报不补报的,这听着就远了。既然拿我当朋友,咱们互相帮忙不是情理中事?再说奴的心思,范老爷难道还不明白?只做这几日夫妻,奴心愿足以。”

    她说到动情处,脸微微一红,原本只能算是略有姿色的模样,此时竟是娇艳动人。范进一时心头情动,朝着她脸上亲过去,钱采茵亦是主动地迎合,口内呢喃道:“老爷……你一定可以留在京里做京官……做翰林,将来做相爷。妾身手上还有几文私房,情愿都贴补给老爷开销,为了老爷……我什么都给。”

    就在两人的嘴唇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当口,房门忽然被推开,郑婉从外面一步冲进来,随即便指着两人尖叫着道:“你们……你们……”

    这年月民风保守,即便是夫妻白天也不好亲热,何况钱采茵身份尴尬,赎了她出来的只说让她服侍范进,没说怎么服侍。固然心里有数,但从表面上说,也可说只做丫鬟不做其他,至少在关系上是不硬气地。这下被撞破,饶是其出身清楼也羞的满面通红,想要解释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范进倒是很大方,“瞎喊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你不敲门就进来有事啊。”

    郑婉显然还没从方才的刺激中恢复过来,有些慌乱,又有些语无伦次,挥舞着胳膊道:“我……我把富贵不到头的绦子编好了,拿来给你,谁知道你们……你们不要脸!我讨厌你们,再也不要理你们!”

    说着话,小女孩将手里一根编好的丝绦朝着范进丢过去,双手捂着脸向外便跑。钱采茵连忙拣起那根丝绦递到范进面前道:“老爷,这都怪奴家不好,是奴不该引诱老爷。要不要把人追回来啊。”

    “追她做什么,疯丫头,一会自己就回来了。小孩子没见过世面,你别害怕她。”

    话虽如此,钱采茵却还是有些心惊肉跳,至少在太阳落山以前,不敢再和范进亲热。坐的也离他有一些距离,回想着方才的情景,心头兀自砰砰乱跳。由于自己心虚,于其他事顾不上,也就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事:小丫头为什么生气,她又是否犯的上。

    、

    就在这当口,房门再次被撞开,郑婉人几乎是滚进了房间里,顾不上和谁生气,而是大喊大叫道:“大老爷救命。坏人!大哥遇到了坏人,流了好多血!他要死了,大老爷求你救救我大哥,他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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