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会试的时候,各省进京学子数千人,再加上官员、商贾,京师的住房此时极为紧张,范进到京又晚,想要找个住的地方,并不是容易的事。时下最适合他住的地方,其实是广东会馆,毕竟他一个堂堂亚魁,完全可以把其他举人踢出去,自己硬顶出两间房子来,这也是考试名次带来的相关特权之一。可问题是带了薛五和桂姐,这条路就走不通。

    桂姐虽然不是三寸金莲,但出身也是小康之家,在丈夫滥赌败光家产前,也是个阔太太,不怎么能吃苦。南方人本就受不得北地苦寒,加上被冯邦宁吓一吓,手软脚软,再一走长路就吃不住劲。没办法只能范进出钱给她雇了一顶轿子,于她的仆人身份来说,简直就成了累赘。

    范进与她没有什么瓜葛,也没碰过她,自然犯不上这么给面子,说到底,还是看薛素芳金面。薛五也知这里的关系,却没有道歉或是道谢,只是来到范进身边,看看他那件破损的珍珠毛大袄,很有些江湖气地问道:“退思,你受伤了没有?”

    见范进看过来,她朝范进一笑,“我听张大小姐喊你退思……就有样学样了,如果不合适,就改口。”

    作为马湘兰教出来的女子,又在江宁这种地方,可以混到花魁行首这个层次,不管走的什么路线,基本素质都不差。一颦一笑,其实都是有表演的因素所在,保证让客人觉得好看。

    范进与她也亲昵过多次,见她笑也见得多了,可是她此时的笑容跟以往大不相同,显得更为自然随意,清新自然,竟是两人相识以来,最美的一个笑脸。他愣了愣,

    “没什么。凤老这易筋经玄妙的很,至少在扛打上我还是很自信的。再说这衣服也卸了好几成力,衣服破了人没事。”

    “人没事就好了。等找到落脚的地方,我帮你看看,如果受伤要抓紧治。对了你还没跟我说,我可不可以像大小姐那样,喊你退思。还是……要喊其他什么。”

    “名字就是要人喊的,你当然可以喊我退思这没什么,只是一路上从没听你喊过,猛一听起来有点怪,不当回事的。其实只要你开心,喊什么都好。你我之间很多话不必说明,我的心意你知道的。五儿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京师不比别处,遍地眼线,尤其我们方才和冯邦宁冲突一回,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私下看着我们,做什么都不方便。所以我们都应该懂得避嫌,除此以外其他的,都无所谓。”

    薛五点头道:“我明白的。我们这种行院女子呢,都懂得该怎么帮男人遮掩的,有些男人家里有个醋坛子,自己还喜欢出来花。如果被他家里的母老虎发现,带人打上门来,就算人不吃亏,生意也没得做。所以四娘教过大家,千万要学会帮男人遮掩,不要让他娘子发现相公在外面偷吃的事,这样才能细水长流。这种事我很擅长的,放心,不会走漏风声。”

    范进笑道:“那就最好了。还有五儿,你现在这样子,其实最好看。以后多这样笑笑最好。”

    “是么?你不觉得我这样很没规矩,不知道进退?”

    “不觉得啊,我倒是觉得这样很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很满意。”

    薛五点点头,“只要你满意,我就按你说的做好了。走吧,我们先找房子,再做其他。”

    由于大批举子蜂拥而至,就有大批商贩进京,抓这个商机做生意,京城里的人就格外多。范进在京里的关系,除了张居正这边以外,就是恩师侯守用。可问题是侯守用做给事中的,连上京路费都是范进赞助,想想也知道,他在京里不会有什么大房子,这个关系指望不上。会馆又不好住,住宿就成了个问题。

    范进方才为了在未来岳父家人面前撑起场面,不向姚八求援,现在想要找个房子住,倒是个难题。好在京师这个时候,各处中介商人都会出来赚钱,专门帮人承租房子的瓦摇头也不例外。两个抬桂姐的轿班收了五百钱的好处,便介绍了一个在附近厮混的瓦摇头,与范进接触商谈住房子的事。

    这个瓦摇头看着也有些匪气,一双贼眼总是向薛五这片瞟,但是其手上,倒是真有一处房源。眼下住店房其实很不容易,各大小店基本都已经住满,即使有房,住宿环境也不好。范进好办,两个女人住宿就麻烦。倒是那种民家院落,还有一些空着的。

    当然,在现在这个时候还能空下来的小院,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地方太偏僻,二就是太贵不合算。这名瓦摇头介绍的院落位置还好,但是租价极高,且一收就是三个月房费另交三月押金,中途退租不退钱。

    眼看考试在即,中了试可能外放,不中也要回家,这种租赁条件,摆明了就是敲竹杠的。但是范进手上的银子不少,倒是不在乎这点开销,那房屋地方虽然在外城,但是距离崇文门这边距离并不算太远,于地段而言,已经可以算是黄金地点,便点头答应。

    瓦摇头带着道,引着一行人走了约莫顿饭工夫,眼前便闪出一座四合套。京师居民区称坊,其下称铺,而这间四合套所在的位置,便叫做郑家铺。

    在范进上一世,这种地段的四合套每一座都堪称天价,能住进这里的,基本都可以被称为土豪。虽然是京师土著加拆二代,也无缘住在这种房子里。结果在这一世,自己倒是圆了这个梦,看这院墙很是规制,房子倒是不错的,就是院门有些差,似乎被人用外力破坏过,院门破破烂烂的,范进皱着眉头道:

    “这里行不行啊?门破成这样,四周又没什么邻居,会不会闹贼?”

    那瓦摇头笑道:“范老爷放心吧,这院门啊没什么,房主人懒,不拾掇,可不就成这样了。回头您破费几个钱,找人收拾一下,花不了多少,保证修好。小的就认识几个不错的木匠漆匠,都是在工部做事的,没事的时候也接外活,找他们来管顿饭,给个酒钱就办了。您老人家是大富大贵之人,不在乎这几个。这一片您别看有点背,可是放心不闹贼。再说,要不是这么背,哪能轮上您住,早让别的举人老爷住下了不是?”

    说话间,这人用力擂响了门,应门的是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声线很稚嫩,似乎还是个孩子。开了门,范进看过去,就见一个头上挽着双丫髻,一身破布裙的小女孩满脸怒容的看着自己这一行人。

    小女孩个子不是很高,脸上满是烟尘煤灰,很有几分狼狈,模样被烟灰挡着看不大清,只能看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泉。衣服上打着许多补丁。人虽小但是很泼辣,并不怕人。双手插着腰,朝瓦摇头大喊道:

    “你睡糊涂了?这才刚几就来要钱?不是刚给了么?”

    “小丫头片子,你说话别这么冲啊,准是又没升着火吧?我跟你说,你得买干柴禾,你用那拣来的湿柴禾可不光剩呕烟么,你家天伦呢?”

    “躺着呢,他的病这个时候犯,有什么话你跟我说是一样的。”

    “你哥呢?”

    “干活没回来呢,我不说了么,你有话跟我说,别蘑菇!”

    “跟你说啊,也行。你看见了吧,这几位是广东来的举人老爷和家眷,要下科考试的,在你们这住些日子。房钱我收了,下个月我就不来了。”

    小女孩警惕地看着范进一行,又看向瓦摇头道:“不行!他们这里三个男的,我们女孩家,不方便。”

    “嘿我说,你倒是会跟你大叔闹事了是吧,还女孩家不方便了。你家欠那么多钱,不租房子怎么还啊。人家这里也有女眷,轿子里一个,这外头一个。到时候有婶子陪你做伴,还能给你梳头呢,看你都什么样了,一脑袋虱子了吧。我跟你说,就这么着了,你们爷们没住上房吧?”

    女孩哼了一声,转身向着院子里走,边走边说道:“没住没住行了吧!我告诉你,这些人住进来行,可是得把字据立清楚,你得给我们打印戳,证明银子你收下了!”

    这四合套前后两进院子,与范进在村子里的房子,有些相似之处,大抵就是范家的老宅翻了一倍。但是从房屋质量和规模上,比范家当初那草房要强出不止一筹。前后八间房,全都是瓦房,其实在京师来说,也算是很值钱的房产。

    院落里收拾的很有生活气息,一口荷花缸上面盖着盖子,鱼缸、花盆样样俱全,院里还栽了一棵梨树,证明院落的主人曾经是个热爱生活手脚勤快之人。只是眼下鱼缸空空如也,花盆里只剩了土,只有梨树还在苟延残喘。

    小女孩没好气地对范进一行道:“你们要非住下也行,丑话说前头,我爹可有痨病!”

    那瓦摇头取手朝着小孩头上落去,“我让你胡说八道!我告诉你,要是不还钱……”他的巴掌落了一半,就被范进轻轻叼住了腕子,面色严肃道:“有话说话,打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他只微一用力,这瓦摇头就连连叫道:“老爷饶命,老爷快松开!”随即抖着手腕不住地吸气,“一个读书人怎么力气这么大啊,您听我说,这家主人是有病不假,可他真不是痨病。您想想,如果真是痨病,小的还敢往他们家来,不早跑了?再说这丫头还能活蹦乱跳的在这气我?他就是个咳嗽,老病,去不了根。这是个要全家性命的病,钱花了不少,依旧治不好,什么活都干不了,光得花钱。欠了我们这些街坊的债,就只好拿他家房子来还,又不好把他赶出去,就收点租金。这丫头一嘴瞎话,就是怕干活,您说,要是像她这样,她爹哪来的钱还帐?我这是替她爹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呢。”

    范进道:“人家有爹,不用外人教训,这房子我租了,其他的事你不用管。如果有什么事,我再找你。”他又看了一眼小女孩,见小女孩也正瞪着他,虽然方才自己帮了她一把,可是小女孩依旧对自己没有好感,叉着腰瞪着眼睛看过来,像是个保护自己地盘的小老虎。

    薛素芳这时上前一步,朝小女孩笑道:“小姑娘,你姓什么啊?”

    “不要你管!”女孩朝薛素芳吼了一声,朝几人道:“你们非要住也行,反正到时候别后悔。我跟你们说个规矩,我爹住在内宅下房,你们两位奶奶要是想住内宅可以,但是不许轰我爹走,要不你们就都住外院。还有得立好了字据,不许拿我家东西,弄坏了什么得赔。还有……”

    “有什么?小畜生,还不给我滚回去,谁教你这么没礼貌的。尤其还敢跟读书人面前放肆,简直是该打。”一个衰弱的声音从女孩身后传来,只见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手里拄了根木棍,从内院走出来,前后没走几步路,已是气喘吁吁,他满面病容说话也没什么底气,连范进都吃不准他是不是真有痨病。

    小女孩一见男子,叫了声爹,就跑过来扶,那中年人却毫不客气地举着拐杖打过去,“不听话,不听话,你要气死我才甘心是不是?小小年纪,说话这么没礼貌,你唐大叔是为了咱家好,你倒把客人向外赶,还敢跟读书人摆脸色,我……”

    打跑了女儿,这中年人才到范进面前见礼,他与这个时代大多数百姓一样,对读书人很尊敬。尤其听到范进是举人之后,更有些诚惶诚恐。那瓦摇头见他们彼此对上话,也就上前与范进立契,拿了房钱就走。

    这中年人很有些惭愧道:“若是按我的本心,实在是不敢说举人老爷的房钱,可如今这房子虽然是小人住着,小人却做不得主。几文房费,都得还人的亏空,说到底,都是我这个病闹的。惭愧……惭愧。”

    范进笑道:“住人房子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您不必客气了。还未敢请教,您尊姓大名。是京师老户了吧?”

    “在老爷面前,哪敢称什么尊姓,小人姓郑,上承下宪,大兴人。早些年做买卖,赚下了这套房产,不成想害了一场短命的病,却又都断送了进去。连自己的儿女都受牵连,实在是惭愧……”

    郑承宪?范进隐约觉得这名字在哪听过,但是一时却想不起来,大抵是前世某个爱追星的女友,追过一个类似名字的明星吧。既然想不起,便不在意,只问道:“老爷子家中还有什么人啊?”

    “一个儿子,一个闺女,儿子叫国泰,出去做活了,不干活一家人就没嚼谷,丫头就是这个不听话的小要债鬼,还敢跟读书人面前耍横,等她兄长回来,看不揍她!”

    两下寒暄几句约定,范进一行人包括两个女子在内住在外院,郑家人则住在内院,厨房厕所则是公用。事情一谈妥,郑承宪便又回了内宅养病,外院交给范进一行。那小丫头其实很勤快,外院收拾的也颇干净,只要再拾掇一下,就可以入住。

    范进看看时辰,起身向外走,薛素芳问道:“去哪?”

    “刑部,看看恩师。”

    “等我一会,我也去。”薛素芳大方地说道,范志高忍住笑,桂姐也是一副笑咪咪的样子,薛素芳看看他们,“笑什么?做小妾的这个时候不邀宠,难道等到大妇回来啊?我去换衣服,陪退思一起走。你今天得罪了冯邦宁,万一他再带人报复,我在你身边可以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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