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麻子已经记不清,自己的胆子是何时变的这么大的。刚一开始入行时,他与普通的菜鸟没什么区别,收几文孝敬钱,就要紧张好几天,第一次从伎女身上下来想要给钱时,反倒被看场子的打手嘲笑是新来的。一心想要捉贼,结果查来查去,查到某位勋贵府上,不但案子查不下去,自己反倒被几个人堵在小巷里挨顿狠打。

    渐渐的,他明白了做捕快需要的是脑子,眼神,人开始变得灵活,钱收的越来越多,贼抓的越来越少。地面上城狐社鼠定期交孝敬钱给他,他也为这些人当靠山。日子过的越来越滋润,在衙门里的口碑反倒越来越好,乃至六房办偶尔也会请他喝杯酒。

    娶了个眉眼周正的妻子,又有了儿子,一切都变的美好,直到某一次,他去外省办差提前归来,还带了土产家,却正看到邻街那位举人的公子正和自己的妻子睡在一起。

    终究是做了好几年捕快的,他也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即使明知道自己白当了几年乌龟还给人养了儿子,到最后也只是收了对方赔的二十两银子,就痛快地写了休,让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从那之后的刘麻子,便不再娶亲,不再成家。

    一切仿佛都过去了,他见到举人老爷依旧会磕头行礼,到衙门里依旧会办差,所有人都认定他认怂了,知道自己斗不过人家不敢乱动,至于他心里怎么想,就只有自己知道。

    他恨有钱人,恨读人,恨勋贵,恨衙内,恨那些皮肤白皙女人,因为她们像极了自己的老婆这种恨大多数时候是没有意义的,他奈何不了那些人。最多只能在背后诅咒几句,其他什么也做不到。只是这,诅咒有用了。

    天花庄里第一个死在他手上的,就是个读人。那是个乡下秀才,听说有点才名。但是那又怎么样?谁让他长的像极了那个间夫!刘麻子故意克扣了他的柴不给,看着这个生冻死,本以为拼着挨二十板子,却没想到,最后什么都没发生。衙门压根不管住到花庄里的人死活,只要瘟疫不扩散,这些住到庄里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们甚至不是人!

    这是当他占有第一个女人时,才想明白的道理。那女人也和他妻子一样,有一双狐眼,应该是很容易上手的那种。可没想到,她居然抵死不从,甚至还咬他。直到他掐死那个女人之后,才愕然发现,自己居然杀人了。

    吃公门饭,杀人不是问题,杀无罪之人,就是大问题,这种事闹出去,是要砍头的。但是衙门并未追查,他只是把人混到天花的死人堆里拉出去埋了,就完事大吉,压根没人问。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没人在意。

    不管他们曾经是什么身份,从进庄的一刻,他们就只是群病人,他们的死活由自己操纵。即使病已经好了,依旧是自己要他们活就活,要他们死就死。从卖男人到黑作坊里干活,到把女人卖给那些强人或是人贩子手里,刘麻子的胆量越来越大。开始的时候,手下的衙役只敢和禁婆乱来,后来发现女病患痊愈之后,也不能马上出庄,就开始朝她们下手。而在他的带领下,这些人的目标已经从民家,转向富翁、官员子弟,乃至一发不可收拾。

    今天这个女人,不能让她走!

    刘麻子心里有了计较,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要得到她。至少得到她一次。自己这种胥吏,也可以玩一次大小姐,这辈子不算白活。

    两人来到地方时,地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四名安排在此,专门为对付可能发生的武力冲突而专门准备的衙役,都已经倒在地上,而那名年轻的禁婆,一只手已经被齐腕斩断,人已经昏迷过去。风雪之中,一生持刀站立,那种造型很有些像是初入江湖,对人心险恶一无所知,没事就喜欢摆造型博眼球的侠少。自己认为很有型,在老公门眼里,看着总感觉有些缺心眼。

    刀上的血其实早已经干了了,一片片雪话落在刀身上,望着那雪亮刀锋,范进脑海里想起了一句话:西门吹雪,吹的是雪不是血

    其实能被派来专门应付打斗的捕快,自身的手段不会太弱。不过关清本身就是技击好手,范志高虽然不怎么会打架,可是好在人够阴险,一张乡农脸下藏的是颗歹毒心,一包石灰粉拍过去,与一个衙役打成缠斗。而最主力的输出,还是范进。

    衙役不是杀手,即使以前杀过人,也是因为有命令有人背锅,加上事态激化而导致。面对的是富家子弟,不是普通百姓,就让他们的出手更为谨慎。在没有得到杀令之前,出手的时候还是用棍棒,希望先把人打翻再说。

    范进却没有那么多顾虑,直接抽出了身上佩的倭刀,出手便是狠招。他自身的身手就很不弱,在罗山与那些军汉很学了几手防身杀人的本事,何况又有武器的压倒优势。

    在几重作用下,四名差人都被放翻,范进一方,只是范志高与关清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这种轻伤,主要还是为了保证范进不受伤害,保持自己的姿势造型,否则情况会更好一些。

    刘麻子在江宁当了半辈子捕快,见过的纨绔子弟不少,一言不和敢打公人的不在少数,可是砍了人之后,摆出这种古怪造型,情绪上异常平稳的人,就委实不多见。根据他的经验,一般这样的人,要么就是靠山大的惊人,要么就是真正的疯子

    “这这是怎么事?这位公子,这是”

    范进道:“我记得你们说过,女病人住的地方,只有禁婆,没有男丁。这四个人是什么情况?天阉么?我觉得,他们出现在女子病区,一定是贼寇,所以出手拿人。他们拒捕,就是这个样子了,有什么问题么?”

    “坏人!坏人!”

    一个雪团飞过来,正打在刘麻子肩头,雪散开去,没什么威力,只是让刘麻子有些心烦。那个妇人指着刘麻子,向关清、范志高两人身后藏。又从两人之间的空隙处后探出头来,指着刘麻子道:

    “坏人他要我陪他睡觉,不答应就不许我家!我有相公我有孩子我要家!来,坏人,我们睡觉吧,睡了觉我就可以家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笑出声来,咧着嘴,要向着刘麻子走,却被关清拽住动弹不得。她发了急,大叫道:“家,我要家!你们谁要跟我睡都可以,张班头,李班头,刘班头,你们一起来也可以。让我家就行”

    张氏冷冷道:“这是怎么事?”

    “这看也看的出,她是个疯子。脑子不清醒的,说的话不足为信。她其实在进庄子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幅样子。听说是被人欺负过,相公休了她,后来又得了天花,没办法。让她家就等于让她饿死,把她留在这,好歹有口饭吃。其实小人也是想做好事,给她找口饭。没想到她疯的这么厉害,看谁都是那个祸害她的歹徒。如果不是出了天花的事,我已经把那个歹徒抓住了。公子,小姐,这这几个都是衙门公人,搞成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范进道:“我们要去找人,他们居然动手,想要强行抓人,于是就是这个样子了。至于这个女人,我已经警告过她了,对小姐客气点,她还要指手画脚,就就只好砍掉她的手,给她涨点记性。”

    刘麻子道:“其实他们也是身不由己,只是在维护衙门制度而已。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里几百个病人,如果没有纪律约束,早就天下大乱了。我不说,您几位也能明白,没人愿意住在这里,都闹着要家。见了外人,心就更野,我们就更不好管。说句实话,我们这些吃公门饭的,都是大老粗,不懂得那么多道理,平日里讲道理习惯用拳头不是舌头,让我们装好好先生给他们说道理,我们也没这本事,只能靠衙门的命令来维持局面不乱而已。”

    “稳住这些人的心,已经很困难,如果再有人给她们一些不好的想法,认为家比在这里好,就闹的更厉害。如果只是闹闹我们还好,就怕她们偷着跑掉。现在这乱糟糟的世道,她们跑出这庄子不安全,搞不好没命了。再说把瘟疫散出去,我们也吃罪不起。庄子里也不安全,有些流民想女人想疯了,会溜进庄子里为非作歹,光靠女人对付不了他们,就只好安排几个可靠本分的衙役负责应付。没想到这事头自有大老爷发落,下役自不敢为难贵人。”

    张氏哼了一声:“不愧是老公事,好一张利口。这事我先不问你,我先问问你,徐六小姐我要带走的事,你知道了么?他们说要你点头才能做,那好,现在我就要你这句话,我要带人走,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焦大娘道:“这事老奴已经听说了,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大小姐总得报个名字,让老奴知道您是哪府的小姐。再有魏国公府的人出面,写个字据才行。不然你们把人接走,他们又来要人,老奴没办法交代。”

    张氏道:“你说的算一句人话。这件事不难办,我吩咐人去魏国公府叫人就可以了,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去见几个朋友。如果你们不答应,我们就自己找。”

    刘麻子道:“大小姐是贵人,哪能让您自己去找,即使这里都是女人也不成体统。这庄子里的人都是有花的,您要找的人是死是活,我也不敢做保。有的花很严重,您没有出过花的,就更不能去行险。那人能不能见人,我们也无从得知。请小姐先到小人那里喝几杯酒暖暖身,免得受了寒。不管找人接人,都有小的派人去办,魏国公府那边,小人也会派人去请。”

    他说到这里,偷眼看过去。如果对方拒绝的话,就只能动硬的,这生大概会武,但是自己人多,应该可以对付。只是能用智取,就尽量不要力敌。那么四个小伙子,居然就这么报销了他们都是好孩子啊。

    自他提出建议到范进做出决断,前后没有多少时间,但是在焦大娘与刘麻子而言,却像是过了几十年那么久。直到那年轻的生点头,刘麻子的心才算放下。

    “这倒是个办法。这里毕竟是你在管,你找人比我们自己找要容易。先带我们去你那喝几杯酒,这天气太冷了,人快要僵了,找间房子暖和下也好。你让你的人把小姐要见的人找来,有话跟她们说。我的下人身上有伤,你们这里有药没有啊?还有这几个,扔到雪地里就要冻死了,到时候不要怪我头上啊。”

    “有的,小人这里自然有药。公子放心,小人这就安排人把人运走。这次的事,小人也有责任,是小人平日管教不严,他们才会冒犯贵人,公子与小姐不要见怪。”

    说话之间,刘麻子已经示意焦婆子与他一起跪下,给这对年轻男女磕头认错。地上很凉,刘麻子的心却很热。一想到不久之后,就能得到这样一个平日自己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的美人,他就从心里开始感谢这场瘟疫,和这座偏僻的花庄。

    这些衙内小姐从来就不曾拿衙役公人当成过一事。在他们眼里,自己这些人,不过就是挥之即去,召之即来的奴仆,做事不需要考虑自己的感受,只下一道命令,就要自己这些人吃苦拼命。那女人一会要弄醒她,让她看着我是怎么

    或许这生有些手段,但是毕竟年纪不大,于江湖经验所知甚少。只要喝了蒙汗药酒,便是自己的天下了

    刘麻子如是想着,表面上依旧做着恭顺样子,跪倒在地为范进及张氏磕头赔罪。范进笑道:“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脾气太冲动,拔刀就斩伤了人。我头会付他们汤药费的,要多少银子赔偿都好商量”

    按照正常模式,接下来就该是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起到公房里喝酒。可就在此时,一声爆竹声忽然响起,声音来的很突兀,仿佛冬日响了个炸雷。

    虽然是在冬日,但是距离年还远,再说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是过年,也很少有人会放炮庆祝,这爆竹声来的就没道理。

    刘麻子与焦大娘都知道这爆竹声意味着什么,焦氏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不等吩咐自己就想起身。刘麻子转头看去,见村口方向,有烟柱升起。

    该死。

    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状况,他心里暗自诅咒着:这下这对男女便不好处置了,事情也有些难办。

    生也自言自语道:“有趣!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啊。喂,我说刘班头,你说话是很厉害的,但是有件事我要请教你一下,为什么我查阅了档案,花庄的人只有进来的记录,没有出去的记录,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手下连花庄成立了多久都说不清,更不知道有没有人去?是不是两个多月的时间,就没有一个人好了?”

    糟了!

    刘麻子心知不妙,连想也不想,抓起一把雪就向上扬,身如猎豹趁势而起,准备先挟持住这生再做道理。他在江宁的技击圈子里没什么名气,没人拿他当武术大家,可是当了二十几年捕快,折在他手里的所谓武林高手,成名拳师,总数不知道有多少。自若干次生死格斗中磨练出的身手,没有什么招数,如果说名字,那便是求生二字而已。

    可是当他的雪扬起的刹那,在飘舞的雪片中,他看到,生手中提着一支手铳,而不知何时,铳已经瞄准了自己的胸膛。

    他究竟是谁?怎么会有火铳?即便是衙门里的人,也没有这玩意,更何况一个生。

    当然现在纠结这些已经失去意义,生的脸上还带着笑容,那笑容很真诚,充满阳光。可是在刘麻子看来,这种笑容却是世界上最为恐怖的表情没有之一。他的雪刚刚扬起,铳便响了。

    焦婆子跪的稍远一些,她抬起头来,就只见到生手上的铳,漫天飞舞的雪片,翻滚的刘麻子,以及他肩头炸开的鲜血。

    虽然是女人,但是焦婆子这种悍妇的反应速度并不比男人慢多少,连滚带爬的跳起来,没命地向外跑,边跑边道:“来人啊,杀人了!强盗杀官差了!”

    她奔跑的距离并没多远,那些紧闭的房门打开了,衣衫或完好或褴褛的女人,从房间里冲出,向着焦大娘围过去。她们并不在乎来的是强盗还是什么人,她们只知道,救星来了,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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