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至,广州城再度变得炎热起来,行人步履匆匆,边走边擦去头上的汗水。十八铺的商户铺面比之半年前已经增加了许多,而新开的店面里,很有一些是以经营鱼翅或是鱼干之类的表物以及东西两洋洋货为主的摊位,自市舶设于电白之后,这种店面便极少出现在广州,更不会出现于十八铺。

    在另一个时空里,十八铺真正的兴旺还是要靠海贸。现在其商业发展还没到后世那个高度,发展空间很大。在范进介绍了林海珊这条线之后,十八铺的几大商家也确实看到了其中所蕴藏的庞大商机。这种商机不光是每家多赚多少钱的问题,而是未来整个十八铺的地位以及相关话语权都能得到提升。因此他们给范进面子,支持一品香,也是基于这种互惠互利。

    通过一品香的引导,陆续推出的海味,让人们于鱼翅、鲍鱼一类的海味表物开始追捧,这些海产品与那些洋货的销路都不算差。而且这只是个开头,只要路子铺开,市场逐步占住,好日子显然还在后头。

    一品香在这半年里靠着凌云翼的揄扬,已经在广州餐饮界杀出条血路,每天客流不断,定单排出一个半月以后。林海珊介绍来的女人里,居然有一个很会做菜,在范进指导下,现在已经成为一品香的主厨,梁盼弟也终于能从厨房的油烟里被解放出来,每天抓抓管理,看看帐本,日子过的悠闲。

    帐房内,胡大姐将一盘切好的西瓜送到范进口里,梁盼弟则拨拉着算盘说道:“罗山那边,又送来一笔金子,还是那个要求,要盐要铁。”

    “不要粮食?”

    “不要。”梁盼弟噗嗤一笑,“他们以为现在手里粮食已经有不少,足够吃些时光,腰杆也硬了,跟我们说话声音很大。说如果不把最重要的盐铁搞来,就不和我们做生意了。”

    “不做就不做了。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大爷来着?这半年,罗山外围地形我差不多已经摸清了,地图也绘制的差不多,至于腹心地带虽然进不去,但是也没什么差别。采木卖粮,山内山外接触多了,地形的障碍已经比过去降低不少,再说给他们运输物资送货的地方就那些,等到打起来,那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地了。山里道路难行,那么多物资,他们还能带着飞?”

    梁盼弟道:“要动手了?那可是好事。那几个负责采办的蛮子,每次交割时看我都贼溜溜的,上次还有个混帐直接拿出一把金子来说只陪他一晚,这些金子都是我的。干他老母!如果不是为了大局,我就不止打断他一只手那么简单了。”

    范进点头道:“是该打!山里总归男多女少,而且他们的圈子闭塞,时间长了,大家就都成了亲戚,再成亲就很麻烦。而他们又不愿意接受山外人进来,就只好想其他办法,遇到有头脸的,就想办法迎娶,如果是弱的就抢了。县城里白日就敢掳人,反正土人脸上都涂着油彩,看着仿佛妖魔,谁也认不出他们谁对谁,报官也很难救的来。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很多,地方官府也没办法,乃至一些千金闺秀也会受害。所以很多年轻的女子不敢随意出门,就是怕被抓。最可恨的是有些人,还在为这种行为说好话,说土人也是没办法,他们也要延续香火,也有自己的需求,这是无奈之举,不能怪他们。反倒是怪女人不该出门的。”

    “诶?还有这种人?”

    “白痴哪都有,这并不奇怪。其实一些人已经感觉到制军要对罗山动手,从设十营到驻地逐步前推,鼓励开垦附近山田,都是要动武的趋势。还有人跑到制军面前为土人说项,希望制军上体天心,不要滥杀无辜,玉石俱焚的。还有人想着给罗山通风报信,只可惜罗山蛮不信,他们说也没有用。”

    有人的地方即有恩怨,同样也离不开利益纠葛。凌云翼在广州大刀阔斧推行一条鞭法,在范进为前锋制军衙门为后盾的配合下,广州一府已经完全用一条鞭法在管理,检地、丈量、厘定税额这些工作全都在做。

    事实上朝廷里并不缺乏人才,在当下这个社会环境下,优秀的人想要出头,也只有投靠朝廷是最佳出路。只不过在制度与环境的限制中,大部分人才发挥不出能力,也不愿意锋芒太露。

    范进有凌云翼支持,管理模式上就不拘于古法,把后世一些鼓励制度,以及责权划分等引入其中,极大鼓舞了积极性。那些人愿意出来做事,再者不做事也会影响饭碗,不管心里怎么想,工作上不敢再像以前一样怠惰。

    几方面的力量加起来,工作确实就有成效。广州今年的折银及实物收入,都会较往年为高,秋收之后,这新法又会推行到周边府县中去。一部分的利益受到妨害自然会引发反弹,如果罗山打赢,凌云翼权威一时无两,他们自然想要掣一掣肘,不让他做成事。

    好在有这半年时间运筹奔走,支持攻打罗山的力度也不小。从周围开发荒地,到山里有金矿的传说乃至罗定设直隶州的利益吸引,让不少大户、地主把资源向罗山集中过去

    。现在罗山附近,已经有不少富户的管家或是家族中人带了流民去开垦,顺带与山里贸易。因为开垦田地的问题,山民与外来人矛盾很深,时不时就会有冲突。

    凌云翼有意对这种冲突采取漠视态度,这更激起了大户的不满。不管是先期投入的资源保本也好,还是为了出气,支持对罗山用兵的士绅力量并不比反对派来的弱。

    这些人为了独占贸易利润,打击外来走私也不遗余力,配合上林海珊的党羽,罗山的贸易线,基本已经被掐住。

    舆论上,范进利用一品香搞的舆论战已经颇有成效,不少生被这些盲女的故事所吸引,对于罗山蛮的看法正在逐渐恶化。舆论引导,情绪控制这种事,范进玩的很熟练,在他的编排及诱导下,现在广州城里正弥漫着浓重的反罗山蛮主义。

    对于这种情绪,大多数人并不了解其威力,只是觉得罗山蛮很讨厌,干了很多坏事还没被官府惩罚,这显然有违公道。在私下谈话时,也为这种情绪所传染,彼此之间互相把这种情绪放大恶念之种早已种下,距离开花结果已经很近了。

    舞台上,被称为师姑的盲目女子,弹弄着琵琶,演唱弹奏已经比初时纯熟许多,字正腔圆已经很有些气度。唱的故事也从朱丽叶节烈记,变成了范进新晋编撰的杨家将演义。

    虽然是女子,但是唱起金戈铁马故事,亦有铁骑突出刀枪鸣之壮烈。尤其听曲的生里,有不少是知道这演唱女子悲惨经历的,听她唱这与番邦作战故事更觉感同身受。一位年轻生痴痴的看着台上女子。她虽然不算什么绝色,但是相貌也算清秀,尤其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更是激起了生保护她的勇气。目光一动不动,双手握拳,牙齿紧咬,待女子一曲唱完,生猛地大喝一声:

    “阿巧姑娘唱的好!像那些目无天朝的番邦不好好教训他们一番,何以扬天威,护国体?不说前朝,就说当下。蛮人攻州破县,白日掳人,杀官斩吏,目无王法。似阿巧姑娘这样的可怜女子,就是被他们害的!各位兄台,我辈读圣贤,求治国之道,岂能坐视蛮夷横行?他日我若为官,必穷治这蛮人之罪,须知国法不止为普通百姓而设,蛮人也非法外之民。”

    “不错,小小蛮人,能有什么本领?不打他一顿,还当我们怕了他了。打就打,几万官兵杀进去,还怕不能打他个落花流水?”

    “什么小小蛮人,还不就是罗山蛮?听说罗山里有金矿,这些蛮人掌握着金矿自己开不出,也不让别人开,哪有这种道理?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们赶紧把矿交出来!”

    “我跟你讲,罗山蛮人里的女子啊”

    在酒精以及热血的作用下,不少生纷纷附和,表示着对开战意见的赞同。广东实际是个舆情比较复杂的省份,属于多民族混居,保持稳定,维护秩序也是两广总督的重要工作。之前历代总督不能对罗山用兵,也有这方面的考量,一旦激起各部蛮人敌忾同仇之心,是就会变的很糟糕。

    范进于广州的布局,除了舆论引导,另外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要保证舆情平稳。如果发现有人试图把这场战争搞成朝廷对诸夷的灭绝作战,就得把这种舆论逆转过来。即便凌云翼是总督,也要考虑影响和后果,如果真引来各方强烈反弹,仗也是打不下去的。

    好在范进的安排比较有技巧,矛盾始终集中在罗山蛮身上,也不去探讨蛮人好坏问题,只强调了了一点:必须恭顺。比如杨家将演义故事,在范进改编中淡化了宋辽国家民族问题,而是强调了契丹对于宋的不恭顺。诚然,作为国家契丹没什么义务对宋恭顺,不过在故事里,范进把辽设为宋的下属,地位一如明朝的藩属国,这样不恭顺就是大问题,就必须要打了。人们当故事听,没人会白痴到用历史去考据,也就被引导着认为,岂但的毛病在于对宋不够客气,不懂得事大,所以才要打仗。

    在复杂的环境里,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生们大多被热血和楚楚可怜的姑娘冲昏了头脑,还有一些人更直指本心,连对错是非都不去考虑,只想着罗山的利益。现在看来,在舆论环节凌云翼可以放心,即便真的去打,反对声也压不住支持声。就像在一品香酒楼里,如果谁公开反对打罗山,马上就会被一群生揍一顿。

    胡大姐拉着范进的手道:“进哥儿,那生很喜欢阿巧呢,你为什么不让阿巧给他做小?虽然他不是很富,但也不是太穷,至少可以娶的起妾室,家里总有口饭吃,阿巧眼睛不方便,有这么个归宿不错啊。你帮他这个忙,他肯定会感激你,将来再说打仗,他肯定支持。”

    “问题阿巧自己不愿意,我不能勉强。何况他那个娘子脾性也不是十分顺遂,阿巧又是这个样子,嫁过去会吃苦头吧?”

    梁盼弟笑了笑,“那个大娘子什么样子,阿巧都不会同意的,她心里装着一个,就算明知道盼不到,只要这么盼着就好了。再说在一品香她虽然是歌女,可是客人连摸她一把都会被人打,还有人伺候着她吃喝,与做小姐也差不多,她才不急着嫁人呢。不光是她,这几个丫头都差不多,她们虽然看不见,可是自己会想的,她们心里那个人是风度翩翩的潘安宋玉,至于到底什么样子,她们也没所谓。”

    范进尴尬一笑,“我难道比潘安差很多么?”

    三人说笑一阵,一名跑堂的敲了门,说是客人来拜望,等到请进来,却见正是萨世忠。他脸上满是兴奋之意,进门就对范进道:“范兄,赶快收拾东西,准备去罗山。我这里已经备好了一只船,就等你了。”

    范进原本懒懒地靠墙半躺半坐,这时神色也一正,“怎么?事情有变化了?”

    “可不,事情变化的超出想象。有人报官,说土人捉走了一个生,结果一查,居然是个秀才。”

    “秀才?土人捉秀才做什么?勒索么?”范进思忖着问道:“报官的人谁啊?”

    “秀才的娘子,比你店里那些跑堂的还壮硕,怕不是个母夜叉,若我是她相公,这怕逃的更快。据那婆娘说,人是被带进山里了,不管是绑是逃,总之,借口有了。”

    范进道:“如此甚好,我这就收拾,萨兄吃点东西,我们一起走。”

    萨世忠摇摇头:“来不及了,几条线该收要收一下,还有些扫尾工作要做,实在是没时间再坐了,范兄也请利落些,我们码头见。”

    胡大姐儿拉着范进的手,目光里满是委屈与不舍道:“进哥罗山听说很危险的,有蛮人还有瘴疠你不去行不行啊?我舍不得你。”

    “当然是不行的,这么大的事我哪里能不去,你好生跟三姐看店,我负责去害人。等到过年的时候,我陪你家。三姐,通知关清顾白,该收网了。所有粮食一律不许放入,至于盐铁让他做梦去吧,一两都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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