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日的上午,穿着一件夏布短衫,躺在安乐椅上,摇着扇,惬意地前后晃动着身体。石桌上放一壶香茶,眼前美艳佳人如同献宝一般,一件件更换衣衫,又做出诸般媚态,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大抵如此。

    梁盼弟等到将所有衣服在范进眼前逐次穿了一遍,又按着他的要求摆出各样姿势,她与范进之间相处,半似爱人半似姐弟,总是处于较为强势地位,这种要求通常是不肯的。可是今天她却一反常态,按着范进的要求摆姿势,还主动学起大家闺秀。

    “我见到人家大户人家小姐,就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我做起来就不好看。真是的,明明功夫可以打的出,就是到做淑女时就不灵光,真是气死人。”

    “话不是这么说,要我看还是三姐你这样子最好看了,那些大户人家的做派,我反倒不喜欢。”

    衣服换了一轮,梁盼弟又换了一开始那件大红,为范进摇扇扇凉,头上的木簪在男子面前晃来晃去。

    范进问道:“粮行那边,今天是二姐在管?”

    “没啊,二姐这两天说是不舒服,在粮行请了假,肥佬王也没去衙门上工,大概两人又吵架了。自从林凤被抓之后就是这个样子,原本以为二姐有福,找了个好归宿。哪知这个男人到事情上也是靠不住的,官府一吓人就软了,如果不是进仔你帮忙,他怕不是要把二姐送到衙门去。二姐帮他生了个仔啊,结果他说翻脸就翻脸,简直不是人啊。那次两人就大吵了一架,全都破了相,接着就三天两头吵架喽。姐夫不喜欢姐姐帮我做生意抛头露面,姐姐担心他靠不住,就想自己赚几个傍身钱,我想准是又动了手,只好养伤吧。”

    “这也不好怪姐夫,通匪的罪名可大可小,陶简之又是出名铁面无情,公人犯法罪加一等。当时差点把姐夫也抓进去吃牢饭,他是怕了。”

    梁盼弟微笑着抱住范进道:“可我的进仔就没怕啊,不但没怕,还为我写担保,我知道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你保了我和二姐,自己也担着好大干系,两下一比,肥佬王这头猪,就越发显得不是东西了。算了不提他,提起就烦,随他怎么都好。过几天我去看看二姐,如果他对二姐真的不好,就让他们和离,二姐跟我做生意就好了。”

    “他跟我不能比么,我在巡抚身边做事,他只是一个小小班头,大家站的位置不一样,能做的事就不一样多。再说他跟前面的老婆有两个孩子,跟二姐有一个,三个孩子要管,考虑的问题就比较多。当然,他的胆子不如我大,这倒也是没错的。”

    由于范通的罪名是参与谋反,细究起来,就要株连全家。他一进锦衣大牢,就招出了梁盼弟及其姐妹,这下就连二姐都要受牵连,肥佬王被革了职,就想着把老婆送到监狱里去领罪,两下打了好大一场饥荒。最后还是范进出面具结担保,才免了两个女人的罪过。

    提起这事,梁盼弟脸上笑意更浓,

    “是啊,你色胆包天么。我这个反贼家眷你也敢包庇,二姐后来跟我说,老天爷最公平了,先是让我被爹卖了,后又让我嫁给范通这样的人,但是却把你补偿给了我,总起来看,我们一家四姐妹,以我的命数最好。”梁盼弟略一沉吟,看看范进道“我前两天去了次衙门,看了看范通。”

    范进倒是很大方,笑道:“一叶夫妻百日恩,去看看他也是应该的。他怎么样?那么乱的场面居然没被砍死,真是乌龟命,这样都收不走。”

    “如果不是跟他嫁到范庄,就不会遇到进仔,虽然气他拿枪打你,但是我终究也是对他不住,所以去看看他,如果能帮,我也会帮一些。他虽然没死,其实也比死好不多。那么大把年纪了,锦衣卫又给他上了刑,哪里扛的住,人不人鬼不鬼,说是不死,也就是熬时间而已。他脑子已经被打的不大清醒,嘴里反复念叨地就是在咒我们,那样子很可怕吓的我赶紧去庙里烧了香,又给你请了道符来。”

    她找出一个拿了根红绳子栓的护身符,亲手给范进系在脖子上,“我知道你们读人有文昌大帝庇佑,百邪不侵,可是听说恶鬼咒人很凶,还是小心点好。这是请王尼姑开了光的,收了我三两银子呢,一定很厉害的,你戴着包你没事。”

    范进没有接护身符,反倒抓着梁盼弟的手,“他活着我都不怕,真变成了鬼,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以后不许你和王尼姑来往,什么尼姑啊道姑啊,一律不许往来,下次再听说你跟这个尼姑来往,我就去砸她的庙。”

    “我也知道,她多半是骗人的。可是你没看见,范通那扑街当时样子多吓人,身上都招了苍蝇,说话有气无力,还在那里咒我们。他要咒我没关系啊,为了你就算下让我下十八层地狱也没关系,可是他在咒你啊。哪怕是花钱买心安,只要你没事就好了。你现在前程似锦,正该发达的时候,对这种事还是要小心。”

    她挂上了护身符似是无意地问道:“你这次家发了大财,是不是有好多人给你提亲,你有没有中意的?跟姐说说,看看姐认识不认识?广州城里也有好几家员外想要招你做女婿,像是木商李老爷,还有做绸缎的黄老爷他们,都让你画过喜容,知道你生的样子好,现在又有了前途,都想把自家家的女儿许给你。还愿意出一大笔陪嫁。”

    她顿了顿,又笑道:“他们也有人托到我,让我关说一下,答应给我好处。那些好处我是不要的,只是你也该考虑成家立业讨老婆了。你说说看,你中意什么样的,三姐帮你守关。那些女子我见过几个,面皮白白的,说话声音很细,人很乖,走路像风摆杨柳,才不像三姐我这样的男人婆。”

    “所以你才要学她们的样子?买她们一样的衣服,学着她们走路说话。其实我说这是没必要的,她们有她们的特点,你有你的长处,没必要学,也学不来。”范进捧起梁盼弟的脸,朝着她亲了下去,

    “最好的就在我眼前,那些就没必要看。至于将来成亲,看情况吧,广州城这些富商他们不够资格。我这次乡,不是去讨老婆,而是去报仇的。洪家的事差不多解决了,顺带还交了个好朋友,这个朋友未来对你对我都很有用,这个人你也认识,陈龙崖”

    等听到范进说了与陈璘结交的情形,梁盼弟的嘴巴在不经意间慢慢张大,。

    “你是说,那位陈将军,想要拜你为师?这这他的年纪也太大了点,收这么大的徒弟,会折阳寿的。”

    饶是梁盼弟见多识广,听了范进的介绍,也是大吃一惊。作为武人,她还是比较习惯于按照武艺来决定一个人的地位,陈璘的功夫是她亲眼见到的,是一刀一枪的军班武艺,不是她这种江湖手段所能颉颃。在梁盼弟心里,对于这位将军的看法,反倒要在一干文官之上。

    更何况不管怎么说,其也是三品武官,年纪更是到了中年,范进一个毛头生,不过是讲些洗手喝开水外带着针线缝伤口之类的话,对方就想要拜师,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这些知识,在村子里范进就向她讲过,也正因为得来过于容易,在梁盼弟心里,并不真的认为其有多了不起。只因为是范进的教授,才愿意记在心里并将之当做生活指南,并不代表真的认可什么。只将其看做是极寻常的学问,从未想过仅靠这些,就能折服一个武将。

    范进笑道:“陈龙崖这个人有毛病,贪财,而且非常贪,属于见钱不要命。另外对部下约束的也不得力,他的兵军纪涣散。可是这个人也有优点,比如他尊敬知识,也在意部下的性命。我这些知识三姐是挺得久了,再加上毕竟不是军人,自然不当一事。在他听来,这些东西可以换他部下儿郎的性命,让部队少一些伤亡,便是万金不换的金石良言。”

    “武人得军功当然是最主要的,可是如果可以弄出一套方法,让部下减少死伤,便是巡抚也要为他上报。靠此一事叙功,他也可以升个一两级前程,就算是大柱史的本章,也会因为这功劳而减弱分量。更何况,我是生啊,别看他是武将,比起文官来,分量差的远呢。我如果中了举发过了,再中了进士,将来做了文官,他反倒是要指望我来当靠山。光会砍人是没前途的,一定要能读,才能站的稳。”

    梁盼弟点头道:“那他拜你为师,就是为了偷你的东西归自己用?那这人就很不好了,居然想着夺功。既然那些缝合啊,护理什么的,可以立这么大的功劳,为什么你不自己要?”

    “不是偷,是送。其实拜师这话说说就算了,我又不是什么广东名士,连功名都还没有,如果真答应下来,陈龙崖嘴上欢喜,时间一长就会觉得吃亏,心里反倒会不高兴。就算真的指望我当靠山,不会说什么,心里总是不痛快。所以我压根没同意他拜师,只说大家以后以朋友身份来往,这些东西我写给他,他誊抄一份以自己的名义上报,将来如果用我帮忙的时候,我不会有二话,这样相处对谁都好。我给他这个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压根就不想在军队里做事,这些军功上的东西让武人去报最合适。再说陈龙崖是场面上的人,不会不懂投桃报李的规矩。比如我家里的房子,他就派了一队兵专门来负责营造,连当保镖再当苦力,一举两德,这就是他的报答之一。再说粮食收支上,他也派了人关照,今后三姐军粮生意也不用那么辛苦了,看看你的手,都多了好多茧子。”

    梁盼弟脸微一热,“为了进仔啊,就算再辛苦也没有关系。再说我就是个劳碌命,辛苦一点多做一点累不坏的。现在生意也上了轨道,眼看着银子自己跑到我口袋里来,饮水思源,还不都是进仔的功劳?你为我做的那个什么规划啊管理啊,我也都用上了,现在生意越做越顺手。外人都说我梁三姐本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进仔才本事。”

    “哦,我这么本事,那有什么奖励?”

    “奖你一顿好东西。快放手了,姐去叫菜,再去买些好酒,今天我们两个好好喝几杯,就算是神仙来,也别想打扰我们。”

    梁盼弟是个手脚勤快的女人,往日整治酒饭都是自己动手,可是今天她似乎是顾忌这身大红新衣,并没有下厨去整治,而是到了酒楼叫菜。如今她生意做的顺,手上颇有几文钱,于范进身上更是不吝使费,天到了下午,就将一桌酒席另带一坛上好南酒摆到卧室里。

    两人推杯换盏说着闲话,谈着广州城里的见闻,又或者是生意上的事,仿佛一对了老夫老妻在闲话共饮。梁盼弟混迹于市井,喝酒的时候猜拳行令,跟男人其实也差不多。可是今天她喝的却很斯文,偶尔与范进对视,还会娇羞地侧过头。

    往日里豪爽的女子,忽然变成了这么副样子,更让范进觉得有趣,于是这酒的味道就越喝越甜。时间在两人的谈笑间飞逝,太阳趁着这对男女不注意悄悄溜走,乌云遮住了月亮的眼睛,不让其偷看。

    眼见天黑了,梁盼弟忽然放下酒杯对范进道:“进仔天色不早了。”

    “是啊,天都黑了,三姐你要走,也出不了城。二姐和姐夫如果吵架,你去借宿也不方便的。当然,你在城里可以找客栈住,可是总不如这里舒服。”

    梁盼弟羞涩地一点头,“你想到哪去了,我去拿蜡烛而已,总不能摸着黑喝酒吧,也不怕筷子扎了腮帮子。”

    她的蜡烛是早就准备好的,两根大蜡一点,就将餐桌照得亮堂起来。梁盼弟看了几眼蜡烛,却见范进没朝蜡烛上看,颇有些泄气地坐椅子上,给他和自己各倒一杯酒道:“来,三姐敬你!”

    “慢。酒是要喝的,但不能这么喝。”

    “那要怎么喝?”

    “当然是喝个交杯了。”范进微笑着一指梁盼弟身上的大红袄,又一指蜡。“大红吉服,龙凤蜡这些都摆出来了,咱们的合卺酒,不该喝个交杯?”

    梁盼弟啊的叫了一声,两手捂住了脸,羞得转过头去,“你你这衰人,早看出来了就是不说,故意整我是不是?”

    范进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的手放了下来,笑道:“三姐,你拒绝了我这么多次,也该我拿你开玩笑才公平啊。何况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本就该逗你多笑笑才好。其实你应该为自己准备块红盖头,再请些客人,至少二姐两夫妻要来,还有你几个要好的朋友,关清顾白他们都应该叫上,这样才像成亲的样子。”

    “一个寡妇哪还能讲究的起排场,二姐也好,关清他们也好,他们都以为我早就是你的人了,这种排场叫他们不好的。其实其实就这样跟了你也没关系。我只是自己想要个仪式,不想让我们两个的事,搞的太草率。我嫁给范通时,其实就是爹告诉我他没钱了,把我卖了换钱,然后范通就把我拉过去睡了我。什么仪式啊场面啊都没有,心里一直觉得少了点什么。如果跟你也是这样,这辈子就活的太冤了。我知道,我是个老女人,既不够白,也不够斯文,还会打功夫,你不听话我就会打你。我不是个好娘子,也不配当你的娘子,和你睡在一起其实是你吃亏更大些。但是我是个女人么,女人就是要任性的,这是你教我的。过了今晚,姐就是你的女人,只能听你的,但是现在你就最后再听姐一次行不行?喝我喝一杯交杯酒,让我做一次新娘就当是哄我高兴了。”

    她那凤目里,流露出一丝乞求的味道,似乎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生怕这个小男人不高兴,让这段情就此成了过往云烟。毕竟眼下的范进已非小范庄少年可比,想要女人不是为难的事,她对其重要性已经远不及当初,就算是把她一脚踢开,梁盼弟也无可奈何。

    范进看着梁盼弟的眼睛,郑重点头道:“三姐,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总算等到你点头。你知道的,我早就想这么做了。直到方才我还在怕,怕你又找什么理由离开,不肯留下来”

    “不会绝不会了,这次就算是老天爷下来告诉我,和你在一起马上会被雷劈,我也不会再离开,要劈就随它劈,只要和你做了夫妻,什么我都不怕!”

    两条胳膊互相交缠,将酒一饮而尽,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处。看着范进直勾勾看着自己,梁盼弟似有些不好意思,将头略略一侧,

    “你想看女人啊,现在怕不有的是?姐老了,再过个三五年,就是个人见人厌的老女人,就像我二姐一样。到时候,你会不会也像肥佬王打二姐一样打的我满脸是伤?可就算是那样也没关系,我不会像我二姐那样还手,你怎么打我我都会让你打,不会碰你一根手枝头。这段日子,有不少男人对我示好,有几个也很有钱,还有个想要我做他填房的,我都没答应。我的心里只有进仔一个,哪里能容的下他们?”

    “他们娶不到我,就骂我,说我疯了,在做白日梦。进仔眼下如日中天,将来要娶的必是名门淑女,眼里不会有我这么个老女人。等过几年人老珠黄,就等着被打破头赶出门。可是他们不明白,我的心我的命早就不属于我自己,就算是将来被你骗的一无所有,我也心甘情愿。相公今晚就让我这个老女人侍奉你吧,看看我和大姐谁好。”

    范进挑起梁盼弟的下巴,微笑道,“娘子,在我眼里,你可是一点都不老的,范通既然骂我们是间夫银妇,我们索性就做一对间夫银妇给他看好了。现在就做!”

    说着话,范进一把抄起梁盼弟的腿,将她打横抱起,随即走向了床铺。两人曾经在此共枕渡夜数次,结果却什么都没做成。今晚,他们不会再错过彼此,自今晚之后,两人生命将牵扯在一处,永世不分。

    乌云渐密,遮住了漫天星斗,仿佛是为两人加上了一层幔帐,保证他们可以尽情索取,无须担心谁能偷看到这如火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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