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熙凤见是鸳鸯和平儿结伴而来,忙绕出游廊好奇道:“你们两个怎么又凑在一处了?”

    “半路上撞见的呗。”

    鸳鸯笑着往身后一指:“老太太刚得了两筐荔枝,她老人家舍不得吃,自己略留了些,剩下的全让送这边来了。”

    平儿也见缝插针的道:“王家差人来送寿礼,我领着往这边来,恰就和鸳鸯撞上了。”

    王熙凤闻言,这才把目光放到了后面的中年妇人身上,打量了几眼,恍然道:“你是来福家的吧?倒是有日子没见了。”

    那妇人忙满面堆笑道:“大小姐真是好记性,我和我男人原本一直在外面管庄子,有七八年没在京城,连府里都有好些年轻人不记得我们,不想大小姐竟一眼就认出来了,怪道都说您是七窍玲珑心!”

    王熙凤掩嘴娇笑:“我就不认得你,也记得你这一张巧嘴——既是来送寿礼的,我先领你去见寿星吧。”

    说着,又回头对鸳鸯和平儿交代道:“你们把荔枝给里面那些馋嘴丫头们送去,完事儿也别急着走,跟着喝几杯喜酒,吃上一碗寿面——过会儿我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最后那话,自然是单对平儿说的。

    说完,她便径自领着那来福家的去了大厅。。

    平儿正觉莫名其妙,旁边鸳鸯就推了她一把,嬉笑道:“到底是什么好消息,偏二奶奶还神神秘秘的,该不会是要抬举你做姨娘了吧?”

    “呸~”

    平儿白了她一眼,没好气的啐道:“你要真觉得做姨娘是好事,当初怎么哭哭啼啼的找我们讨主意?”

    “哪个哭了?”

    “谁哭谁知道。”

    “你、瞧我怎么收拾你!”

    “哎呀,你再闹我可还手了!”

    两人说笑打闹着,一时弄的钗斜襟乱。

    “咳~!”

    冷不丁就听廊下有人干咳一声,她们循声望去,这才发现焦顺还在廊下站着。

    两人慌忙左右分开, 鸳鸯红着脸背过身整理襟领, 平儿则要大方许多,略理了理衣领, 嬉笑道:“焦大爷要是嗓子不舒服,不妨找咱们鸳鸯姑娘讨两斤荔枝压一压。”

    鸳鸯回头瞪了她一眼,旋即工工整整的冲焦顺行了一礼:“见过焦大爷。”

    焦顺颔首回礼,半真半假的赞道:“姑娘果是个心胸广的, 若换个爱钻牛角尖的, 断容不得别人拿这话打趣。”

    “当不得大爷谬赞,我不过是没心没肺罢了。”

    鸳鸯腼腆的低垂粉颈,言语里透着罕见的软糯,焦顺因平日里与她接触的少, 还不觉什么, 一旁的平儿却是立刻察觉了蹊跷。

    再回想当日,自己提起徐氏相看鸳鸯的旧事时,鸳鸯那异常的反应,登时明了了鸳鸯的心意。

    不过平儿并没有当面揭破的意思, 只是玩味的打量了鸳鸯一眼, 旋即催促道:“咱们还是赶紧把荔枝送进去吧,这东西是冰镇着送来的,放太阳底下一晒可就不新鲜了。”

    焦顺闻言侧身一让,示意女士优先, 鸳鸯又冲他微微颔首, 这才指挥着仆妇们把那两筐荔枝往屋里抬。

    不想打头的妇人刚走到了门前,突然就从里面飞出个红红绿绿的古怪物件, 啪~一声在门槛上摔了个稀碎。

    众人见状无不愕然。

    这时又见里面飞也似的扑出个少年人, 将那摔碎了零件捧起来,回头哭喊道:“你干什么摔我的东西?!我好容易才弄来的,你、你……呜呜呜, 你赔、你赔、你快赔给我!”

    焦顺刚才瞧那飞出来的东西就有些眼熟,如今见了这少年, 才恍然记起是自己送给赵姨娘的新奇玩具。

    而这少年的身份不问自明, 正是赵姨娘的儿子贾环。

    “哭什么哭?!”

    这时里面传来贾探春咬牙切齿的声音:“我就看不得你这样玩物丧志的样子, 你想让我赔也可以,我明儿赔你一套四书集注好了!”

    却原来焦顺前脚刚到, 贾环也不请自来。

    他也不敢去正厅见王夫人和薛姨妈,直接悄默声的溜进了花厅里。

    因那小桌上暂时没人, 他便涎皮赖脸的坐在了探春身旁, 又拿出母亲给的玩具冲一旁的惜春显摆。

    探春原本就不满他偷偷跑来, 见他竟还拿着赵姨娘用身子换来的玩具炫耀,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一时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劈手夺过那能变形的磁石玩具,狠狠掷了出去,这才引发了如今的对峙。

    李纨初时也被吓了一跳,这时缓过劲儿来,忙上前拉住了探春, 半是劝阻半是教训的道:“三妹妹,他一个小孩子家的何必苛责?况且这是什么地方, 又是什么日子?就算要教育弟弟,也该等回了家再说!”

    探春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失态,正要顺坡下驴的收场, 那边儿贾环见有人劝架,却登时发起了人来疯,跳着脚道:“你说我是玩物丧志, 却怎么不去说宝二哥?!他屋里养了那么些丫鬟还不够,又弄了好几个木偶女娃娃,每日里……”

    “住口!”

    探春见他提起这事儿,生怕被王夫人听了去,忙喝止道:“你再敢多说一句,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就说、我就说!”

    贾环不服不忿的梗着脖子嚷道:“那娃娃还是你给的!你偏心,还说不得了?!母亲也这么说呢,你有本事收拾她去!”

    “你还不闭嘴?是非让太太亲自来管你不成!”

    探春听他把家里的阴私,不要钱一般往外甩,直气的浑身乱颤胸脯起伏。

    果然是‘胖了’。

    史湘云亲眼确认了一下,也起身帮腔道:“环哥儿快别闹了,太太如今就在正厅里,这要是……”

    “哼~”

    湘云是好意相劝,却哪知道贾环对她也是心存芥蒂,此时见她出面,当即冷笑道:“云姐姐也是个偏心的,得了好东西连丫鬟们的份儿都有,偏一件都没我的……”

    刚说到这里,贾环忽觉身子一轻,却是被人单手提了起来,又在半空中调了个头,然后他眼前就出现了焦顺那张凶巴巴的国字脸。

    想到史湘云是他未来的妻子,贾环一缩脖子,吓的再不敢开口。

    焦顺好整以暇的将他放下,正色道:“你云姐姐没送你东西,是因为那些都是姑娘们玩儿的——变形玩具和那些布偶让你选一个,你会选哪个?”

    贾环脱口道:“自然是要变形玩具了!”

    “这不结了。”

    焦顺哈哈一笑,拉着他道:“走,咱们先坐下吃酒,等完事儿我再送你几件比这还好的!”

    “当真?!”

    贾环瞪大了眼睛喜形于色,什么偏心不偏心的,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众人见状也都松了口气,对焦顺回护湘云的举动更是艳羡不已,于是以林黛玉为首,又开始逗弄起了湘云。

    这些且先不论。

    却说方才因被堵在门外,鸳鸯正探头探脑,想弄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冷不丁就被平儿扯到了一旁。

    “怎么了?”

    鸳鸯莫名其妙的问:“我还没看清里面到底怎么了呢,你拉我干嘛?”

    “我问你。”

    就见平儿一脸肃正:“你是不是对焦大爷……”

    后面的话并没说全,但响鼓不用重锤,鸳鸯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先是脸上一红,紧接着却又黯淡下来,摇头苦笑道:“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平儿恼恨的一跺脚,伸指头戳着鸳鸯的额头道:“你就是头倔驴!既有这心思,早说出来我帮你疏通疏通,让焦大爷出面讨你过去,你这会儿早跟邢姑娘互道姐妹了!”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鸳鸯仍是摇头:“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再嫁人了,你也只当不知道就罢,若传出去……我横竖也就一死!”

    “别总说什么死不死的!”

    平儿没好气道:“活人难道还能被尿憋死不成?”

    顿了顿,又道:“你要真有这心思,我暗地里告诉他,让他……”

    “千万不要!”

    鸳鸯一把掩住了她的嘴,斩钉截铁的道:“我既在老太太面前用神佛赌咒发誓,这辈子就绝不会再嫁人!莫说焦大爷未必有这意思,就算真有这意思,我也断不能答应!”

    “你、你啊你!”

    平儿叹了口气,迟疑半晌,突然支吾道:“其实就算不嫁人,也未必就不能顺了你的心意……”

    鸳鸯听的莫名其妙,正想让她说清楚些,一个抬筐的妇人便过来提醒,说是里面已经安定下来了,问要不要把荔枝送进去。

    鸳鸯顾不上再问,急忙和平儿一起领着妇人们,将两筐荔枝抬进去分发。

    这当口,又有个年轻美貌的妇人加入进来,却是贾蓉的妻子许氏,因尤氏正在坐月子,故此特派了她来顶替。

    这位小蓉奶奶的脾性,和先前的秦可卿大不相同,倒与贾迎春有些类似,都是木讷寡言的样子,问一句都未必能答一句,跟谁都是怯怯的。

    眼见小戏子们都已经准备好了,那边厢薛姨妈、王夫人、薛蟠三个,也才终于赶了过来。

    只是和先前不同,这时薛蟠早洗干净了脂粉,素面朝天的露出一脸阴郁的表情。

    见他嘴噘的都快能栓一头毛驴了,正逗弄贾环的焦顺不由奇道:“你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是挨了长辈训斥?”

    “我……”

    薛蟠大嘴一咧,话还没说出口,眼泪竟先淌了下来,他忙用袖子揩了,哭丧着脸道:“母亲不让我往外说。”

    好嘛~

    今儿跟我同桌的是都要哭一场不成?

    焦顺心下腹诽,又有些遗憾宝玉没来,顺势提起酒壶给薛蟠斟了一杯,笑道:“不能说就算了,咱们兄弟一醉解千愁。”

    薛蟠与他碰了碰杯,仰头就干了底掉,然后把杯子一丢,拍着桌子让上酒碗。

    这下倒闹的焦顺有些骑虎难下,既说了要一醉解千愁,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两人就着菜听着戏,一口气喝了三壶半。

    其中焦顺还去主桌和姑娘们席上敬了两杯酒,薛蟠这真正的男主人却任事不理,只管埋头灌酒。

    等焦顺有四五分醉意的时候,这厮已经两眼朦胧口齿不清了。

    因腹中发胀,焦顺便嘱咐贾环看顾薛蟠,自顾自离席去了茅厕方便。

    而瞧见焦顺出了客厅,被李纨硬拉着陪坐在王熙凤身侧的平儿,立刻也跟了出去。

    鸳鸯见状,心下打了个突兀,生怕平儿是要跟焦顺说自己的事儿,当下也忙告罪离席,悄悄的跟在了平儿身后。

    到了外面,果然见平儿拦下焦顺,引着他往僻静的角落里去了。

    鸳鸯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隐身在墙角后面,刚竖起耳朵,就听平儿激动道:“那样荒唐的事情,你怎么还答应她了?!这要是……”

    后面的话,陡然就降了好几度。

    鸳鸯以为是她放低了嗓音,下意识往前探出身子,却冷不丁被人一把拖了出去!

    “呀~”

    鸳鸯惊呼一声,等站稳了脚跟,就见焦顺和平儿正并肩站在自己面前。

    鸳鸯涨红了脸,讪讪往后退了半步,嗫嚅道:“我、我、我……”

    没等她‘我’出个所以然来,平儿先叹了口气,对焦顺道:“既被听了去,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左右我是信得过她的。”

    焦顺和鸳鸯都是一愣。

    方才明明说的不清不楚,怎么就没什么好瞒着的了?

    这时又听平儿道:“我找他,不是为了你倾心于他的事儿,而是……”

    “平儿!”

    鸳鸯羞的一跺脚,掩面就走,却被平儿手疾眼快的拦了下来,继续道:“而是因为二奶奶和他对赌,只要他能保证一年内借助海上生意,让二奶奶转回两倍的银子,就……就光明正大的把我转给他。”

    “什么?!”

    鸳鸯震惊的瞪大了眼睛,一时倒忘了羞臊。

    谁不知平儿是有实无名的准姨娘,琏二爷的屋里人?哪成想王熙凤竟打算要把她‘卖’给焦顺?!

    这时又听平儿对焦顺道:“那海上生意风险极大,若真折了本,你怕不是要倾家荡产的赔给她?!这契可万万签不得!”

    焦顺隐隐猜出了平儿的心思,当下刻意把鸳鸯抛在一旁不理,直接拉起平儿的柔荑,深情告白道:“姐姐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莫说是几万两银子,就几万两金子比起姐姐来也不值什么!”

    说着,顺势发力将平儿揽入怀里:“我自小在你身边,原只当你是我的亲姐姐一般,若你过的称心如意,我这辈子万不敢起别的心思,可偏偏……我便是拼尽一切,也要把你从这守活寡般的苦海里搭救出来!”

    鸳鸯这是已经彻底傻了眼。

    看到平儿轻车熟路的环住焦顺的熊腰,她那还不知道这二人早有奸情?

    心下先是觉得两人大逆不道,平儿水性杨花。

    可听焦顺说平儿是在守活寡,又不禁同情起了平儿——王熙凤善妒是出了名的,以前夫妇两人关系好的时候,平儿就几乎是个摆设,如今两人关系僵了,她就更容不得平儿亲近贾琏了。

    而贾琏和小厮们胡混,被平儿当面撞破,继而心生厌恶的事儿,她以前也听平儿说起过。

    相比之下,焦顺竟肯倾家荡产来换平儿,单凭这份真情,两人会搅在一起似乎也并不奇怪。

    可……

    可这到底是……

    正满心的纠结,冷不防背上忽然就被人推了一把,鸳鸯踉跄两步一头就撞进了焦顺怀里。

    却原来在她精神恍惚的当口,平儿已经和焦顺分开,悄悄绕到了她身后。

    只听平儿捂嘴笑道:“我的事儿说清楚了,现在轮到你和他说了——放心,我去外面守着,不会偷听你们说话的。”

    鸳鸯听到这话,心下忽的想起了先前在花厅门口,平儿未曾说清楚的那句:其实就算不嫁人,也未必就不能顺了你的心意。

    她一时心如鹿撞、骨酥筋麻,想要挣脱焦顺的怀抱,偏软绵绵的使不上力道。

    心里更有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告诉她既然不能嫁人,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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