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兵败如山倒”,这话也大可形容扬州城粮价的突然崩溃。

    从元宵节开始,粮价就从每石三百文飙升到了二月十一的每石二十贯,涨幅几近七十倍;可自从码头上多了五十多艘装满了粮食的货船出现以后,粮食的价格一下又回到二十多天前,甚至更低。

    码头上,苏游与来雁北张镇周胜利会师,但这场粮食的战役显然还在继续。

    随着大量的粮食入市,粮价下跌的很快,连带着的,是所有物价的集体崩溃,原先还如香饽饽似的各种票券,也一下子成了烫手山芋。

    与前些天的状况相反,现在东西贱了,可以用更少的钱买到;但那些钱庄票号积压的海量票券,可都是紧缺时期,一半是自己高价购入的,另一办是债户们以较高的对价抵押的。

    不管哪一种,取得这些票劵的成本,远远比现在的物价高多了。

    幕后的东家只好命令掌柜们将票券的出售价格降到物价水平以下,可老百姓却偏偏不再认账,不买这些票券了!追涨杀跌的心里,在此刻分外地显现出来,他们认为价格会持续下跌,自然会持币待购,不再动用一分银钱。

    问题是,经过二十多天的折腾,光买高价粮就花了大笔钱财的老百姓,此刻手里还有钱吗?

    答案似是而非。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因为他们手里确实有银子,但全是从当铺和票号里借来的高利贷;当初他们自己的钱用光了,只能跟钱庄票号借当。

    钱庄票号当然不是慈善机构,他们除了收取高额的利息之外,还需要各种票券做抵押。当时正是物价飞涨,票券无比抢手之时,钱庄和票号十分乐意吃进这些便宜的票券;他们相信随着价格的日新月异,自己的财富也可以哗哗的增长。

    只是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落袋为安”,在票券没有变成银子,收入囊中之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现在票券的价格一落千丈,钱庄票号的财富也是急剧缩水,幕后的老板们心急如焚;台前的当头们,更是如坐针毯。

    刚刚吐过血的元尚武把他们重新凑到一起,合计着该当如何过关,最后还是决定从两方面下手。

    一面督促老百姓尽快还钱,一面向那些发售的商号施压,让他们按照原价赎回票券,总之就是要把手中的票劵变成现钱。

    但事与愿违的是,这两个法子一点用都没有。

    现在的老百姓又不傻,既然那些抵押票劵现在不值钱了,用手上的钱赎回那些已经不值钱的抵押,还不如直接赖账,把钱留下,不要那些越来越贱的券呢。

    第一个无赖出现以后,扬州城的其他老百姓当即有样学样,纷纷赖起帐来。

    当铺和票号还真没办法,因为抵押物价值向来是远高于借出去的钱的,所以一直有“到期两清”的说法,也就是有抵押物的印子钱,如果到期不还了,就不用还了;但抵押物归债权人,这原本是剥削债户的招数,谁知此时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至于发行票券的店家,想让他们用当初的发行价来购回现在等同于废纸的票劵,那就更不可能了。

    因为票券背面写得很清楚——“一经售出,概不赎回”,而且,“如有不同意见,解释权归本店所有”。

    元尚武听说了各店反馈回来的消息后,也只能拍着桌子怒喝道:“要是不给赎,那就全兑现了,咱们一起完蛋。!”

    商家确实没能力兑现,但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纷纷反抗起来,“我们的钱都买粮食券了,现在是一没钱二没货,你们若是逼得紧了,大不了我们倾家荡产,到时候你们手里的券都得变成废纸!大家一起完蛋!”

    面对老百姓和各种商家的无赖,钱庄票号的东家第一有了变成弱势群体的觉悟,他们无奈地面对了现在连回收点成本都不能的现实。

    事实已经成了事实,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元尚武看着下首坐立不安的苗海潮等人,一时也不知做何解释才好,当初又不是自己一意孤行,非要等到涨到二十贯每石才抛售粮食,结果又何至于如此?

    几个小钱庄和小粮铺的掌柜自然不敢指责元尚武的乾坤独断,却也只能哭丧着脸转向苗海潮道,“苗掌柜,您快想想办法吧,我们的全部家当都压上了,可不能就这么化为乌有啊。”

    “是啊,当初我们就不想跟他们干,通通快快地加入那票管会就好了,现在弄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实在是亏大发了。”

    “之前谁说人多力量大来着?看来民不与官斗,总还是有些道理的。”

    失败者就是如此,他们不想着怎么解决办法,却开始指桑骂槐地抱怨起当初的决策者元尚武和张墨来了,问题是,张墨还被赵信以畏罪潜逃给当场格杀了。

    那么,现在能够扛事的也就只有元尚武一人了。

    元尚武原本是个极有涵养的人,同时也有着自己的自尊,但这些天连连在苏游手上吃瘪,如今听了他们的闲言碎语,忍不住再次拍起了桌子,“够了!都给我闭嘴。”

    元尚武是元氏的代表人物,又是当朝内史令的长子,在座的诸位未必还会再相信他,可还是被他的气势震得安静了下来。

    元尚武巡视了众人的脸上亦圈,面色难看地说道,“当日我元尚武到扬州时,诸位可都是趋之若鹜,恨不得跪舔才肯罢休。当初因为吃了苏游的一顿午宴,又受了他的逼捐,所以你等对他心怀不满。我也是因为他害死了我家三弟,这才决意与他作对的,可这到也就是一场赌博,买定离手,或赢或输,都是自己选的路。我最后只问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众人听了元尚武的责问,面面相觑之后,都是满脸惭色。

    “现在形势逆转了,我们输了,苏游赢了,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你我如今齐聚于此,难道只是为了互相抱怨?有这心思,诸位不如一起讨论下咱们的下一步该怎么做,如何?”元尚武又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说着又加重了语气,“你们不要以为我在转移话题,该我负的责任,我绝对不逃避!”

    苗海潮听了元尚武的话,又看了看众人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压根就没有说话的心思,于是小心地向元尚武建议道,“我倒以为,解铃还需系铃人,也只能与经略使化解了。”

    元尚武点了点头,苦笑道,“化解只是一种体面的说法,实际上还是要向他请罪,而且化解不化解的还在于他,我身为元氏的长孙,自然做不出这等丢脸的事来”

    苗海潮附和道,“确实,公子的身份比他高多了,上门拜访,于礼节不符,止增笑耳。事情是从我这开始的,还是由我来结束吧。”

    元尚武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却再不说话,其余众人则再次把希望放在了苗海潮身上。

    苗海潮当先离席,留给众人的背影多少有些落寞。

    苗海潮骑着快马来到码头上苏游的官邸时,小九却直接挡了他的架,黑着脸道,“现在已是下班时间,经略使此时正与夫人团聚,你有预约吗?没有预约就请回吧?”

    苗海潮原本是放低姿态来的,也知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的道理,只好再次放低了姿态,说道,“麻烦小哥了,真的是有大事啊,关乎扬州城的动荡”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啊?不会休息的人,又怎会工作?不爱惜妻儿的人,又怎会爱惜自己治下的老百姓?这是经略使的原话!”小九倒摇头晃脑起来,背诵起了苏游的语录。

    苗海潮当即识趣地奉上一大把银豆子,好说好歹的请他通融则个。

    小九垫着手中沉甸甸的一包银子,没好气地说道,“候着吧,我给你问问去。”这才转身往里走去。

    苗海潮左等右等都不见小九返回,想要闯进门去,又知自己那百八十斤的肉实在不够看门那些护卫几刀剁下来的;他此时心中无比烦躁,却也只能耐心地等着。

    足足等了一刻有余,小九才重又出来,一脸晦气地说道,“经略使此时正与东都钱庄和齐郡钱庄的掌柜饮宴,现在怕是没空接待你了,要不你先把帖子留下来吧,回头他有空了一定会优先接待你的。”

    苗海潮听了此语,口中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

    当初他与齐郡钱庄的掌柜和东都钱庄的掌柜可都是麦铁杖的座上宾啊,可现在呢?

    人家依然是座上宾,但自己却连门都进不去了,这样的结果,显然是因为自己站队的时候选错了人。

    苗海潮摇了摇头,与小九抱拳道,“那多谢费心了。”说罢便欲转身离去。

    小九却及时给了他一句忠告,“回去告诉你们东家,扬州府现在是经略使的天下,还想在这混下去的话,就让他乖乖夹着尾巴过来报道!再见吧您内!”

    苗海潮受了小九的侮辱,内心的怨气也只能憋着,若不是苏游的纵容,这门子何至于如此无礼?

    说到底还是苏游生气自己当日的背叛,又或许,他根本就不会在意自己此等小人物。

    不管怎么说,打脸来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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