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箭岭上郁郁葱葱,山道间修着雕饰成匈奴人形状的石柱,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匈奴人抬手举着灯盏。 更新最快每当天色将暗,便有赵王宫中的巡行武士从山道经过,补填鲸油点燃沿途灯盏。

    这个地方不能暗,毕竟脚下不知哪个山头便有将军墓、校尉墓,对常人尤其赵王宫内的婢女而言还是很吓人的,但燕北例外……赵王喜欢插箭岭能望四方,特意命人在岭上修建亭台。

    只是这倒是苦了前来赵苑告知军情、政事、密令的使者们,每次至此来寻赵王都要先爬上四百多级石阶,走过三里多山路,才能登上解剑亭。

    自然,也苦了甄尧。

    “如何,此处风景还不错吧?”

    看着喘成死狗的小舅子,燕北这样调侃着,扶着亭栏道:“你也不是没过过苦日子,当年从中山一路走到幽州,怎么身子这么不中用。”

    “赵王殿下是戎马倥偬的大王,小弟不过是在羽翼之下混吃等死的辑校寺监。”甄尧见左右无人,说话便放得开些,靠着栏杆喘了好一通大气,才自嘲地笑道:“哪儿能姐夫比。”

    燕北莞尔,看着甄尧笑了两声,这才正色道:“将你找来是要问你正事……辑校寺监事可不是混吃等死的官职,我问你,辑校寺对各州郡县乡里的情况,了解多少?”

    “容我想想。”见燕北正色,甄尧也不敢再随意,正襟危坐在侧边拱手道:“冀州、幽州、骊州、并州、司州,所掌权者身边皆有寺众郎专事,一名在籍寺众郎身边少则三人、多则十数不在籍的寺众郎辅佐,譬如并州牧马腾的侍妾与随行武士;骊州别驾种辑的药匠;司隶校尉沮授的马夫……他们都是辑校寺的人,他们宅中起火或中毒身亡,都只是大王一句话的事情。兖州、青州、徐州、豫州、凉州,还有汉中郡,这些州郡长官身边则也有寺众郎,不过大体上要稍少,他们的每日起居,皆有专人记录,不过若想害了性命,却要稍事筹划。”

    “至于细致到县,也一样有专人,除了专事县中长吏的寺众郎,还有各县的走卒贩夫,与辑校寺也多有理不清的关系。但大王若说乡里……皇权不下县啊大王。金银财秣能让马夫背叛自己侍奉的长吏,能让奴仆背叛自己侍奉的主家,却不能让孩儿背叛耶耶,女儿背叛阿翁。何况为国家背叛主家的人,小弟尚且敢用,可为钱财背叛宗族的人,哪怕是姐夫恐怕也是不敢用的吧?”

    燕北听到这些,并未明显地愤怒,更是感到深深地无力。在过去掌握权柄的是士人,士人之下是豪族控制郡县,豪族之下则是宗族自治乡里。宗族希望自己成为豪族,向豪族靠拢;豪族希望自己成为士人,向士人靠拢;士人希望自己管理朝廷,向朝廷靠拢。

    一切井然有序。

    现在北方依然有士人,但士人掌控不了朝廷,燕氏虽掌握朝廷却也仅仅手握军功贵族,至于豪强?被燕氏夺取晋身之资的他们充满迷茫,既无反抗燕氏的能力又没有成为士人的渠道,大多在飘零的乱世保全性命而关门闭户,余下一些有进取心的则投身燕氏。

    乡里,却还是那样。

    军功贵族握着刀子,但刀兵只能让人死掉,却不能让人屈服。屈服,这个词从来是用在懦夫身上却并非能用在男儿身上。汉风猎猎,赤旗飘扬之下满地尽是死不知悔的男儿。用刀子去逼他们,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老百姓唱着发如韭头似鸡的曲调,攥着剪复生割复鸣的志向与赵国撞个玉石俱焚。

    他见识过最疯狂的场面,前天还在田间地头扛着锄头操持农忙的憨厚民夫,转眼投身战场攥着木杆赤膊冲向矛头,虽死无悔。

    百姓喜随大流,又禁不住蛊惑,偏偏世间从不缺少乐于蛊惑百姓的人。饱经战乱的人想要的只是安定,可享受安定的人却希望混乱,以从中博取到更多……这总是一把糊涂账。

    “田策,我想问的是田策。”燕北摇摇头,望着郁郁葱葱的山下赵苑兵马连营列阵而行,叹出口气,道:“今日宫中田丰来了,与我说修陵寝的事,要征发徭役。他认为征徭役是件好事,可以把各州郡县那些无田可耕又游手好闲的青年打发去修造陵寝,以避免他们为祸一方。我从他的话里听出,如今赵国仍旧还有没有田地的百姓,很多……田策都行了多少年!”

    田策,田策是荀悦任幽州别驾的时候弄出来的,那时候他刚入主幽州,甚至还未发兵南下冀州。如今转眼十年过去了,他一直以为在他治下的百姓要好过别的地方,好过从前汉朝安宁的时候。其实呢?燕北挥手指向赵苑的兵阵,道:“我们站在风疾寒凉的高处,只能看见兵阵严谨,却不知道那些车仗旁的军士究竟有没有相互闲谈。三郎我问你,幽冀二州,无田可耕的百姓,多么?”

    甄尧摊开两手,道:“很多。为姐夫打完仗回家的军卒有田,他们的家人有田;过去的大族有田、官吏有田,还有迁居移民的百姓能在官府得到田产……这些都是真的,没有人蒙蔽你的视听。但过去那些没有田地的佃户、大族中的奴仆,他们没有田地的还是没有田地。甚至有些因战乱背井离乡的百姓,放着田地不耕,最后只能贩儿卖女不然就会饿死……这,也是真的。”

    燕北瞪大眼睛问道:“这是为何?”

    “姐夫别急,你听我说。巨鹿去年送到邺都一份书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在叫黄阳还是黄明的亭下,有一户人家,是过去从兖州避难至此的,县府给他们拨了一百七十五亩地,因为他们家里有两个壮男、一个男丁、一个妇人,合乎律法,对吧?但后来怎么样呢?这个家里的两个壮男与男丁为父子三代,长者得病无钱可医,故去,县中收回五十亩田地。剩下一百二十五亩,儿子服兵役去打仗,死在战场上,官府收回五十亩地,给予三千七百钱抚恤。留下孤儿寡母,守着七十五亩贱田,母亲积劳成疾,儿子成了寺众郎……姐夫知道这个故事的问题在哪么?不论田地是一百七十五亩还是一百二十五亩,亦或是七十五亩,他们能耕种的始终只有十七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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