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长两短可不是个吉利话,甚至都可以算作禁忌。

    有种说法是这“三长两短”指的是未盖上盖儿的棺材,因为棺材正好由三块长木板、两块短木板构成一个匣子。而棺材是用来装死尸的,“三长两短”便被用作指代意外的灾祸。不过这种说法却是没有什么确切的出处,只是市井传言罢了,不过却觉得“三长两短”指棺材这个说法不无道理,但仔细推敲一下,人死后棺材岂能不盖上盖儿?但是盖上盖儿的棺材,可就变成了“三长两短”而是四长两短了。刘睿影虽未去过棺材铺,但倒也是见过棺材的人,好歹知道点详细。

    不过他却是从未听说过有人用这样不吉利的词来当做名称的,这可不单单是对刘睿影的下马威,对同样站在这屋子里的傅云舟也不是个好兆头。只是诏狱中人,见惯了生死血腥,对这样迷信的东西好似浑然不在乎。名称就是个叫法而已,哪里用得着去和其他的东西关联捆绑在一起?

    傅云舟见刘睿影默不作声,便暗自欣喜,觉得方才丢掉的面子终归是又重新找补了回来。进来诏狱的人,且不论能不能活命,就算是可以囫囵个儿的走出去,又有谁不是颤颤巍巍,灰头土脸的?要是让刘睿影就这般的意气风发下去,那诏狱可就一点儿威严都没了。

    他哪里知道,刘睿影却是想起了这“三长两短”有关棺材板儿的传闻,因此才有些出神。

    结果想着想着,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却是让傅云舟更加挂不住脸面。

    “刘省旗为何发笑?”

    傅云舟阴沉着脸色问道。

    “是在抱歉……在下只是想起了些许旁的事情,以至于没能收敛住心神,所以才会笑出声来。”

    刘睿影说道。

    嘴角仍然向上挑着。

    傅云舟咬紧牙关,过了许久,才终于放开。他本想说句厉害的言语,硬生生的让把刘睿影呛住。但想了半晌,却是一个词都没憋出来。感觉有一肚子话,可是就堵在了嗓子眼处。好似舌根一松就能倾泻而出,但不知怎的,这平日里最为灵活的部位,方才却坚如磐石,一动不动。

    无奈之下,傅云舟只得抬起右臂,伸出右手,对这身旁的椅子虚引,让刘睿影落座。

    “不知诏狱之中都爱饮什么茶?”

    刘睿影还未全然坐定,便开口问道。

    傅云舟刚刚下去的火气,却是再度迸发出来。一拍桌子,便要骂娘!想着刘睿影小小省旗,来诏狱以为是做客?让你屁股下有把椅子已经是极为难能可贵的,竟然还要大言不惭的喝茶……

    眼前不知轻重的少年小子,一看就是背后有几分势力,被宠坏的大少爷,根本不知什么是人间世事,更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真是蹬鼻子就要上脸。

    此刻他多么想过去,猛的把他从凳子上掀下去,摔个嘴啃泥,牙落地!

    这里可是他的地盘,还能让这毛头小子欺负了去?

    奈何心中顾虑太多,且不说这里不能用私刑,看这人细皮嫩肉不禁打的样子,要是出了点毛病,岂不是他又丢人又丢银子?

    不划算,不划算。

    “诏狱中,各自繁忙。哪里有喝茶的功夫?像我这样当值的,每日忙活完后,与其他同僚约着小酌一番,权当做解乏了。”

    傅云舟压着脾气说道,骂娘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与诏狱中别的典狱不同,始终觉得自己算得上是半个读书人,要有心胸,有情怀,身上时刻得带着几分儒雅之气。

    也就是这样的想法,才让傅云舟在诏狱里显得极为不伦不类。刘睿影摘掉的是他先前在宝怡赌坊的时候,脸上带着的面具,而傅云舟的面具却是在心上。脸上带着的面具,用手揭掉就好,但心上的面具却是要用刀锋来刮去的。

    它如血肉般和心紧紧融在一起,化成这人的一举一动,与其说是面具,倒不如说是另一个相同却又不同的自己。

    每个人心里或许都有这么个面具,把自己一分为二,三,四,每一层面具下都装着不同样子,说话方式也大相径庭,相同的便是这几层面具下,最终都要归为最外面的一层,将自己深深掩藏起来,最外头的也许是最不像自己的那一层面具,却是别人认为的最像自己的自己。

    层层剥开之下,那些像自己的面具最终会被外层所吞噬,由于外层使用的太多,让人总忘掉,原来还有里头的一层,原来我竟还有这样一面。

    制作面具最简单不过,可每一层都很好的运用,发挥它们最大的用处,甚至可以达到以内抵外,才是最为困难的。

    “刘省旗可知道诏狱将你传唤至此是因为何事?”

    傅云舟问道。

    刘睿影表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却暗道这好戏才刚刚开场。

    “着实不知!在下才回到中的城中,这一点傅典狱想必也是极为清楚的。”

    刘睿影说道。

    “这自然知道。刘省旗在定西王域平定狼骑犯边以及震北王域追回被劫夺的饷银都立下了大功!那二位王爷远在西北,平日里除了文坛龙虎斗这样的大盛会之外,也与中都城不怎么来往。这次竟然派出了浩浩荡荡的鼓乐仪仗,从西北出发,来中都城里给刘省旗请功,足可说明这一趟着实不易!”

    傅云舟说道。

    刘睿影心思一动,虽然这傅云舟并未说什么具体的事情出来,但他提的这话头便足以说明问题。看来诏狱这次在他身上打的主意,就是出在这次定西王霍望和震北王上官旭尧来给自己大张旗鼓的请功论赏。

    中都查缉司虽然前头挂着“中都”二字,但行使职权的范围却囊括了整个天下。与诏狱不同,查缉司确实要做大几乎于绝对的至公至允,不能有任何偏颇,授人以柄。

    他身为中都查缉司的西北特派查缉使,即便帮助定西王平定了狼骑犯边,帮助震北王追回了饷银,也并不能就此让这两位王爷如此欣赏。刘睿影不知道的是,他得娘便是一个死在了定西王域,一个死在了平南王域。一个的死,与草原狼骑有关。一个的死,则牵扯到了漠南的蛮族部落。

    这些事,身为人子的刘睿影,若是放在寻常老百姓家里当然是极为离奇。可要是查缉司将实情全部告诉了刘睿影,岂不是让他的心头自始至终都蒙上了两片阴霾?日后对待草原王庭和漠南蛮族有关的事宜时,便会带上自己的情绪。毕竟这杀人抵命,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亘古不变的道理。

    傅云舟当然也清楚刘睿影不知道此事,但他身为诏狱的十八典狱之一,却是有权利查看诏狱传唤得人所有的档案资料。其中便很明确的记录了这一条。不过傅云舟看过后曾暗自奇怪,因为这并不符合查缉司向来的行事作风。

    让刘睿影当个特派查缉使,这一点无可厚非。英烈之后,自是心如铁石,对查缉司可谓忠心耿耿,百折不挠。本来像刘睿影这样的出身,就是作为查缉司最为中坚的力量来培养,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派他去这天下西北。

    而且以往选派他查缉使,查缉各地,只需要所在得省签批便可。根本用不着掌司卫启林大人出面。而刘睿影这位西北特派查缉使,竟然是由掌司卫启林大人亲笔签发的,其中的隐秘,傅云舟不得而知。但他也不否认,这是他对刘睿影如此客气的原因之一。

    他不知他背后的势力到底有多庞大,再莽的性格也要为生存让步,他必须就个退路,以免自己将自己困死。

    “这是二位王爷谬赞了……在下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只是身为特派查缉使,不想给咱们查缉司丢脸罢了。”

    刘睿影摆了摆手说道。

    傅云舟听后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放在案几上,用手掌牢牢摁住,食指不停的敲打,一副十拿九稳的表情,看向刘睿影。但刘睿影却是一脸轻松,故意撇开脑袋,恍若没看见一般,细细看起了那张八仙桌下面铺着的地毯。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傅云舟的食指才终于消停下来。打开信笺,将里面的信纸递给刘睿影,说道:

    “还请刘省旗一观。”

    信纸还未接到手里,便问道一股浓郁的脂粉气,简直像是刚从女红铺子里熏蒸出来的丝帕一般。刘睿影鼻翼抽动了几下,总觉得这味道似是在哪里闻过。他的记忆随着信纸的打开如潮水般用上来,千算万算却是都没有想到诏狱这次传唤自己,竟然是要以他在太上河中的遭遇开刀。

    “太上河是个好地方啊!”

    傅云舟满带希翼的说道。

    “不错,的确是个好地方!尤其是对你我这样的男人来说。即便不好色,也会在那桨声灯影沉沦不已。更不用说还有美酒佳人,就连那风里蕴含的脂粉香气,却是都能把骨头吹酥了。”

    刘睿影说道。

    他瞥了一眼这信纸的题头,便再未继续看下去。只要知道了大概,其他的却是也没有必要。诏狱得到的情况,无非也是经过旁人的转述。不管这转述之人当时出于何种立场,亦或是距离刘睿影何等接近,却是都比不过他这个亲历之人了解。

    先前刘睿影觉得,要是诏狱在那两位王爷给自己请功一事上做文章,那还真有些麻烦……毕竟定西王和震北王乃是天下五王之一,高高在上,不是他这个查缉司的省旗可以妄自非议的。诏狱便可以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定个莫须有的名头,就能将他彻底查办。

    但若事关太上河,刘睿影却是一瞬间便又千百条言语可以用作边界开脱。再不济,他还能把邓鹏飞搬出来,暂时用作挡箭牌。毕竟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他接受了邓鹏飞的邀请,留在花魁蒋琳琳的画舫上喝酒才会引起的。而邓鹏飞又是中都三大家之首,邓家的大公子。其父着实算得上擎中王域内的功勋元老,三大家的家主都是给擎中王刘景浩立下过大功劳的,也曾杀马盟誓,今生永不相负。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刘睿影却是都无法拒绝邓鹏飞的邀约。只要将这个先决条件点名,想来傅云舟当即就会无话可说。不过刘睿影并不准备先将话说得这么决绝,他更多的是想听听傅云舟这位典狱到底要通过太上河一事做什么文章。

    “刘省旗可是在那里弄出了好大的阵仗!”

    傅云舟说道。

    听起来是赞叹之词,实际上却是嘲讽之意。

    刘睿影当然听得出来,因为这套反讽之术他也算是掌握的炉火纯青。想当初,他领命去构陷袁将军时,省巡大人只给他了五千两银子以及一本名为《罗织经》的书。

    现存世的书中,能够被称之为“经”的,少之又少。一般指的都是那些个记载至理真论的书籍,而且都已流传了成百上千年。刘睿影在查缉司中的书塾学习时,也算是都概览过一遍,但却从未听说过有一本叫做“《罗织经》”的经书,待他看完后才被其中触目惊心的言语吓的差点一跟头栽倒在地。

    相传是末代皇朝,一位酷吏所著。其人被时任人皇倚重,剪除异己。后来此人竟将如何如何罗织罪名、陷害杀人的心得体会专门写成一书,颇为自得的传阅众人。但凡看过之人,斗破自叹弗如。即便是被他诬告陷害的,也都冷汗直冒,心服口服,不敢喊冤,甘愿受死。如此深沉机心,当然也为其招致了杀身之祸。人死如灯灭,但这本书却一直得以留存。

    至于这书名,却是后人根据内容随便安放了个妥帖。因为其中出现最多的词,便是“罗织”二字,因此得名为《罗织经》。

    “为害常因不察,致祸归于不忍。信人莫若信己,防人毋存幸念。此道不修,何道当修乎?”

    刘睿影忽然开口,背了一段古语。

    傅云舟闻之色变!

    他却是不知刘睿影究竟是在哪里读到的《罗织经》内容。这本书一直存放在诏狱之中,即便是他这样的典狱想要一观,也得层层申请,逐级批示,方可匀出一炷香的时间。而且不得抄送,不得夹带,不得口传他人。

    傅云舟的变化在刘睿影的意料之中。

    当初这本《罗织经》他可是看的比傅云舟久的多,一直翻倒最后的封底,才看到上面打着一方诏狱的印戳,所以他才知道这本禁书应当是一直存放在诏狱之内,旁人根本不会得见。

    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莫过于父子,可是逆子却一直都存在。世上最深厚的恩德莫过于君主和臣子,但是奸臣却从未断绝。

    每个人的内心藏着太多的欺骗,绝不能光看其外表。就像这四季轮回,自然无情,人间的世事也是如此。所以相信别人不如多提点自身,时时刻刻的防范,不心存侥幸,才是王道。

    刘睿影用一句《罗织经》中的话,即暗示了自己对太上河一事的立场解释,也同时无声的告诉傅云舟,却是别想用这一套来对付自己,否则只能是徒劳。

    “刘省旗都问了咱们诏狱喝什么茶,怎么过了这么久,还让客人干坐着?”

    一道悦耳的女声传来。

    并不年轻。

    但却清脆动人。

    一字一词都说的字正腔圆。

    连在一起听上去就像是用刀尖触碰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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