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白骨扇,随我纵横驰骋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人留下印记。”

    张学究看着扇子大骨上的白印儿说道。

    说罢,用大拇指不断摩挲着。

    似是要将其揩去。

    可是无论他的大拇指如何用力的揉搓,却是都不能让那白印儿变淡分毫……

    这却是让张学究在郁闷之余有些心烦意乱。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极为珍惜的事物。

    不见得有多贵重,但它的位置,就是没有旁的任何可以替代。

    从童年起,每个孩子一定都会有自己所最为真爱的玩具。

    姑娘家,喜欢玩偶。

    男孩子喜欢舞枪弄棒。

    没有真的,也玩不动真的,那就自己做。

    条件好些的人家,可以用些木头的边角料。

    把表面那些勾人扎手的到此用刨子处理的光滑平整之后,再用墨线勾勒出大致的行装。

    随后一点点的锯出来个样子。

    最终刷上一层清漆,防腐去污。

    就算从年头玩到年尾都不会有事。

    不过大部分的孩子,没有这般条件,只能在脑中想想。

    木头即便是边角料,也是需要银两,需要花钱的。

    但在脑中无论怎样的浮想联翩,却是都分文不取。

    无非是越想越兴奋,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时还没有醒来,屁股吃点苦,挨一顿娘亲的板子罢了。

    可相对于昨晚的脑中勾勒出的宏伟而言,一顿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板子能够打碎清梦,能够让人从温暖的被窝中一跃而起,但却不能让人停止脑中的遐想。

    无论最后到底有没有实现,整个童年便也就这么在一个有一个如梦似幻的愿景中过去了。

    张学究虽然现在是个老家伙,是个学究。

    但老,是一天天积累出来的。

    却是一步都不能落下。

    就好像在和四季的轮回一般。

    没有人能够在过万了春天之后,就看到那天下有雪。

    同理,在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后,这片纯白也会被温暖湿润的东南风吹得消弭于无形。

    这是自然的纲常,天道的规律。

    没有任何人可以违背。

    张学究在孩童时代时,也并不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

    诚然,大人们所谓的好孩子,一定是要懂事听话的。

    无论你有多么机敏,多么灵巧,有多么与众不同的见地,只要你不懂事,或不听话,那你就是不好。

    想必每个时代的每个孩子都经历过此般相同的斗争。

    斗争分大小,激烈程度分高低。

    张学究也不能免俗。

    小时候,他家里虽然不富裕。

    但起码也算是出过几位读书人。

    那会儿的读书人,是真正的读书人。

    不慕名,也不贪利。

    一门心思扑在那饱蘸墨香的圣贤书上。

    虽说听起来有些两袖清风,清汤寡水,但生活上却衣食无忧,只不过算不得大富大贵罢了。

    那会儿的富人,也极有修养。

    起码没人敢指着鼻子骂读书人是穷酸。

    做生意的,对自己请来的账房先生也是礼敬有加。

    吃口白面细米都是在过年的时候,账房先生每晚可是都能有一条炸鱼当下酒菜,再配上几两混酒。

    张学究的爹亲也算是半个读书人。

    何为半个?

    就是这书读到了一半不读了。

    那书中所讲的道理也只通宵了一半,他便觉得已是足够。

    他家好歹也算是个书香门第。

    如此行为当然是让祖宗蒙羞,房梁晦暗的大不敬之举。

    但他的爹亲却就是如此的一意孤行。

    不得不说,三岁看老,看的不是孩子到了年龄老。

    而是看的这孩子的老子。

    一个孩子三岁的时候,观其言行,查其举止,便可以知道他老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利欲熏心之辈,还是沽名钓誉之徒。

    亦或是平平淡淡,真切诚恳的老实人。

    若是有人看了张学究三岁的时候,依照如此推论,定然会觉得他的老子忒不成人!

    三岁的年纪,本该撒尿合泥。

    但张学究却已经跨越了这般年纪,对街坊四里家里,年龄相仿的异性玩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其它男孩子推土,玩柳条,都是学做那走江湖的镖师侠客。

    或者当那酒肆中的跑堂小二,点头哈腰。

    张学究可倒好,对这些玩意儿却是一点都没有兴趣。

    总是要跑到离家老远的地方,去寻摸些奇特的花花草草。

    揪下一朵小黄花,花径朝上一翻着,在拔些韧性强,不易断的野草捆扎。

    最后见缝插般的再用些五颜六色的碎石拍片子当做点缀,如此反复数次,一把小扇子就做好了。

    回到家往往是天已大黑,夜色如墨。

    当娘的放心不下,提着灯笼在家门口苦等。

    看到张学究笑嘻嘻的回来,心下稍安。

    扬起的右手刚准备教训一顿,却又缓缓放下,改为嘴上的计句嗔怪。

    她自然是看到了张学究手上拿着的小玩意儿。

    也曾在灭了灯后悄悄的和张学究爹亲咬耳朵:

    “当家的,你说这孩子怎么玩儿的都是些小姑娘的东西?一点不像个男人……别等再大些的时候被人欺负!”

    “羽书这孩子,心里有大主意。那些傻孩子玩的东西,他根本入不了眼!”

    张学究的爹亲说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当娘的总是要更加操心些。

    睁眼干活闭眼歇息。

    做梦或许都在给孩子准备过冬的棉鞋衣裤。

    “我是读书人,这点还能看不出来?”

    张学究的爹亲说道。

    他娘亲撇了撇嘴,好在四下里一片漆黑,谁也看不见。

    这两口子每次拌嘴争吵,只要他爹亲说出了:“读书人”三个字,他娘亲便立马哑火……

    不是说读书人有多么神圣清高,让他娘亲噤若寒战。

    而是这三个字一出口,那当家的却是就要开始掉书袋子……

    满口的之乎者也不说,还时不时的弄个“子曰”。

    她娘亲是个庄户人家,最多能看到家门口过年时新换的桃符,提笔能歪歪扭扭的写出自己的名字。

    就这已经算是远近七八里地中知书达理的妇人了。

    唯一让张学究娘亲想不通透的一件事就是,他爹明明是个为人父,当老子的人,怎么总是“子曰,子曰的?”

    难不成这读书多了,辈分儿却也是降低了?

    她想起在自己未出嫁前,当大姑娘的时候,家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长辈,留着近一尺长的白胡子。

    那老爷子说的话,全家上下没一个人敢不听。

    虽然他来拿自己的姓氏都不会写,眼睛也早早的看不清楚东西。

    但说出来的话,却也是遗言九鼎。

    逢年过节时,像张学究娘亲这样的小辈儿,还要三跪九叩的行大礼。

    便跪便念叨着老祖宗平安喜乐,健康长寿等等吉利话。

    每次回忆道这样的场面时,张学究的娘亲就有不后悔自己没读过书……

    她的辈分在家里一家够小的了,若是再读了书,张口就得什么“子曰。”,那岂不是还得给自己的儿子张羽书行礼?

    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也全然无法理解。

    这读书人的天地,她进不去。

    好在张学究的爹亲也不是个时刻爱显摆,又自命清高的人。

    上降下一凑,两口子倒也是能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第二日,张学究的爹亲熬不住妻子念叨,只得去问问张学究做那些玩意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见站小孤儿就一句轻描淡写的:“送人了”,便把他当老子的打发了回来。

    张学究的爹亲想了想,脸上一笑,说了句:“好小子,不愧是我种儿!将来定然也是个风流人物!”

    说罢,摸了摸张学究滚圆的小脑瓜,不再理会。

    这些看在他娘亲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翻白眼。

    都说什么父爱如山。

    山是什么?

    山就是静静的杵在哪里,一万年也不见个变化。

    说白了,就是啥都不做,什么都不像,眼睛里没活儿。

    无忧无虑的玩闹,终究是有头儿的。

    一晃眼,张学究也到了该读书识字的年纪。

    当娘的,想让他去学一门手艺。

    想着起码在自己百年之后,孩子不会饿肚子,没饭吃。

    读书写字在她眼里,过于的虚幻。

    用笔站着墨汁,在白纸上划拉一通怎么看都不是一个靠谱的行当……

    没看到市肆上那代写书信的摊子后面坐着的老家伙,冬天只有一剑破棉袍。

    瑟缩着,不断的跺脚取暖,写一封长信也不过是几枚大钱罢了。

    却是连半笼包子都买不起。

    每天就拿着个白皮烧饼,就着水充饥。

    还得分成三份,不然没过晌午就吃完了,后面饿的头晕眼花,却是连字儿都看不清,笔都提不起来。

    张学究他娘每次路过那代写书信的摊子时,都会包含怜惜的多看几眼。

    有时候要给娘家写封信,却是也不让他丈夫代劳。

    定要花点钱,去找那老先生才好。

    不为其他,只是心善。

    老先生当然知道她家里就有个读书人,那水平比他还高上去了不少。

    读书人都有三分脾气,七分秉性。

    一开始,坚决不给张学究他娘写一个字。

    总是苦口婆心的说:

    “大妹子,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一个人的好心,却也不够我买新袍子,吃肉包子不是?你家那口子,比我有能耐多了!我给你写了信,岂不是班门弄斧?这可是万万使不得……”

    说罢老先生连连摆手。

    若是张学究他娘继续纠缠下去,老先生却是也再不言语。

    起身就开始收拾摊子回家走人。

    往后数次,只要这老先生在市肆上看到了张学究的娘亲,都是二话不说的,起身收摊。

    有一回,张学究也跟着娘亲出来游逛。

    头天晚上,娘亲答应他今日到这市肆上给他买些零嘴吃食。

    好巧不巧的,却是又碰到了那老先生。

    老先生先是冲着张学究招了招手,张学究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走了过去。

    这处市肆不大,买主卖家互相都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

    张学究也没有什么顾虑。

    待他走到了那代谢书信的摊子前,那老先生把手伸进破棉袍的口袋,捏出来一撮砂糖,放在他的手心。

    “尝尝,甜不甜?”

    老先生问道。

    张学究一把放在了口中,而后止不住的点头。

    他也曾偷吃过自己家中灶台上做饭用的砂糖。

    有一会吃的多了,怕挨揍。

    还把那粗盐粒儿倒进去了些充数。

    没曾想那天炒出来的菜,却是入口咸,回味甜。

    待咀嚼着咽下去了之后,凑到一块,却是又发苦了。

    张学究一入口这菜,就心知大事不好……

    趁着娘亲还未反应过来,就借口去撒尿逃之夭夭。

    这么一算下来,也是有好些时日没吃过这甘甜的砂糖了。

    吃完之

    后,一伸手,却是还要。

    “下次!下次再来!”

    代谢书信的老先生用它枯槁的右手抚着张学究的头说道。

    接着,便又开始有条不紊的收拾起摊子。

    “娘,他为何见了你就走?”

    张学究问道。

    “因为娘做错了事……”

    张学究的娘说道。

    虽然她并不能理解读书人所谓的秉性和风骨。

    但看到这般样子,心里却也很是酸楚。

    不摆摊子,就没有收入。

    没有收入就会挨饿。

    拿到最后,却是连一天一个白皮烧饼都吃不上了。

    “做错了什么事?”

    张学究问道。

    “错在坏了人家的规矩……有时候好心不一定能办好事,尤其是人家的规矩立了,就不能改!”

    张学究的娘亲说道。

    张学究听不懂话中的意思。

    但看向自己娘亲和那位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时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尊敬了起来。

    他的一位堂叔,现在还在吃书本。

    书本怎么个吃法儿?

    却是本地对于教书匠的俗称。

    教书的,那就是吃书本儿的。

    不是有言道,书中自有千钟粟?

    那吃书本,吃的就是这千钟粟。

    张学究是被他爹领着去拜师的。

    那堂叔还算是颇有祖产。

    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收拾出了两间空房,当做塾屋,开门授课。

    一间屋子转交张学究这样的孩子启蒙。

    另一间则是能够提笔写文章的大孩子。

    都是本家同姓,自是也好说话。

    只不过这读书做学问的事可马虎不得。

    这位堂叔客气的轻张学究父子用饭,喝茶。

    可当吃完饭后筷子一落桌,立马板正了脸,挺直了腰背,让家人撤去了饭桌,自己高坐在堂上,对这张学究说“

    “现在起,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要心无旁骛,全神关注!不可有二心,不可生三意,不可观旁处,不可问汝父!”

    “是,小子定当全神贯注,定当心无旁骛,定当无二心,定当无三意。定当不观旁处,只扪心自省。定当不问家父,只从天顺道。”

    张学究说道。

    却是一连说了六个“定当。”

    这套切口,是张学究在家时,他爹教给他,并且熟练背诵过得。

    爷俩不知在家中演练了多少次。

    但今日这般阵势,让张学究却还是有些紧张。

    前两个“定当”,却是说了个颠倒……

    不过这小错,却是无伤大雅。

    又是本家子侄,他堂叔不会计较。

    接着就是一番可否可否的官样文章。

    无非是考评一番张学究的秉性,人品罢了。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有什么思绪?

    来之前的路上,他爹告诉张学究,这些问题你根本都不用听,只需要客气谦卑的回答一声“可”就好。

    张学究却是想不明白……

    既然不用听,那为何还要问?

    这岂不是多次一句。

    他爹却说,世上很多事都是走个流程,装装样子。

    看上去是无用功,浪费时间。

    但若是少了些花里胡哨的空架子,人们也就不会对其那么重视。

    就好像过年时,现在谁都知道没有那吃小孩儿的怪物。

    但还是要把那新桃换旧符,扬杆点鞭炮。

    若是二者缺一,这年却是也不像个年了。

    什么事情都有它的标志。

    那些是过年的标志,而这些就是拜师读书的标志。

    他爹让张学究不要深究这些形式。

    只消得记住自己的嘱咐,然后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就好。

    这对于机敏的张学究来说自是不难。

    很轻松的就说完了一串字“可”。

    本家堂叔这才微笑着点了点头。

    带着父子二人走到后堂。

    里屋中顾着十副肖像。

    每一幅肖像上海都有一块牌匾。

    “博古……”

    “禁声!”

    张学究伸手指着牌匾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者时,忽然被本家堂叔一巴掌把手拍下,还让他闭嘴。

    张学究下了一跳,望向自己父亲是,看到他却是也一脸严肃。

    只好收起不解,一本正经的站在那。

    本家堂叔和张学究的父亲低头静默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猴,两人便开始忙乎。

    一人点蜡,一人拨香。

    张学究的父亲手持烛台立在侧面,本家堂叔拿着拿着三炷香点然后,从右至左,对着每个画像挨个敬香。

    头顶香三鞠躬,而后嘴里悄声念叨一顿。

    本家堂叔背对着张学究,他看不见正脸。

    但父亲的双唇却也是不住的上下碰撞,似是和本家堂叔所念叨的一模一样。

    待本家堂叔鞠躬年到完,把香插上去之后,便往那旁侧一撤身子,对着张学究一招手,指了指画像下放置的一个蒲团。

    张学究不解其意,一脸茫然的看了看父亲。

    “磕头……”

    父亲不敢高声语,用气声说出了这两个字。

    张学究这才坦然上前,双膝跪在蒲团上,“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后堂铺的是木板,不是青砖。

    木板下用龙骨高高的撑起来,却是悬空。

    这让磕头的人不必费多大气力,就能发出很响的声音。

    张学究心眼儿实在,十副画像,三十个响头,每一个都磕的扎扎实实。

    结束后,脑门上还多了一片红晕。

    一排画像的罪左侧,摆着一张小几,两把太师椅。

    小几上有一把茶壶,两个茶杯。

    茶壶盖子紧扣,壶嘴正在悠悠的冒着热气。

    一看就是新沏的。

    张学究看到自己的父亲和本家堂叔朝那小几走去,互相谦让了一番,便同时落座。

    本家堂叔先开口,让张学究给他的父亲和自己叩头敬茶。

    父亲三个,本家堂叔一个。

    待这些做完之后,拜师才算是彻底结束。

    因为是本家子侄,张学究的堂叔并没有收受学金。

    一番推脱后,张学究的父亲却也收起了那攒着银两的红纸包,转而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吊肉干,当做礼敬。

    这回,本家堂叔倒是没有推辞。

    客气的结果后放在了小几上,送父子俩出门。

    今日拜师,读书要明日开始。

    送至大门口时,本家堂叔忽然问道:

    “羽书,将来读了书想做什么?”

    “我想开个代写书信的摊子!”

    张学究想了想说道。

    这确实让他父亲脸上有些挂不住……

    送你来读书,是为了让你体面,让你做那人上人。

    摆个破摊子,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没想到那本家堂叔却是大笑着说道:

    “行医人游历四方,只为悬壶济世;读书人分黑辨白,替人排忧解难。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不好高骛远!是个好苗子,定能读好书!”

    张学究的父亲客气的说了几句谦辞。

    也不知道对方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还是当真如此想。

    好在日后张学究的书,读的的确不错。

    别的小孩光是《对韵》就得念个两月半,他却是只花了三五天的功夫。

    什么“三尺剑,六钧弓。去燕对归鸿”就全都记在了脑中。

    如此一来,很快就升到了隔壁的屋子,可以提笔写文章了。

    正是在这里,他才明白父亲偶尔和母亲拌嘴时,那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都是哪里来的。

    “羽书,做学问定要踏实。眼不观窗外,心不念杂物。何妨一出门,又要何妨一下楼。切记不可贪多求速。”

    本家堂叔对张学究苦口婆心的说道。

    却是害怕他跟他父亲一样,到最后只成了半个读书人。

    人间事,怕什么来什么。

    从这句话起,张学究却是已经与这位先生有了隔阂。

    没曾想,到了最后,他和他父亲一般模样。

    丢了笔,扔了砚台。

    也只能算作是半个读书人。

    张学究离开塾院的那天,外面下了一场大雪。

    那位本家堂叔一手拿戒尺,一手托着刚捡回来的张学究扔掉的砚台,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追出去了五里地。

    毕竟是上了年纪,腿脚没有那么灵便,怎么能追的上跑的跟兔子似的张学究?

    本家堂叔气喘吁吁的看着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了个黑点这后,就一头栽倒在了雪里。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才被家人寻到,救了回去。

    张学究担心回家挨骂挨揍。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去了朋友家,昼伏夜出的躲了三五日。

    待他返回时,路过那位本家堂叔的宅邸钱,看到的却是一片缟素……

    这位本家堂叔本就身子骨弱,又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

    天寒地冻的,在雪上昏迷了好几个时辰,回到家后便一病不起……

    连隔日午夜都没能熬过,就走了。

    昨天刚刚过万头七,今天是出殡的日子。

    张学究呆呆的站在门口,朝里望着。

    有些人泣不成声,有些人对他怒目而视。

    毕竟他的这位本家堂叔,是附近最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就连那些富户也在街上遇见了他,也会下马驻轿,拱手对其道一句:“先生安好?”。

    没曾想,却是在今年冬天,为了追赶个不成器的学生,而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张学究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爹娘。

    他父亲只是平静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就收回了目光。

    站在最靠门口处的,是那位摆摊代写书信的老先生。

    老先生凝视着张学究半晌,一言不发。

    最终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眼里满满的都是恨铁不成钢。

    张学究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市肆上时,他母亲对他说的话。

    此刻的张学究和母亲的心境怕是一模一样。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坏了规矩,就是错了。

    于是乎,张学究也不敢走近门去,只得怯生生的站在门口旁的驻马石后面。

    低着头,背过身,双手堵着耳朵。

    这样就看不到来往人群厌恶的目光,听不见他们咒骂的言语。

    下葬之后,宾客散去。

    夜深人静之时,张学究趁着悄悄留了进去,一口气跑到了本家堂叔的灵位前,一连磕了九十九个响头。

    就在他要磕第一百个时,额头忽然被一只手扶住。

    抬眼一看,却是父亲。

    张学究的父亲没有言语,而是在他身旁也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了三个。

    起身后,从袖筒里拿出一把扇子递给张学究。

    “这是先生的遗物。临走亲吩咐一定要给你。”

    他父亲说道。

    张学究心头纳闷,不知为何要给自己一把扇子。

    若是想他继续读书,难道不该是送写笔墨纸砚之物?

    父亲看张学究接过之后就离开了。

    张学究摆弄着扇子,也朝着门口走去。

    这是一面白扇,。

    上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连续磕了九十九个响头,虽然是在冬天,

    张学究却也觉得浑身上下燥热难耐。

    恰好手中有扇子,便打开扇起风来。

    万幸这会让夜深人静, 无人看到。

    不然大冬天的在外面扇扇子,难免不被人说成是发疯。

    头顶本来是云遮了月。

    冬日时节,本就阴多晴少。

    没想到张学究扇着扇着,天幕上的密布的积云却是也缓缓散开了一个口子。

    月光倾斜而下,先是照在了他手中的扇面上。

    上上下翻飞的扇子,骤然变得明亮起来,煽动之间,洒下了片片清辉。

    张学究被这晃眼的亮光刺了眼睛。

    却是突然看到这扇面正反各有一幅图画。

    正面是三根羽毛。

    两根交错的落在一起,还有一根横飘在上面,久久不能落下。

    另一面这是一本摊开的书卷,左边写着“家国”,右边写着“天下”。

    这图画唯有借着月光才可以看清,张学究驻足不前,仔细琢磨起来。

    按理说,按照本家堂叔的性子,怎么着也得是写个“子曰”“诗云”才对,再不济也得是句劝学的话。

    什么“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亦或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已成江海。”

    这三根羽毛一卷书,却是何意?

    不多时,张学究脑中灵光一闪。

    羽毛,书卷。

    羽书。

    不正好是他的名讳?

    张学究顿时举头望月,泪流满面……

    走到门口的转角处,看到自己白日站立的地方,却是还有个人影。

    正是市肆上那位代写舒心的老先生。

    老先生递给张学究一方砚台。

    却是他自己丢掉的那块。

    当日,那位先生拿着戒尺和砚台在后放追赶。

    昏迷跌倒后,两手空空。

    戒尺与砚台都不止摔向了何处。

    没想到,却是被这位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捡到。

    老先生交还了砚台,便背着手,小步移开。

    身上还是那件万年不换的破棉袍。

    可没等他走出几步路,竟是又转身走回来。

    一边走,一只手还在口袋中摸索不停。

    到了近前之后,右手从口袋里捏出一小撮粉末,洒在张学究托着的烟台中。

    继而对这他微微一笑,这才了却了心事,彻底离开。

    张学究看着乌黑的砚台正中央有一撮突兀的白色粉末,正在好奇这是是什么。

    他竟是鬼使身材的伸出食指,用力按压下去,沾起了一点粉末,方如口中。

    一股子甘甜从舌尖起,直冲脑门。

    就连那月光也顿时变得粘稠起来。

    这就是上次那老先生所说的下次。

    眼下,张学究看着自己扇字大骨上的那一道白印儿。

    却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晚的月光,扇面,和白糖。

    那柄先生的遗物之扇,损毁很久了。

    可是那砚台却还在。

    只是他从未拿出来使用过。

    当年用手指用力按压那一撮白糖留下的印记,也被张学究用功法永久的封在了那方砚台之上。

    数十年钱的,断情人的新婚之夜,张学究把它当做赠礼送了出去。

    那是的断情人不明白师傅怎么会莫名的给自己一块质地残次,形貌老旧的砚台。

    而张学究却也咩有告诉他这砚台背后的故事。

    只不过那方砚台原本是没有盖子的。

    张学究在送出去前,亲手给它加了个盖子。

    盖子两边用精巧的铰链牢固的线接在烟台上。

    如此一来,这盖砚却是永不离。

    断情人本名沈离。

    也不知他最后究竟有没有悟出张学究心思。

    就好像当年出殡之后,张学究的本家堂叔把那柄“羽书”留给他一般。

    “说明你的扇子,该换了。”

    断情人说道。

    张学究笑了笑。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在知道断情人定然是没有领悟自己在那方烟台上花费的心思。

    不过这时凭借的是一份机缘。

    机缘到了,万事自通。

    机缘不到,白事不畅。

    本就无法强求。

    当年的张学究亦如是。

    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张学究也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一个普通的孩子,用一把普通的扇子,当然扇不开那头顶的乌云。

    若不是那是恰巧露出了些许月色,那扇子上的图画,或许张学究这一辈子都无从知晓。

    “你说的可能是对的。”

    张学究看着自己的白骨扇说道。

    “你的扇子已经有了破绽,难道还要继续与我周旋?”

    断情人问道。

    “有了破绽,方才要多多周旋。”

    张学究笑着说道。

    断情人皱起眉头。

    他心知自己定然不是张学究的对手,但却也不明白张学在这里与自己继续消磨下去的意义何在。

    他完全可以一招致胜,而后让那赵茗茗离开。

    这般拖拖拉拉的行事作风,和他印象中的师傅截然不同。

    “不喝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同样有破绽的人不周旋也不知道自己的破绽有多大。”

    张学究说道。

    话音刚落,糖炒栗子却是带着那位小姑娘从楼上走下来。

    先前他谨遵小姐的吩咐,坐在雅间儿中一动不动。

    这会儿听到楼下和街上的喧嚣渐渐安静了下来,人流也恢复了原装,这才想到下楼来看看究竟。

    除了看热闹的心思外,更多的倒是担心自家小姐的安危。

    “又是你!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的跟着我家小姐!”

    糖炒栗子看到断情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弃小姑娘于不顾,冲到前面指着断情人的鼻子疏导。

    娇嫩的小手在断情人的眼前不住的晃悠,扰的断情人有些眼晕。

    索性转过脸去,把目光移向别出。

    “过来坐下!”

    赵茗茗对这糖炒栗子说道。

    糖炒栗子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断情人,这才看到旁边的张学究和银星,顿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张学究对这糖炒栗子笑了笑,他倒很是欣赏这位性格泼辣的小姑娘。

    可当他看到那位呆立在原地的小姑娘时,笑容却骤然凝固。

    赵茗茗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恐慌。

    张学究的拇指开始更加大力的揉搓起自己扇骨上的白印儿,俨然一副无措之举。

    “你认识她?”

    赵茗茗试探的问道。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张学究反问道。

    语调微颤。

    赵茗茗想了想,把与这小姑娘的来龙去脉对张学究仔细说了一番。

    至于先前这小小姑娘与靖瑶等人发生的事,她并不知晓,自是也无从说起。

    张学究听完后和银星对视了一眼。

    两人尽皆是愁容满面。

    “你们要带她去往何处?”

    张学究问道。

    “我们准备去震北王域鸿洲的矿场看看。”

    赵茗茗说道。

    “矿场?为什么要去那里?”

    张学究不解的问道。

    “没见过,想去看看。”

    赵茗茗回答的极为轻松。

    张学究哑然……

    不过一想到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并不知晓这位小姑娘的身份,当即也理解了过来。

    “去往矿场之后呢?可有什么打算?”

    张学究接着问道。

    “怎么,你要跟着我们小姐不成吗?”

    糖炒栗子毫不客气的说道。

    这一路走来,身后都有好多条尾巴……

    早就让她不耐烦了。

    现在这老头却是又问个不休,糖炒栗子怎么会对他有好脸色?

    “现在还不知。或许会一路走下去,到中都城吧。”

    赵茗茗想了想说道。

    中都城,擎中王域。

    哪里是天下的中心。

    没有去过中都城,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来过这人间?

    赵茗茗不知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这些事会怎样影响她的决断。

    但这中都城却是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既然张学究问道,赵茗茗也不好意思敷衍搪塞。

    只能说出个自己心中有绝对把握的地方。

    “好……去中都好!”

    张学究连连点头,说了两个好字。

    “而且中都城既然是天下中心,想必也有极好的郎中,可以给她瞧瞧到底有什么问题。”

    赵茗茗借着说道。

    张学究笑而不语。

    这小姑娘身上的隐秘,就是那名满天下的神医叶老鬼来了也是无济于事……

    不过张学究却并没有还说破。

    很多事不告诉,并不是隐瞒或欺骗。

    而是为了保护。

    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张学究手上的摸索停了下来。

    “啪”的一声,白骨扇竟是全然打开。

    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断情人轻轻一挥。

    断情人眼看扇风袭来,正想要挥刀抵挡,但整个身子却如泥塑一般动弹不得。

    眼睁睁的看着这股子扇风吹到身上,传来一阵清凉,接着便直挺挺的朝后倒去,日月不知。

    “你们走吧。”

    张学究背对着赵茗茗说道。

    “他……不要紧吧?”

    张学究没有想到,赵茗茗竟是还关心起了断情人的安危。

    心中不由得对这位王族异兽又更高看了几分。

    “他无事。我只是不想他继续惹事。”

    张学究说道。

    “多谢了!”

    赵茗茗朝着张学究和银星行了个礼,便招呼着糖炒栗子搀扶住小姑娘,朝狮子楼门口走去。

    “这狮子楼真是白来了……”

    重新上了马车上之后,糖炒栗子撅着嘴说道。

    “怎么啦,却是这样说?”

    赵茗茗问道。

    “那张晓阳点了一堆好吃得,咱们一口没吃上不说,还见到了那个恶心的缠人精!”

    糖炒栗子疏导。

    马车都行驶除了一段距离,她却是还不忘朝着身后狮子楼的方向举着拳头恫吓示威。

    “等咱们到了中都城之后,想吃什么都有!哪里需要发这么大火气?”

    赵茗茗轻笑着说道。

    听到小姐这句话,糖炒栗子才逐渐平复下了心绪。

    找了个路人问清方向之后,便专心的赶着马车朝前奔去。

    只不过她与赵茗茗谁都么有发现,两人的衣角处,却是挂着一根极为纤细的金线。

    轻飘飘的,犹如柔云一般,随着她们的行迹一路绵延。

    镇外的山岗上。

    靖瑶看着赵茗茗和糖炒栗子带着小姑娘重新上了马车赶路,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不会有事。”

    高仁在一旁乐呵呵的说道。

    靖瑶哼了并不理会。

    他不需要用眼看,也知道此刻高仁脸上挂着的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若不是此刻两人还算是盟友,他定然要用腰间的弯刀,把高仁的鼻子都削下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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