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夜,吕梁雪漫山。

    冬日积雪尚未消融,皎洁的月色也带不来丝毫暖意,夜风袭来,让人感觉凉飕飕的。

    山岭的避风处,三匹骏马站在一起,啃食着地面的枯草补充连续奔波后的体力。身着亮银甲的北齐世子,依旧趴在马背上,随时准备撤离。

    白衣男女靠在一棵大松树下,依旧在为马匹名字的事儿费脑筋。你一句我一句,都不怎么满意,连‘黑旋风’‘白癜风’之内的名字都冒出来了,可谓无聊透顶。

    宁清夜休息了片刻,奔波的疲惫也得以缓解,看着许不令蹙着眉想名字的模样,不知为何,勾了勾嘴角,可能是觉得彼此有点幼稚吧。

    宁清夜比较冷,很少露出笑容,但笑起来很让人惊艳。许不令察觉到后,偏过头来,疑惑道:

    “笑什么?觉得白癜风不好听?”

    宁清夜又收起了笑容,靠在大树下,看着寂静无声的山野:“不是……只是觉得,我们和江湖游侠儿一样,得了骏马宝剑,躲避追杀的时候,藏在深山里偷偷乐呵,挺有意思的。”

    这么一说,许不令还真觉得有点感觉:“是挺像的,都差不多。”

    宁清夜把雪白宝剑靠在肩膀上,抱着胳膊想了下:“可惜这不是江湖。北齐打过来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以前铁鹰猎鹿,光是朝廷剿匪,都杀的尸骸遍地,两国打仗,恐怕死的更多。”

    宁清夜出生于蜀地山寨,虽然幼年颠沛流离,但世道大抵上还是太平的,见过的官府围剿,也最多几千人的场面,几十万人打仗,可能出生以来,只在说书先生嘴里听过,而且多半还是美化过的,对两国交战肯定没有概念。

    许不令在将门出生,前世也有不少记忆,对乱世的了解要多得多:

    “戏台子上打仗,都是武将单挑,以少胜多、单骑擒王什么的,实际上打仗比人想象的惨烈的多。说简单点就是拿人命填,前朝大齐安定之时,自南疆至漠北,约莫九百万户、七千余万人。你猜十几年乱战后,大玥开国时,还剩多少人?”

    宁清夜自然不晓得,偏过头来:“多少?”

    许不令微微摊开手:“两百万户,一千二百万余人,死了七成多。”

    宁清夜眉头一皱,对于这种天文数字,有些难以理解:“有这么多?”

    许不令点了点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这些都是史书上的明确记载,到肃州后你翻翻就知道了。当年大玥没法追击逃去漠北的姜氏皇族,便是因为再打就没人了,孝宗皇帝加上先帝,用了两代人的时间,也才把人口恢复到大齐巅峰时期的五成左右,到现在都没完全恢复过来。”

    宁清夜眼中露出心惊之色:“十个死七个?我听说,当年也没这么多兵马……”

    许不令叹了口气:“打仗死最多的永远都是百姓,而且多半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战乱带了的各种灾荒。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各势力还会稍微克制,但军伍减员严重,必然会抓壮丁补充,耕种的人口锐减,为了补充粮草就开始抢粮,除开饥荒,还有战乱带来的瘟疫等等。

    彻底沦入乱世后,如何对待百姓全看军卒的良心,有人性的可能给留一条命,没人性的奸淫掳掠、屠村屠镇、以妇孺为军粮,根本就没人管。这种情况持续十几年,才死七成都是幸运,若非我祖父许烈横空出世,一波平推了各方军阀,百不存一都有可能。不然百姓为什么会把打仗称作‘兵灾’。”

    宁清夜眉头紧蹙:“那为什么还要打?人都死完了,有意义吗?”

    许不令摊开手:“权力重新分配罢了,这没法避免,当矛盾累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必然会产生动乱。

    就好比我肃王许家,已经功高震主赏无可赏,还掌着兵权。许家没反心,朝廷也会以防万一;朝廷没削藩的意思,我许家也会提心吊胆。

    那现在就只剩下两条路,一是继续互相猜忌,迟早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二是我许家放弃兵权,让朝廷放心。你觉得许家该怎么选?”

    宁清夜眨了眨眼睛:“放弃兵权,是不是就等于,两个人都怀疑对方想杀自己,所以你把剑给人家,说‘我没剑了,你随时都可以杀我,我杀不了你,现在你可以放心,不杀我了吧?’”

    许不令对这个比喻很满意,点头道:“对嘛,这不是脑壳进水吗,所以兵权不可能交出去。不交出去朝廷就会更加怀疑,朝廷越怀疑,我许家就越害怕,抓的越紧,彼此矛盾越来越深,然后一点火星子过来,就炸了。”

    宁清夜轻轻点头:“那……这好像是没办法的事情……可打仗死这么多人,就只能干看着?”

    “大势所趋,战乱避免不了,不过死多少人,还得看怎么打。只要打的够快,人口损失自然会减少很多,就怕几方势力的割据战,来来回回的打,再多人都不够死的。”

    宁清夜似懂非懂:“这次北齐入关,若是能一次性打到长安,是不是仗就打完了?”

    “怎么可能,大玥国力正值鼎盛,北齐最多占据黄河以北的大片疆域,能拔掉辽西都护府都算复国了,不可能打进关中道。想要结束这场大战,要么是东部藩王成功篡位,整顿内里,集全国之力一波推平北齐;要么就是北齐逐渐蚕食大玥疆域,用时间把大玥慢慢挤死;宋暨想要翻盘,只能先平诸王、再灭北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这次北齐入关,就是东部诸王给宋暨布下的死局,胜算最大的是东部诸王。”

    宁清夜对这些国家大事如同听天书,但许不令说起国事,不是茶馆里面的泼皮瞎扯,身为藩王世子,言语中自带一股‘醒掌天下权’的气魄。

    对于女人来说,这种气质是很有杀伤力的,哪怕是听不懂,瞧见掌权者随口点评天下英雄的豪气,还是会觉得很有吸引力,这是天性使然,源自动物骨子里对强者的服从和依赖感,古今皆是如此,连性格孤傲的宁清夜也不例外。

    宁清夜见许不令说的头头是道,也不好表露出听不懂的神色。认真思索了下,微微点头:

    “那你要做什么?”

    “我……”

    许不令忧国忧民的神色一收,摊开手来:“我肯定回去成婚,西凉在皇帝背后站着,把关中道打没了才能打到我,你总不能指望我现在跳出来当救世主吧?”

    “……”

    敢情说了半天,都是事不关己的废话?

    我还以为你分析这么多,要力挽狂澜呢……

    宁清夜眼神怪异,不过仔细想想,肃王在西边,确实跑不过来,便也不在多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索然无味。

    夜色渐深,冷月之下的山林,寒气愈来愈重。

    许不令聊了片刻天下大事,也发觉有点冷,见宁清夜抱着胳膊,便开口道:

    “你冷不冷?”

    宁清夜穿的单薄,虽说武艺好不怎么畏惧寒冷,但能暖和点也不会脑子进水硬熬着,当下点了点头,看向了旁边的追风马。

    许不令微笑了下,解开了身上的白袍,披在她的肩膀上。

    宁清夜身体猛的一僵,迅速回过头来:

    “你做什么?”

    许不令柔声道:“你不是冷吗?披着吧,我扛得住。”

    宁清夜眼神怪异,抬起纤细玉指,指向马匹:

    “马背上有毯子,你脱衣服上瘾?”

    “……”

    许不令微笑的表情微微一僵,憋了半天,硬没说出话来,暗道一句:这女娃咋这么轴呢……,起身从追风马上取来备用的毯子,披在身上,靠着树干酝酿措辞。

    两个人沉默下来,宁清夜蹙着眉梢,看了看身上的薄袍子,又看了看许不令身上厚实的毯子,脸色越发古怪。

    这算什么?

    把薄袍子给我,自己披保暖防风的厚毯子?

    有你这么勾搭姑娘的?

    宁清夜紧了紧身上的薄袍子,凉飕飕的和没披一样,沉默了下,还是没忍住,偏过头来:

    “许不令,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语气中有些许恼火,毕竟就算不提男子照顾女眷的本分,即便是朋友之间相处,也没有把薄袍子给队友,自己裹厚毯子的道理,这不欺负老实人嘛?

    许不令也察觉到不对劲,想了想,把宽大的毯子展开:

    “要不一起披着?”

    宁清夜蹙眉扫了两眼,轻轻哼了声,坐近了些,把毯子的一半披在自己身上,两个人靠在一起。

    虽然肩膀靠着肩膀,但方才抱着跑了很有,此时也没有什么异样感觉。

    许不令裹着毯子,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我忘了带着毯子,方才脱衣服给你,是关心你,不是占你便宜。”

    “你就没安好心。”

    宁清夜可不好糊弄,轻轻哼了声,偏过头去,彼此靠在一起,如云长发随着脑袋转动,在许不令脸颊上轻扫而过,带着丝丝缕缕的清香。

    还傲娇起来了……

    许不令摇头一笑,反正夜深人静的无聊,便开口关心道:

    “清夜,你睡会儿,我盯着?”

    “我不困,你打了半天,先睡吧。”

    “要不一起睡?

    “我……我呸—登徒子……”

    “哈哈哈……”

    “你再笑!?”

    ……

    三匹马看着靠在一起男女,感觉和看神经病一样,喷出了几声鼻息。

    就在许不令准备继续调戏几句的时候,马背上的北齐世子,忽然发出“呃……”的一声闷哼,身体动了几下。

    宁清夜正脸色发红、满眼羞怒,听见声响顿时恢复了冷静,稍微和许不令分开了些距离,眼底带着几分微不可觉的不满,就好似被扫了兴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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